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起舞的銀光象徵著城市飛速的運動,而冥冥之中,週遭的空氣已經開始產生了一些變化——非常微妙地,帶著某種秩序的,力量的氣息。絲絲縷縷,從四周慢慢彙集。
魔網,已經悄然在週遭成型。
雖然那仍舊是殘破的,細微的,甚至連所謂的零環法術都無法凝聚,但是也仍舊意味著力量。
以及神祇的眼睛。
輕輕的腳步聲靠近,一雙手悄然搭上了他的肩頭,輕柔地開始替他舒活著肌肉。然而那種有些生疏的感覺讓愛德華的精神一動——那按摩並不屬於最常做這種事情的幕僚小姐,不僅因為那手指的力量,也因為柔軟而溫暖的觸感隨即在後腦上散開來,特殊的彈性分外舒適。
「怎麼了?」
無須回頭,愛德華瞇起的眼睛裡,映出克勞迪婭的身影,女騎士不知何時已經脫去了那件軟甲,僅僅穿著一件輕薄貼身的袍服,星質的光弧微微閃爍,將她修長姣好的身材勾勒得一清二楚。
「我已經看夠了這些古怪的樣子,也受夠了這種銀光閃閃的……光。」女騎士輕聲開口道,語聲裡帶著不同尋常的柔和,暖暖的呼吸柔柔吹拂著愛德華的耳朵與脖頸,一陣陣細細的癢:「我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呆著,你不是已經打敗了那些什麼神了嗎?既然如此,我覺得還是早點離開比較好。」
愛德華愣了愣。
在他的印象中,克勞迪婭似乎從未這樣對於什麼事情軟語相求。當然準確地說,這位女騎士從沒有提出過什麼要求,更別說是這樣主動了——此刻,愛德華眼前的大廳裡高朋滿座,幾個女孩子都安靜地圍坐在左右兩排的沙發上,過去的幾個沙漏裡,幾乎所有人都經歷了一場或者數場強烈的戰鬥和危機,而那支被放在房間正中的法杖與封印。無疑也是個需要看護的對象,所以她們不約而同地……也是互相提防地,全部選擇了留在這裡。
所以,這公然的偷跑。顯然是冒了大不韙的。
「哼,真是不知道羞恥的賊貓!」將頭枕在卓爾女祭司腿上的莉莎重重的哼了一聲。
事實上,比起這種言語上的譏刺,半精靈小姐可能更希望撲上去推開對手,佔領高地,只不過身處死魔法區的如今,失去了所有神眷的她幾乎與普通的小女孩兒毫無分別,就算真的衝上前去,也只會是被女騎士直接拎開的結果。所以這位大小姐猶豫了一下,乾脆連起身都放棄了。
「害羞?我為什麼要害羞?」
或者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女騎士竟然選擇了反口——輕聲冷笑。她示威般把男人抱得更緊了一點兒:
「愛德華不是早就已經很不害羞地跟這裡的所有人都上過床了?啊,抱歉,如果安娜蘇你還沒有的話,可以不不用理我……總之,作為愛德華的情人。我也不認為有什麼可以羞怯的地方,在軍隊之中這種事也算平常啊,先到先得嘛。」
大膽的發言像是一把錐子,深深地刺進在座每一個女孩的心中,讓她們下意識的慌亂起來……被特別選擇的安娜蘇輕哼了一聲,似乎想要自辯清白,但最終卻只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垂下頭。把通紅的面孔埋到胸前去。而坐在她身邊的艾瑞埃爾則皺緊起秀美的眉頭,抿成一線的櫻唇間畢竟沒有說出什麼,相對來說比較安逸的卓爾精靈只是微微冷笑,而莉莎則終於一下跳起來,凶狠地盯著女騎士。
可惜對於這目光,克勞迪婭顯然不以為意:「而且啊。我勸你們最好不要玩弄那些貴族們所謂的……那個叫『矜持』的謊言,否則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讓你們悔恨終生哦。」
喂喂,這是不是什麼地方弄錯了?
不需要回頭,也不會妨礙愛德華看見女騎士臉上漲開的紅暈。但她的舉動還是讓愛德華一時間摸不到頭腦——雖然很早就已經從軍,但至少十幾歲之前,克勞迪婭還是在貴族家庭中長大,受過良好教育的小姐,而其後的軍旅生涯,恐怕更加沒有可能培養出這種開放的思想,充其量也就是聽說了而已。
然而此刻,她腦海裡零亂的念頭在心靈術士眼裡簡直昭然若揭,滿滿地都是離開面前這些人,跟愛德華度過一個美好的良宵。
「她不過是在害怕,可憐的小女孩。」
卓爾忽然輕笑道:「所以打算在失去之前先瘋狂享受一下吧?」
「什麼……什麼害怕啊!你這種卓爾又能知道什麼?滿腦子只想著享受的下流傢伙。」
「人類什麼的,很難猜嗎?只要有點智力,就應該能判斷出現在的情況吧?」
女騎士愣了愣,幾乎下意識的大聲反駁道,不過,明顯的心虛讓言辭立刻就有些蒼白無力,於是卓爾女祭司毫不客氣嗤笑:「這樣的孩子我見得多了,在家族戰爭的時候,那些失敗的可憐蟲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往往什麼瘋狂的舉動都做得出來,在城堡被攻破之前瘋狂享受的事情多得數不過來呢。」
「別在那裡說些倒霉的事情啦,帶著龍鱗走路,早晚會碰到龍的!」
莉莎皺起眉頭哼了一聲,出奇的沒有使用太過尖利的語言——卓爾的言辭並不尖銳,但也同樣一下子觸碰到了每一個人心中隱約而敏感的部分,於是整個房間裡似乎一下子就靜謐了下來,某些無形的力量慢慢散開,抓住每一個人,讓她們呼吸有些凝滯。
那是恐懼。
愛德華現在所做的事情,無疑就是整個多元宇宙之中,最為危險的幾件之一……以一個人類的身份挑釁眾神,依靠的支持則有可能隨時毀滅世界;毫無疑問地,一場每時每刻都在刀鋒上起舞的表演,都要比他的處境更加安
全。
如果真的迎來了那結果,她們又應該怎麼辦?
「總之,總覺得以後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在一起,但最後一切似乎就那麼過去……這是最愚蠢的事情了,誰也說不准未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會不會按照你的想法進行,哪怕是在一年之前,有人告訴我,會離開幽暗地域。來到人類的世界,甚至是成為蛛後的使者,我都是不會相信的。」
女祭司輕輕地敘述道,有些感歎地:「或者,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它很可怕,即使是諸神也不能完全忽視它,這個世間最為無形而偉大的力量,將所有人就這樣扔進漩渦,沒有人可以逃避。」
「別……別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啊啊……你這個幾百歲的老妖怪!」
「很可惜,我才不過一百六十歲。絕對跟老無緣,這純粹的血脈,可不是某些混血的傢伙可以比得了的呦。」達赫妮的目光閃動,輕歎了一聲:「其實說起年齡,這裡面好像沒有一個人比愛德華這傢伙的年齡更小呢。我記得他好像才不過十六歲吧?」
「哼,總之,你這個老傢伙說的東西,我一個字兒都不會相信!就算是有什麼可怕的力量,愛德華也會改變它,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倒是你。你很快就會年老色衰,被愛德華給拋棄掉!」
莉莎的恨恨地磨了磨牙齒,一巴掌向卓爾高聳的胸部拍了過去,啪的一聲輕響與達赫妮的驚叫混合在一起,女祭司忙不迭的向後縮了縮,胸口卻一陣波濤翻湧。良久不息。於是她也不由瞪著半精靈小姐,但隨後就歎了口氣:「真是的,我該用精靈語來讚揚樂觀,還是用地底通用語來表述你的愚蠢?算了,就算沒有什麼危險。我想我也未必能夠一直留在他的身邊呢。」
「雄性會喜歡雌性,不過是出於繁殖後代的渴望罷了,你以為,他真的會跟你就這樣一直在一起嗎?」
在莉莎開口之前,她已經繼續道:「那些所謂的生死不離的傳說啊,要麼只是虛構,要麼只適合於短命的人類,越是悠長的壽命就會帶來越多無法調和的矛盾,你可知道那些長壽的種族,不管是精靈,龍族,甚至矮人,都是沒有所謂婚姻的束縛的,合則聚,不合則離,即使是自詡……嗯,高潔的天界生物,他們之間也很少有永久在一起的例子……」
「我說,這個討論就到此為止吧。已經不是現在能夠想出來的答案了。」
顯然再繼續下去,可能就要變成一場批判大會,所以愛德華不得不開口阻止道——可惜有些事兒,顯然不是想要阻止,就能輕易阻止的。
「永不分離的存在,或者確實是有的。」艾瑞埃爾忽然開口道:「九獄之主……和他的妻子曦瑟。」
那不是愛情,只是詛咒,地獄之中對於契約的追求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除非他或者他的妻子被永久毀滅,阿斯摩蒂爾斯是不會允許這份婚姻結束的,沒有什麼可以結束它——即使是死。
這回答好像本身就帶著詛咒,即使是述說著它的艾瑞埃爾也不由輕輕打了個冷戰,好像自己的描述變成了條帶著荊刺的鐵鏈,將她自己牢牢的捆紮起來,
不過如果這鐵鏈的一頭是愛德華,千萬年之後,自己對於這條鐵鏈,又有什麼感想呢?
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然後繼續道。
「其實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個世界上,總有許多人,或者是其他的什麼,在追求永恆……雖然真的很可笑,但這或者就是天性吧。但靈魂從來都是孤獨的來到這個世界上,然後,孤獨的死去,誰也不可能永遠伴隨在誰的身邊,你在這個世界得到的所有,唯有靈魂與記憶,其餘的都是奢望……花開了也總會凋謝,生命存在,但最終會死去,連神祇也會在某一天隕落消亡,這個世界上,應該是不存在所謂永恆的。」
輕輕地聲音,像是清泉潺潺,卻又帶著一絲冷冽,在靜謐下來的空間裡迴響,一時間,所有人都沒有再開口。
「永恆是愚蠢的嗎?」良久之後,愛德華打破了那沉寂。
「我不知道,我沒有評斷它的資格……」
「我會試試看的……我,還有你們。」心靈術士笑了笑:「或者是這種追求,才是好的。是有意義的,追求永恆這種想法本身,才真正是永恆不朽的東西。」
愛德華從來都不相信什麼命運,或者說。已經不再相信……因為他知道,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他改變了眼前這些人的命運——無論他是否擁有力量的時候。
不錯,現在的他正處在危險之中,但是他自己說不定已經習慣了——熾天神侍,晨曦之主,然後塔烙斯和他的幾個部下,那都是他那個時候無法挑戰的危機,可是最終,他都勝利了……如今。神明們自顧不暇,局面已經混亂如斯,只要能把王權的問題處理妥當,神祇們應該是不會成為什麼大的問題了,不是嗎?
原本只是一個上古邪物。還有章可循,但如今,不僅僅蘭森德爾已經擁有了那種力量,還要加上一個密斯拉,如果失卻了魔網的支持,諸神到底還能不能夠順利的保護這個世界?萬一密斯拉真的就此成為了第二個上古邪物,一切還有沒有回到正軌的可能?
即使是回到正軌。魔法女神,還有晨曦之主……恐怕也無法再回歸了吧,很可能,只有他們的隕落,才代表著這一場浩劫的最終……
微微一笑,他正想要說什麼。但是語聲卻忽然一頓!
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
一種心悸的感覺從心底升起,讓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將目光投向遠處——星界裡一片極端的寂靜,細微的風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安靜得令人心悸。那些銀色的光輝卻沒有停止流動,只是逐漸地暗淡了
……一點點的黑色混雜在銀色的星屑裡面,奪去了那種溫和的銀光,遠處的星盤與星河不知何時也隨之消失,整個空間彌合了,就像是進入到了一個巨大的盒子裡頭!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愛德華的眉頭緊皺,他的心緒向下沉溺,剎那間已經連綴上了靈吸怪主腦的意識。
於是,更加令人驚訝的細節就在眼前變得清晰——空間的深處,一處處的銀光泛起了漩渦,但是其中,卻又有無數點濃黑的煙塵!兩者相交,夾雜著爆裂的電光,煙塵沸水一般鼓動不休。
魔網的邊緣上,能量的匯聚異常的緩慢但是毫無疑問,它確實正在聚攏起令人驚懼的能量,而就在愛德華的目光落在其上的剎那,空氣的流動彷彿警覺一般猛然收縮,隨即捲成風暴,彷彿無形的巨手,又像是吸水的巨鯨。
或者說那片黑壓壓的迷霧裡壓根就蟄伏著一隻猙獰怪獸,正在張開巨口,欲要擇人而噬!
黑暗,連接起另外的一個位面之中的場景,很快,那一片陰沉之中,就開始閃耀,巨大如龍的閃電掠過虛空,映亮其中陰沉沉的人工造物——雖然悠久的歲月已經將它們侵襲的變形散碎,開始和周圍怪異的各類礁石等東西融為一體了。但仍舊可以從那些坍塌的巨大石塊上看到往日興盛的某種明痕跡。
那是什麼?
「這邪惡的氣息……那是通往深淵的傳送門嗎?」
「不對,比那更糟糕……那是,至高王座!」
黑暗,就那樣肆無忌憚的擴展。
星界之中沒有前後左右的銀色正在不斷被陰影驅散,就像平鋪開了一片淺淺的池塘。只是那池塘與周圍的明亮相比是如此的粘稠渾濁,彷彿是一種黑色的爛泥湯一樣突兀地黏在視野中。
但那種古怪的賣相卻並不妨礙視線能夠看到什麼——寬闊或者狹窄的平面,形狀怪異的建築物的影子林立其間,所有的造型都是奇異的圓弧結構,堆疊著,形成帶有著獨特外貌的建築群,在黑暗之中看去,頗有幾分獨特的美感……然而現在這些都已經被破壞了,即使是最為厚重堅固的外型上,也能看到怪異的裂紋和大大小小的洞穴,將他們變成一片倒塌的殘垣斷壁。
似乎是地震之後的狼藉。但其中卻帶著淤黑而讓人產生『沼澤』這種錯覺的東西,讓這一切就無法用天災來進行解釋……
那種濃厚的觸感,源自於更多的裝飾品——單單只憑著分解的纏在,能夠將黑暗分辨成深淺的海水完全混雜成為淤泥一樣的東西,一具具屍體的形狀匍匐在泥濘裡。被那些偶爾露出的骸骨勾勒出一具堆疊著一具的形狀,房屋間,空地上,縫隙裡……遠遠看過去幾乎沒有盡頭,就像是黑暗中星星點點的代表著死亡與枯萎的白色花朵,盛開在一片散發著惡臭與腐爛氣息的軟泥之中。
一座死亡的城市,一座死者的城市……
周圍的空氣更加的沉寂起來,一種由無數死亡堆積而成的沉重觸感,似乎像是一片鉛雲一般籠罩在了幾個人的心頭,
「那會是什麼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