楊業所說的鹽溝,乃是幽州與涿州間唯一適宜堅守遮斷之處。兩邊密林夾著中間一條河溝,稍微寬敞點的平地還修築了城寨扼守要衝,城寨旁有瞭望塔名昊天塔,五層八角,高十餘丈。旬日前北上時,陳德對古樸蒼勁的昊天塔印象頗深,蓋因為那是楊家將演義中放置楊業骨殖的地方,由此還生出「孟良盜骨」的戲曲傳說。
此刻楊業要冒險收集護送漢民回歸內地,讓自己引軍去鹽溝遮斷埋伏,陳德無可推脫,便沉聲道:「那便如楊將軍所言,德引軍駐防鹽溝相候,縱有遼人千軍萬馬來攻,未見令公,亦當死戰不退。」心潮澎湃之下,腔調稱謂都有些變化。
楊業微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軍情緊急,匆匆商議一番,陳德通知於伏仁軌轉道鹽溝會合,由王侁充做行軍嚮導。陳德自引三百安西牙軍,先行前往鹽溝收攏潰軍,安排佈置。
牙軍營等待許久,聽陳德說了相助楊業營救漢民的打算,眾軍士皆無異議。此時天色未明,陳德引軍出了大營,步軍皆騎乘備馬,三百騎趕到鹽溝寨堡,東方剛剛露出一線魚肚白。視察左右地勢後,陳德便令牙軍營列隊集合,他緩緩由左至右掃視了一遍隊列,寓居汴梁經年,這是自江南領軍,跟隨陳德時間最長的一批牙兵,整訓最多,感情最深,此戰之後,不知幾人能存。
望著那一張張質樸、堅毅而沉默的面孔,陳德不禁有些喉頭哽噎,眼角發酸,他強行平復下心頭潮起,緩慢而清晰地說道:「汝等乃三萬安西袍澤中揀選出來的精銳,久經操演,今日用在一時。以吾來看,若論勇力才具,汝等皆可為百夫長。待會潰軍下來,如有願意跟隨我軍在此阻截遼人大軍的勇士,汝等儘管去收攏統帶,吾安西軍最重推舉,此戰過後,麾下有十人者為十夫長,推舉百夫長、校尉、乃至軍指揮使。今日與汝等並肩殺敵,陳德幸甚。此戰天下矚目,便由吾輩武人,以刀鋒改刻青史,不負安西英名。」
眾軍士聽陳德講完,有的激動,有的感奮,更多的卻是目露灼光。牙軍營是陳德培養儲備軍官種子的營伍。能夠選入牙軍營的軍士,大都有擔任十夫長的經驗,一年多來陳德所組織講授的軍政方略,早已超過百夫長、校尉的層次,就連如何統御數個軍協同攻擊的戰法在牙軍營中也有討論。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兵,在牙軍營更是如此。
在一年多的整合中,牙軍營內部形成了完整流暢的指揮層次,軍士們上下都很熟悉軍令體系和各自的行事手段。陳德欲以牙軍營這個預備軍官團抓住潰散禁軍中的敢戰之士,倉促間湊成一支足以震懾遼兵的力量。若是旁的遊兵散勇,陳德尚且不敢做此打算,但朝廷禁軍最重操演,禁軍的軍卒基本戰列戰術皆有一定規矩。以牙軍營對禁軍戰術口令的熟悉,收拾禁軍士卒成列而戰,是可以勉強一試的辦法。
「把吾的大旗豎在道旁!另外再豎起楊將軍的大旗,招攬軍卒阻截遼軍。」聽陳德下令,張仲曜取出「安西節度陳」的猩紅大旗,套在丈八大槍桿上,立於道旁,又取出平素操演用空白的青色大旗,提筆飽蘸墨汁,欲書寫楊業名號時,卻皺眉問道:「如何書寫楊將軍官銜?」楊業在北漢為建雄軍節度使,地位尊崇,北地番漢敬仰,入宋以後,只得右領軍衛大將軍虛銜,差遣更是押運糧草的小官,實在是叫人難以下筆。陳德沉吟片刻,沉聲道:「就寫『代北楊繼業』。」不知為何,陳德脫口而出的不是劉繼業,也不是楊業,而是後世萬民稱頌,千載流芳的楊繼業三字。旁邊眾軍也理所當然,好像楊業一直都有這麼個威名一般。張仲曜道了聲好,筆走龍蛇,旋即將楊字大旗寫好,與陳德的大旗並插在道旁。此時,東方方才露出霞光,兩面大旗迎風招展揮舞,旗桿下面牙軍營軍士皆意氣風發,視死如歸,全然沒有半點頹唐消沉。
幽州城下潰散的兵卒開始三三兩兩地途經鹽溝,見道旁立著兩桿大旗,十餘精騎簇擁著一個頂盔貫甲的威嚴將軍立在大旗之前,有的好奇地張望幾眼,有的垂首匆匆而過,有的按劍警惕持重而行,十個中方有一個上前打聽消息,牙軍營軍士早已撒開,軍士們佈滿鹽溝南北,鼓動如簧之舌,一一勸說那些有些猶疑不定,又或是不忿敗逃,尚能一戰的軍卒留了下來。
一輛驢車在數十騎護衛下緩緩駛過,聽到外間喧嚷,有人用微弱地聲音問道:「崔卿,又出什麼事了?」車簾內趙炅臉色蒼白,透過車簾的縫隙,隱約看到一彪人馬威風凜凜地立於道旁。恍惚間,趙炅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崔翰卻是識得陳德的,他派一名小校前去問明了情況,俯身在車簾邊秉道:「陛下,是安西節度陳德收攏潰軍,企圖依仗鹽溝寨堡阻截遼人。」這時一名安西軍士走上過來,高聲道:「安西節度使陳德在此阻截遼軍,吾看眾位皆是好漢子,何不留下來一起打契丹狗子!」崔翰聞言一窘,抽出腰間橫刀,斥道:「人各有志,大路朝天各自走,休要阻擋!」秦炯見這夥人不情願,也不多說,蔑視地吐了口濃痰,拍著腰刀又往別處收攏潰軍。
趙炅聞言一愣,輕輕拉開車簾細看,只見陳德左右皆是牙軍營十夫長以上的軍官,滿身英銳之氣,戰馬高大,盔甲整齊,安西大旗獵獵招展,旗下已然聚集了上千軍兵。一時間,不知是嫉妒還是屈辱,趙炅只覺心頭酸楚,此時他身邊只有數十騎軍保護,自然不敢輕易表明身份,只得顫聲道:「陳德,好好」崔翰聽沒了下文,便命騎軍護送官家迅速通過鹽溝,在他心目當中,安西人馬與契丹人對官家的威脅是不相上下的。昨夜崔翰護送趙炅脫離御營後,因到處是遼人騎兵奔馳,不敢逕自南下,而是尋了一處隱蔽的山坳躲藏,直到遼人退兵,他也不知大營是何種狀況,後來看到處皆是潰兵,只道是大軍敗了,愈加兼程南下,只是驢車不快,方才在陳德等安西軍馬之後通過鹽溝。官家在遼境內不敢停留,一路退到宋國境內,方才命崔翰駐馬於遼宋邊界的金台驛收拾殘兵。
一個時辰後,曹翰帶著七千餘鐵騎軍經過鹽溝,見陳德已然收攏了三千多軍卒在鹽溝堡寨前列陣,十數面各色大旗上書「安西」二字,獵獵飛舞,臉色一沉,勒令軍卒將前面散亂的潰軍驅趕開去,速速通過。直到過了鹽溝,亦未中伏兵,曹翰方才鬆了一口氣,轉念一想,便在涿州城下擇了一處適合列陣的平地,豎起自家大旗,令鐵騎軍四出攔截收攏北面過來的潰軍,與鹽溝北面陳德只留自願抗敵的軍卒不同。曹翰以禁軍中極高的威望,鐵騎軍強行收攏,再加上眾軍卒都知道有安西軍在北面阻截遼人,又有涿州堅城可峙,居然十停中到有三四停都給曹翰收攏起來,幾個時辰內,就聚集了三四萬人馬。
「這河西陳德倒還真是個人物,「劉延讓望著陳德旗下聚集的五千餘禁軍士卒,對石守信道。他二人久經戰陣,領了七百餘騎親兵緩緩而行,見陳德居然膽敢距離幽州如此近的地方收攏軍隊阻截遼兵,劉延讓不由笑道,「膽子很肥,若是世宗皇帝,早砍了他的腦袋。」語中卻是讚歎之意,石守信神色頗為複雜地看著陳德在馬上向自己這邊拱手為禮,不自覺地舉手還禮。一行人緩緩通過安西軍陣,武功郡王趙德昭猶頻頻回顧。
直到午時,方有楊家騎兵陸陸續續領著推車扛擔的民夫,拖兒帶女地漢民一隊隊地到達鹽溝,這些人看到安西軍招展的旗幟,嚴整的軍陣,無不在心中鬆了口氣,有的走出數百步外,猶回身拜伏在地,有的經過鹽溝時取了一捧幽州之土,不捨而去。過了晌午,楊延昭押著一隊糧車退了下來,陳德皺眉道:「楊兄,這等累贅之物,燒了便是,何苦辛辛苦苦往回搬運。」楊延昭沉聲道:「這些都是河朔一帶民脂民膏,不忍棄之,暫且堆積在鹽溝這裡,倘若契丹人來了還可以焚燬阻敵。」說完便吩咐士卒將糧車首尾相連,阻塞鹽溝要道,只留一條極窄的缺口讓潰軍和百姓通過。他佈置完畢不暇和陳德寒暄,匆匆領兵又去接應百姓。
幽州城外,耶律休哥、耶律斜軫、耶律沙等部遼軍與宋人激戰整日,未能將宋軍擊潰,均各自再營中整頓,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更身背三創,剛從戰場下來便昏死過去,直到次日午時方才清醒過來,聞聽宋軍撤走,猶自不信。「消息可曾確實,南人狡詐,萬萬不可中了埋伏!」耶律休哥面色如金紙,嘴唇沒了血色,聲音嘶啞,眼神卻透著灼熱。
「千真萬確,」耶律沙秉道,「欄子馬冒險踏入宋軍大營所在,只見遍地皆是宋人丟棄地軍械甲仗,甚至還在帳幕內找到十幾個被丟下的南朝皇帝的宦官和妃子,據說是因為皇帝走失,眾軍無主,這才簧夜退兵。」
「真乃天助吾大遼!」耶律休哥聞言一拍床沿,頓時將三處創口盡皆震破,眉頭微皺,隨即極為興奮道:「敵軍潰退,正宜追殺過去,丞相大人來此何為?」耶律沙皺眉道:「眾軍已經疲憊不堪,又恐中了南朝的埋伏,是以不願追趕!」「糊塗!」耶律休哥大怒,不顧耶律沙的臉色,喝道:「南朝大軍二十餘萬,但凡有悍將覷出我軍虛實,隨時可以捲土重來,定要追擊敵軍,迫使他們不停地逃走,方才是上策。」說完忍住疼痛,強行從床上撐起身體,沉聲道:「為吾準備馬車,吾親自帥宮分精銳追殲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