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個時候,一定是這個時候。
這個目睹了自己的後代,就這樣劃過自己的手,就這樣落進水中的時候——看著那呈現出一種赭石和紫黑混合的顏色,卻又有一點點溫潤透明的皮膚上帶著層層褶皺,構成了一個小小的人類的形體,而濃厚的血污就從他的身周瀰散開來,在源自於水元素位面的清澈水中濛濛地散開,而那個小小的身體,也因此而開始微微的扭動著。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愛德華根本說不清。
他的思緒在那一刻停擺了,水盆,艾蓮娜,那個屬於吉斯洋基人的房間,整個世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經陷入了停滯當中,只有那個小小的,不到一尺長的孩子,那微微蠕動著的,蜷縮起來的手腳,是整個空間中唯一在緩緩運動的東西。
腦袋裡好像是有一道電流在慢慢地轉來轉去,鑽來鑽去,劃過顳葉,額葉,下垂體,劃過大腦的每一個部分,激起很多古怪的反應——那些名為驚愕的,那些名為悲哀的,那些名為喜悅的,還有無數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又定格在這眼前的一幕中。
有人說生命的降生,會給人帶來無上的喜悅,但也有人說,那是代表著母體受難的,無比的沉重……
在這一刻,愛德華什麼都沒有感受到。他只是看著那個小小的身體,帶著長長的臍帶。就這樣一下子衝進了水中,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幾秒鐘,幾天,幾年,靜止的視線才轉動了,看見那緊閉著眼睛,有些乾癟的小孩子的面孔。
很小,很小。與所謂的記憶中的嬰兒完全不同,就像是還沒有完全成長的胚胎,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的時候。愛德華卻有著一種明悟——他覺得,他在看著自己。
那個小小的,正在微微顫抖的身體,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他正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觀察著周圍,觀察著眼前的人。
以超過了五感的,更加高等的方式。
愛德華熟悉的方式……心靈的方式。
微弱,纖細的心靈觸鬚,像是一根羽毛的纖維,但卻更加確實,在碰觸到某人心之壁的剎那,讓他感受到更加難以形容的東西——陌生而又熟悉。在碰觸的剎那就已經緊密相連的東西。
或者,那就是血脈吧。
但是。那是一個剛剛離開了母體,甚至還沒有完全成熟的人類所能夠使用的方式嗎?但如果不是,他又是什麼?
神祇?魔鬼?還是上古邪物?好像都有一些什麼特殊的機緣,但又好像都很可疑……非常可疑。
心靈術士的目光中,銀光閃動,
「好吧,小東西……算你走運。」
最終,他只是如此喃喃自語,在那細微的精神波動開始萎縮的時候,他用手中的神術魔杖在他的身體上輕輕點了點……蓬勃的正能量送入這個孩子的身體,稍微將那紫褐的顏色沖淡了一些,也讓那小小的胸脯開始慢慢起伏,吸進他作為人的第一口空氣。
但還不只是這樣。
他在渴求。
當愛德華將第二個回復術釋放在艾蓮娜身上,幫助她恢復了身體的損傷,也哄她安靜入睡……但那與他的精神相連的,細微的思維卻在這個時候傳輸給他一個強烈的意志——一個幾乎佔據了那細小的思維之所有的無聲吶喊。
『再來一次。』
愛德華愣了一會兒,然後,將那支魔杖再催動了一次,又一次——
幾個呼吸之間,這根儲存著回復術的高等魔杖,就已經幾乎耗盡了能量,而在那潔白的正能量的光輝裡,那個小傢伙已經將他那紫褐的顏色褪去了很多,血液的紅潤逐漸從他的皮下透露出來,身體也在慢慢的伸展,甚至張大了一些。
然後在愛德華將法杖收回的一剎那,他發出了一個聲振屋瓦的哭泣——像是在向整個世界,宣誓他的存在一般。
但也僅僅只有這一聲。
愛德華看著她……
是的,她,這個小嬰兒,小傢伙,直到這個時候,某個糊塗的心靈術士父親才終於能夠判斷出更多的特徵,那是一個女孩子,他愛德華與艾蓮娜的……女兒。
思緒轉動,一股溫和的力量,就小心翼翼地將她從水中抱起。剪斷臍帶打成一個精巧的結,拿來一片柔軟的布匹為她擦拭水漬,再包裹進襁褓裡……同時也擦拭乾淨精疲力盡的新人母親,清理掉那些污血,胎盤和臍帶的殘留物,最後讓母女依靠在一起,依偎在在柔軟的毛毯和軟墊之中。
一系列的動作,都是如此的流暢。甚至令他自己也感到驚訝。
然後,愛德華終於可以近距離的注視著那張遍佈著皺紋的稚嫩面孔……那光禿禿,柔軟而又狹小的前額,緊緊閉起來的眼睛,好像有些透明能夠看見學管理血脈流動的小臉,於是心中的情緒似乎有些……百感交集?
不,其實是什麼也沒有的,一片空白。
甚至連她的存在,都很難有所謂的真實的感覺。她的到來,是如此的突兀——無論是孕育,或者出生,好像都是如此。而她的存在,似乎也蒙著一層怪異的霧靄,至少這個世界上的人類不可能在一出生的時候,就獲得吸噬純粹的正能量來補充自己身體的能力。
「究竟是什麼呢?我的女兒?還是另外的什麼東西?」
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他看著那依偎在一起的母親和女兒的面孔,輕聲自語:
「好吧,我的孩子,當你誕生的時候,這整個世界。都在低語著你的名字……我會驕傲的看著你一天天的長大,成為你母親那樣正義的化身,相信你會謹慎的使用你強大的力量……」
荒謬無聊的笑話。但是愛德華知道自己需要這個——他的手指在顫抖,精神的世界也是,剛剛的片刻之間,那看來並不如何激烈,也沒有任何威脅到他的小小事件,帶給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的複雜。
「好吧,小傢伙。我本來想要舉起你,然後這樣說,我很久之前就想要這樣說了。可惜現在好像是不行……阿爾薩斯是個很霸氣的名字,但我可不大想讓自己也有這麼個坑爹的孩子,所以你說說看,我是不是應該在你幹出什麼坑爹的事情之前。把你給……」
給什麼?
抹消?僅僅因為她擁有著自己不瞭解的力量?得了吧。她可是你的孩子,心靈術士和聖武士的血脈混合,加上一個熾天神侍代孕的時間,甚至是一個上古邪物的影響……如此複雜的成分混合,就算是再誕生出一個新的上古邪物之類的強大存在,也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更何況,她現在擁有的力量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吸收了一點正能量。擁有一點點的心靈異能,只要正確引導。不是問題。
不,太樂觀了。
她當然有可能只是個強大的凡人,但更有可能是一個天界生物,一個神的分身,甚至最可怕的,是潘鐸瑞恩的一部分……即使現在看起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靈魂,但誰也不知道,誰也不能保證。所以,你……要留著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可能爆發的危險嗎?即使那意味著最終的背叛?
心中的兩個聲音,讓愛德華沉吟。
直到艾蓮娜的聲音喚醒了他。
「好可憐……我的……我的小寶貝兒。」
艾蓮娜輕聲的開口道,儘管下層界的威壓抽走了她幾乎所有的力量,她還是努力地偏過頭,小心翼翼的注視著嬰兒那張小小的面孔,卻又彷彿害怕自己的目光會將那張稚嫩的臉碰壞:「媽媽在這裡……啊,他在動了,在動了……是不是餓了?愛德華,幫幫我,我沒有力氣。」
她緊張的神色,讓愛德華不由一笑。
或者,母性這種特質,是存在於任何的女性身上的吧,即使她自己,也還不過是個剛剛長大的孩子。
「是她,和你一樣,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他柔聲道,伸出手輕輕撥開艾蓮娜額頭上垂下的髮絲,然後俯身在那裡落下一吻:「真是辛苦你了。不用擔心,她看起來可比你要健康得多……現在你還是好好休息比較好。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處理吧。」
可惜,這溫言勸慰換來的是一個大大的白眼。艾蓮娜眼神裡的不信任,讓愛德華想起了與她的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掙扎著坐起來,將孩子抱在懷中:「你能處理什麼?而且,小孩子總是要……要吃奶的,你的能給她吃?」
這個抱怨讓她自己隨即也輕聲笑起來:「扶我起來吧,我現在好像已經好多了。」
當然,這種感覺顯然不過是心理作用,而第一次的哺乳計劃也自然而然地沒能成功——實際上,此刻的艾蓮娜也根本就還沒有奶水,即使那個魔法在這之後還沒有結束,也至少要六天之後,她差不多才能行使作為母親的職責。
而更糟糕的是,她試圖讓那孩子含住的動作還吵醒了那個剛剛沉睡的小傢伙,於是這小女嬰立刻毫不猶豫地大哭起來!艾蓮娜直接就被弄了個措手不及。她的力量完全沒有回復,甚至無法抱著她,除了輕輕拍兩下,搖一搖之外完全束手無策。而那顯然不可能讓孩子就這樣安靜下來。
愛德華歎了口氣。
他伸手拿過了那根回復術魔杖,把它伸向那孩子,於是小嬰兒立刻就止住了哭聲,甚至還向著他伸出了小手……而隨著那魔杖裡最後的正能量的流謝,她終於再一次完全安分了下來,帶著滿足的神情沉沉睡去。
「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這好像是她天生的能力,」愛德華歎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純粹的正能量至少不會對她造成什麼傷害。而且至少這種東西,在深淵裡面還不算罕見。所以暫時就這樣吧。」
也只是暫時的。
正能量能夠提供給她一些必要的需求,但也肯定不是全部。即使再特殊,她跟正常的人類的嬰兒也沒有多少不同——至少在身體結構上是這樣的,其他的營養物質,比方說維生素和礦物質,她只能如正常的嬰兒一樣從奶水吸收。
理論上說,替代品倒也不難找,各種哺乳動物的奶成分都差不多。可問題就是,現在的情況不正常——身在深淵,哪裡會有什麼
惡魔們的繁殖方式從來就不是生育……永不間斷冥河之風將無數的靈魂吹落河水。然後在大河兩岸凝聚成醜陋的靈魂幼蟲,互相之間的吞噬融合產生最低階的怯魔加入到血戰的戰場,吸收著那場戰鬥中犧牲品們散逸出的能量,千萬個怯魔裡自然會有一個晉級為誇塞魔……只有那些最高階的精英大惡魔才能擺脫這種方法。採用類人的孕育方式。但是那種高等的惡魔本就少得可憐,更別說還是出在哺乳期的了。
找個有奶水的惡魔那純粹就是扯淡,甚至想要弄點什麼米糊麥片之類的代替品都不大可能,深淵裡寸草不生,更別說什麼大米和小麥了。不過倒是也不算什麼,所謂的奶,不管是牛奶羊奶還是人奶其實就是蛋白質之類的營養物質而已,實在不行的話濃一點的肉湯也是可以湊合的。
但也必須要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才行了!
只不過。現實從來都比理想要骨感得多……所
以接下來的事情,幾乎可以稱得上麻煩重重。
首先。他現在總算是理解了所謂分身乏術是什麼感覺——失卻了神力的支持,靈能分身至多只能持續個一兩分鐘而已,這點時間,顯然不夠他跟那個什麼領主大人面對面的談上一場交易,讓他進行一場單獨的傳送。至於親自出場,或者會簡單一點兒,但也只有一點兒,他此刻畢竟不是那個大殺四方眾神膽寒,王權在手天下我有的愛德華……現階段,讓完全沒有防禦能力的艾蓮娜和小女兒離開自己的視線這種事,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
而事實上,這些問題根本都是些小事。
小嬰兒的殺傷力對於這一對新手的父母來說就才是一場確確實實的災難——僅僅過了不到半個沙漏的時間,她便再一次甦醒過來,大哭大叫,把兩人攪得雞飛狗跳,而且這一次就連正能量也失去了效果,直到三個沙漏刻度之後愛德華才總算弄清楚了她那個模糊的精神波動的意思,於是喝了幾口水之後,這小祖宗才又一次的沉沉睡去。
當然,這些其實不過是甜蜜的麻煩而已——跟真正承受了那些艱巨任務的吉斯洋基人相比的話。
兩個沙漏的時間之後,當吉斯洋基人雌性再次回到了馬車之中的時候,愛德華從她的表層思維裡面捕捉到的信號,基本上就是『靈魂』『晶石』『虧本』『一年的利潤』……之類的詞彙了。
與那位惡魔領主交涉,尋找防護邪惡法陣的魔法,還要收集各種治療術回復術的魔杖……這一切顯然都是代價不菲的。
不過這位雌性顯然足夠聰明,至少在愛德華面前她沒有表露出半分不滿,對於房間裡新的變化也未置一詞。
她只是謹慎的呈上了一枚魔法的飾品。
「是巴恩圖拉斯,閣下,在我向他交涉要求他重新開通時間之流的時候,他提出需要跟比我更加高層一些的人談一談。」她說:「很抱歉,但是我的力量,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談一談?
愛德華微微沉吟。
這有點奇怪——雖然他對於惡魔的瞭解基本上源自於書本,不過這種生物通常是不會有什麼談判的念頭的,他們的交流只建立在力量對等的基礎上。當然某個一隻手六根指頭的存在是個例外。
或者,是因為吉斯洋基人背後的某種的組織的力量?但如果是那樣,吉斯洋基人把這件事交給自己,又能夠產生什麼樣的幫助呢?
火焰一樣的光芒從那枚小小的飾物上噴湧出來,勾勒出一個巨大的身影。
或者說,一座巨大的肉山?
第一眼看上去,這個生物的影像更加接近於一個軟泥怪,不過閃動了兩下之後,正對著他的人或者能夠從那些堆疊其上的皺褶和凹洞來分辨出一切屬於惡魔的特徵,比方說那從一大塊肥肉裡伸出來的彎角。然後你才能看清楚他那個光禿禿的涵蓋了脖子的腦袋的輪廓。
「這麼說,你就是我們新的朋友了?幸會,我是巴恩圖拉斯。」他說。
彬彬有禮的言辭從一個活動的凹洞裡發出來,出奇的。
然後,那個畫面慢慢地收縮了一下,讓人能夠看到更加完整的形態……更大的一座肉山。
與那個幾乎就是一坨肉的光禿腦袋相比,至少你還能夠分清楚那個有點類似人的外形,至少他還有四肢,雖然那個輪廓的線條都被耷拉下來的肉褶子給鋪滿了,只能勉強分辨出他和背後那張巨大的椅子之間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