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日子已經是部落裡過的比較好的了,雖然他不過是個下等的牧人,但也是大汗的直系子孫,屬於金帳王庭的放牧者,可以讓自家的羊群享用水草豐美的王庭牧場,就算是外圍也足夠讓家裡的羊只吃得膘肥體壯,而那些倒霉的雜姓的牧人們,就只能在龍鱷谷地外面的草場上尋找那點可憐的避風處,說不定還要怎樣忍饑挨餓才能度過接下來的長達半年的冬天,說不定就會舉家死在這個冬天。
克魯羅德,神聖之地,只有強大的人才能在這裡生存,勇士們不會避忌死亡的存在,而是將之作為一種甄選的過程。所以雖然本尼才不過十歲出頭,但是這樣的事情,他在去年就已經見過了……就像他的父輩們一樣,他認為那並不奇怪,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和自己的牲口牧群的傢伙們都不過是失敗者而已,成功的人或者,失敗了,就應該去死。
所以,他不明白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要跟自己說些什麼。
也沒有機會弄明白,因為那位公主殿下這個時候已經揮動了一下手中的手杖,然後就消失在一片圓形的光影裡面了,只留下少年自己正正地看著那逐漸消失的光澤,感覺著額頭上微微殘留的濕潤和溫暖,還有一點點輕微的香味兒。
直到天空中的一絲雨水打在他的面頰上,他才終於從呆滯中清醒過來。連忙趕著幾乎又要跑散的羊群向著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好香的味道……」
將羊群趕回羊圈,少年疲憊地鑽進氈包,卻發現母親正在熬煮著一大鍋濃濃的奶水:「這是怎麼……有誰家裡又添了孩子?」
「傻阿茲。是大汗要嫁女兒了!」
「阿姆……你說大汗要嫁女兒?」一聲轟隆隆的雷鳴恰恰在這個時候從天而降,好想讓整個地面都震動了一下,讓本尼晃了晃腦袋才終於感覺自己清醒了點:「但是,但是塞西莉亞公主不是去年,不是,是前年才剛嫁過麼?」
「這傻阿茲……」兒子驚恐顫抖的語聲讓婦人從奶鍋前抬起頭,一臉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塞西莉亞公主是神使。而且是圖米尼斯的皇后,哪裡是能嫁的?當然是蘭朵公主了。」
「啊……」
本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但隨即又想起了什麼:「但是,我記得她……跟我差不多大啊……」
「貴人家的孩子,早點嫁了早享福。又不幹活,不礙的。」婦人平淡回應。對此沒什麼討論的興趣:「阿大說是大汗恩賞,減了十頭羊的納貢,所以今天給你們煮些酸奶球球吃,傻阿茲,快去洗了手幫我翻鍋。我去把那兩個玩瘋了的小阿茲找回來。這種時候了還不回來,都跟你一樣瘋!」
「那……阿大呢?」
「又拿了皮毛去換酒去了。自家的馬奶酒嫌太酸,哼!還不如你這阿茲幹活多,就知道喝酒,這個囊貨!」
母親的抱怨不好承受。於是少年只好去涮了涮手,從母親手裡接過攪奶的勺子,黃牛的牛奶發成酸奶之後熬製的奶干。比新鮮的奶干要鬆一些,不那麼鮮香,但是能飽肚也有股酸甜味道,在牧民家裡已經算是上等的美食了,只是想要熬干一大鍋奶,沒有一兩個沙漏的時候是不夠的。而且不斷的添柴,翻攪也是個力氣活兒。可不經常能吃到。尤其奶湯變成柔軟彈牙的奶糊時候,就有股很香的味道,雖然還算不得好貨,但偷吃一點也頗為香甜可口。不過或者是因為已經填飽了肚,本尼今天沒有啥呢麼興致跟弟弟妹妹去搶,只是有些懨懨的聽著外面越來越大的雨水聲音敲打著氈房,手底下的活兒都很沒勁兒,有兩次差一點兒停手燒糊了鍋底。
少年沒有見過蘭朵公主,大汗的兒子不少,但是女兒就只有兩個,這個小公主據說跟塞西莉亞是一個母親生下來的姐妹,都是一樣漂亮的,不過十一二歲的女孩子,似乎怎麼也沒法和『嫁人』想到一塊兒,那些貴人們怎麼想,總是誰也不明白的,但本尼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今天塞西莉亞公主會忽然來他這兒,跟他說了那麼一大串兒奇怪的話了。
肯定是很不高興吧,聽說她和她的妹妹很好的,她母親已經死了,只有這個妹妹是最親的,現在妹妹卻忽然要嫁人了。
她好像是說到了一個什麼人?但是,那是誰呢?
公主似乎就是因為他而哭了的,那個傢伙一定是個很壞的壞人,啊,如果公主說出他是誰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想辦法收拾他,阿爹那裡還有一張弓,自己現在也差不多可以拉開了,雖然射不出幾箭,但自己射的還挺準的,只要是為了公主……
少年這些胡思亂想沒有什麼結果,最終等來的只有天到了傍晚的時候,雨卻越來越大了起來,嘩嘩嘩的敲打著氈房的頂,就像是真的巴龍特拉共來了一樣。
可能一會兒又要忙著加固氈房,挖開排水溝,一家人一直忙到天黑透……即使烤著火塘喝著熱乎乎的奶粥,也還是冷得要命,然後就是被雨水澆醒了酒的父親又得不停咒罵,罵這怪物帶來的鬼天氣,罵老婆偷懶不準備牧草,罵那些收稅的刀衛槍衛,還有罵那位大汗就知道跟那些不壞好心的圖米尼斯佬混在一起,用牧人們的好馬換了他自己帳篷裡的那些好東西,卻不管牧人子民們的死活什麼的……擱在平日裡,這番話只要被那些刀衛槍衛聽到了,就是要被抓去抽鞭子到死的,也只有大雨的時候才能容得他放開量的罵了……反正誰也聽不見。
小時候。阿大這樣在雨裡罵人總會讓本尼感到害怕,但是後來,他越來越覺得。這樣做實在是很沒意思,很……膽小,就像是罵一頭牛,一頭羊一樣,反正他們也不在乎,只能顯得罵人的人,很膽小罷了。
「古格欣(老婆)。古格欣快出來,家裡來了客人了!」
呼啦啦的一陣雷鳴伴隨著父親的吼聲一起穿進帳篷。讓本
尼不由一個激靈猛然跳了起來,然後就注意到父親一身雨水地衝進來,大呼小叫,身後卻還跟了三個人。
三個不認識的人。
雖然在黃金帳之下聽命的人聽說有好幾萬的數目。但克魯羅德一向地廣人稀,牧人們之間相熟的也不過就是那幾十號人……但這三個人,本尼卻從來沒有見過——不需要仔細看第二眼,少年就知道他們肯定不是附近的人。
不管是牧人,或者刀衛槍衛……就沒有這樣的克魯羅德人。
跟在父親身後的人是個年輕男人,穿著很單薄的衣衫,看著不過比本尼高了一點點,完全是那種圖米尼斯人的樣子……雖然本尼也只是在大集的時候見過幾個圖米尼斯人,不過他知道那些人都是這樣的——又白又瘦。看著很懦弱的樣子,但卻經常一臉假笑地用他們不值幾個銅板的便宜貨來騙牧人們手裡最上等的羊皮和肉乾。用破爛的銅板去換嶄新的銅板。
這個傢伙也是那樣的,尤其他的臉看上去雖然很年輕。沒有皺紋,可是一頭頭髮卻是蒼白蒼白的,就像個老頭子,而那半長不短的頭髮下面,眼睛賊亮賊亮的,像極了……那些偷馬的賊!
天底下當然沒有這種偷馬的賊。其實本尼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形容這傢伙才好——總之,他就是覺得這個傢伙是個很糟糕的壞人。說不上來哪裡壞。但就是很壞。
跟在他後面的人穿著一件很長的大斗篷,不是皮斗篷,使用一種雪白雪白的細布做的,本尼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細,這麼滑的布,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穿衣服會把全身都包裹在裡面,連臉都擋在了那個長長的兜帽裡面的。而是三個人看起來是個小孩子,被穿白衣的人抱在懷裡,也是用一件很大很柔軟的斗篷包裹著,頭頂都被兜帽給遮蓋了起來,不過這斗篷卻是黑色的,只有那兜帽裡面卻流出了一截頭髮,就像那些貴人們身上帶的金子一樣亮。
「不用這樣的,只是借您的帳篷避避雨而已,給我們指條路出來,雨停了我們就會走的。」
「哎呀呀,這是哪裡的話,到了自己的牧場就是自己的客人,克魯羅德哪裡有趕走客人的人?正好今天大汗也減了納貢,我去弄一頭羊來慶祝慶祝,你們不要急著走,就當是自己家裡好了。」
殺上一頭羊?
那是對於遠方來的陌生客人最高的禮敬了,聽說很早以前,這是牧人們的習慣,因為那時候草場都是不定的,牧人們很難見到朋友,但是現在在黃金大帳周邊,哪裡還有人會那麼做啊?給一些羊肉乾做的湯就已經是很熱情的了!
雖然一個牧人家中往往有成百的牛羊,但自己卻是不能經常吃肉的,牛羊是他們用來養活自己唯一的依靠。肉食來源於自然死亡的牛馬羊,即使大汗減了十頭羊的納貢對於一個僕牧家庭來說,算是很殷實的賞賜……不過本尼最近已經知道,這其實也算不上是好,因為這種大事,王庭那邊一定會有很多飲宴,又要多殺羊,到時候那些刀衛槍衛們還不是拚命的要多剋扣些,最後能比往年少交個兩三頭羊已經算是很多了,所以即使是碰上這樣的好事,母親也就做些酸奶干來慶祝,吃肉是肯定不用想的。
但現在就為了這三個人而殺羊?
本尼咬了咬牙,看著自己阿大黑黝黝的臉上透出的紅色,知道他肯定又是喝多了那種克魯羅德人弄來的酒,被這兩個人又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騙到,可是他卻又不敢開口反駁,不然父親肯定會暴怒起來,少不得要打他一頓。
所以少年只能氣呼呼的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心裡不停滴嘀咕著,希望他們能夠要點臉皮再多推拒一下。這樣阿大也不至於發那麼大的酒瘋,可惜事與願違,父親拉走了母親去忙活殺羊。而那兩個傢伙就大大咧咧的坐在帳篷裡,毫無身為麻煩的覺悟。
看著看著,他忽然就知道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了……外面下著那麼大的雨,父親的一身衣服已經濕透了,可是不管是那個油腔滑調的傢伙,還是他那個藏得嚴嚴實的同伴,或者那個跑來跑去的小鬼。身上穿著的那些衣服上卻連一滴水,一點泥巴都沒有!
這幾個傢伙不會是什麼魔怪妖獸變得吧?聽那些老人們說的故事裡。有一種很狡猾的怪物叫做變形怪,最喜歡變成人的樣子來吃人了……
正在這麼胡思亂想,那個人卻忽然跟他開口搭話了。
「吶,小傢伙。你爸爸剛才說,大汗有大喜事,是什麼喜事啊?」
「你才是小傢伙!大汗是要嫁女兒!」
「哦,你們的大汗是哪個大汗啊?」
「哪個大汗?克魯羅德難道還有第二個大汗?」
「嗯,那麼,你們的大汗又要嫁哪個女兒了?」
「你明知道還問什麼?」
本尼根本沒有心情跟這個怪裡怪氣的傢伙攀談,但奈何對方卻一句一句,沒完沒了,讓他越來越沒個好聲氣。到最後就是胡亂哼哼,這個時候語聲忽然頓住——在他面前,一身黑色的小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那個白衣人的懷裡跳在了地上。把兜帽也扯掉了,露出了一張很好看的臉……雪一樣白的皮膚還有金子一樣的頭髮,更奇怪的是她的兩隻眼睛,竟然是不同的顏色。本尼的目光與那雙眼睛一對,就不由有些發愣,甚至忘了說話。
而這個女孩兒卻只是左瞧瞧。右看看,好像對於周圍的一切都很好奇。又好像不管什麼看過之後就不再注意……抽了抽鼻子,她忽然把目光轉向了本尼的妹妹,似乎對於那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正捧著的一塊酸奶干感興趣,於是就慢慢地靠了過去,出其不意地一把搶過了那食物塞進嘴裡!
被搶走了零食的小女孩頓時大哭起來,
但掠奪者卻也皺起了眉頭,嚼了兩下就噗地一聲把東西吐掉了。回身一跳就跳回到那白衣人懷裡,也不去看那惹出來的爛攤子,讓白髮的年輕人不由搖頭歎息了幾聲。總算是本尼反應了過來,又拿了一塊奶干塞給妹妹才算是堵住了她刺耳的哭聲。
不過這樣一來,這三個人在小牧民的眼裡自然就更加的令人討厭起來。
幸好,那個人就此不再提問,帳篷裡乾脆就此安靜下來。只是安靜沒有持續多久,就又被地面上逐漸迴響起來的隆隆聲打破了。
那種隆隆聲比天邊的悶雷輕得多,但卻連綿不斷,正是馬蹄的聲響——只是這個威勢,卻又遠遠不是一兩騎能夠做出的,本尼不由得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作為牧童,他自然聽出來那馬蹄聲正在由遠及近,越來越大,正是直直的向著氈房這個方向奔了過來的!而且,其中凌亂混雜,一時間竟然讓他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騎?
這種滂沱大雨之中,又有什麼急事是需要調用這個數量的騎士的?
是那些馬賊嗎?
但是,哪裡來的強盜竟然如此大膽,竟然敢在黃金帳週遭百里動手?
難道是大汗的那些刀衛槍衛?可是他們在這大雨之中跑來一個僕牧家要幹什麼?
馬蹄聲在極大之後猛然停滯,化為了一連串健馬的嘶鳴,火光跳躍,將氈包四周映成了一片紅亮,繼而刺啦啦的幾聲撕裂聲裡,這座氈包的一面牆壁就被扯開了一道大口!羊皮在嘩嘩的雨水中飛散,露出了外面雨幕裡,圍成了一圈的幾十名全副武裝的騎兵!
「不……不關我們的事情,是這傢伙……」
牛油火把的火光在雨水中跳躍,昏黃的光亮將高頭大馬和皮甲皮盔都映得殺氣凜然,本尼忙著將自己的弟妹扯到身後,然後退到帳篷的角落,心中篤定這肯定是眼前這三個狡猾的圖米尼斯人做出了什麼事情才引來了這一場災難,只是卻沒有想到騎士們根本沒興趣去看那幾個外鄉人一眼,只是高聲大喊。
「這裡有個叫本尼的小鬼,是哪一個?快滾出來!」
怎麼會是自己?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小牧民瞪大了眼睛,一瞬間不知所措,而這個時候,他的父母已經衝了過來,跪在那一群騎士面前連連磕頭,意圖詢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情……但理所當然地,冒雨長途奔馳至此,騎士們根本就沒有興趣聽這一對男女下等牧人的哭訴,反而因此頗為不耐,於是就是手起鞭落,劈頭蓋臉的一頓抽打,將兩個人抽打得在雨水之中亂滾,尖叫不絕!
父母的慘叫聲聲尖利,本尼自然是無法再呆滯原地,但就在他想要衝出雨幕的時候,一隻手卻按住了他的肩頭。,
「能不能問一問,這個小孩子到底是做了什麼事情,需要各位鐵衛如此心急的尋找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