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頓快捷酒店」這個名字,代表著是白楊鎮之中唯一的一座旅店兼酒店。第一次到這裡的人,總會為這裡的奇異而驚訝……
幾次。
通常第一次是因為那個奇怪的店名,第二次就是為了它的客人們——即使在整個西封邑地,也很少能夠看到如此熱鬧的場所……和如此多的冒險者。
這裡的大堂總是比想像之中的要大一些,甚至比一眼能夠看到的還要大一些——沒有客房的空間,超過了這樣一個城鎮的酒館的需要,足足有幾百呎方圓的店面之中布展著十二三張六尺圓桌和百多個座位,即使在這個本應寂寥的午後,也至少有一半以上的桌子前面已經坐上了各種各樣的人。
除了在大廳的角落的幾個商人和妓女打扮的人物,他們中的大部分都用金屬和肌肉,粗豪的大笑以及齷齪的咒罵把自己武裝起來。
於是半醉的喧囂,妓女的嬌吟,混合著咒罵的聊天,金屬的撞擊……渾然一體無分彼此形成這城鎮中的獨特氛圍。即使劍鞘和大盾的碰撞,鎖子甲細碎的摩擦,鐵手套互相之間的擊打組成了遠比任何樂器都要響亮的音符,但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將之與各種各各樣的嗓門中吼出的噪音區分開來。
只有大門打開的吱呀聲響,讓原本喧囂的大廳之中稍微平靜了一瞬——
剎那間的安靜,就好像前一刻還在高談闊論的人下一刻就被扼住了喉嚨似的。
走進了大門的是四個包裹在長袍裡的陌生身影……而當先的一個,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高也不矮的身材,讓灰白的罩袍幾乎拖到地上,鐵護腳的金屬銀亮生光,帶著漂亮的金屬花枝紋飾。而同樣裝飾華麗的金屬從頭頂延伸下來,組成流暢平滑的防具,與陰影一起遮住他大部分的面孔,只露出一個尖尖的白皙下頜,以及凝固在嘴角上的不屑。
他淡淡地環視了一眼大廳內,也不出一聲,只是一隻手按在自己的佩劍上。
這個孤傲的舉動頓時換來了十幾道有若實質的陰冷目光。
蛇一般從各自的陰影之中探出來,這些視線在走進門扉的幾個人的身上,腰畔和包裹之間掠過。而差不多同樣數量的,火一般灼熱的視線則大喇喇的掃過那小半張英俊的面孔……其中只有一小半是屬於一些真正的異性。
領口裡價值不菲的鎖甲,亞麻長袍和鍛造精緻的長劍……想要裝出老練卻依舊稚嫩的樣子……一個菜鳥。不過是個有點身份的……菜鳥。
——判斷很快就出現了,然後是另外的一點猜測。
一個貴族?來這裡做什麼?
對於並不那麼古老的圖米尼斯王國來說,荒涼的寂靜森林和石塊曠野,是冒險家的樂園,是他們可以盡情展現自己的舞台,但這裡也是『文明者』和『上等人、深惡痛絕的的地方——這裡沒有他們熟悉的嚴格的規則。法律或者道義,在這裡全成了狗屁……強大者生存,弱小者被吞噬。這裡盛行的是最為原始的叢林法則。
當然,幾個貴族出現在這裡,也並不那麼奇怪。
即使是貴族。也並不是都擁有獲得一塊領地,在其上過著醉生夢死生活的權利的,那些綿延了三代而沒有再次出現過精英而興旺的小型家族,只能尷尬的面對領地無從分配的難題,並不屬於嫡系血脈的子孫們,在成年之後也就只能尋找另外的出路……或者為某個更大的家族服務,用他們的知識或者禮儀來謀求一個勉強的職位,又或者象面前這些人一樣,憑借比通常人更多的武技訓練,尋找著某些一獲千金的機會。
於是短暫的停滯過去,喧囂聲再度揚起,
事實上除了這些目光,這幾個人並沒有引起什麼大的騷動——能夠引起老牌的傭兵們注意的,除了那些刺目的鮮紅血色,也就只有黃金的閃光了,至於說一個裝腔作勢的小白臉……不管他是已然落魄,卻仍舊不肯放棄那狗屎貴族可笑傲慢的蠢蛋,還是某個因為沒有得到繼承權而窮極無聊,準備在冒險中找到一些特殊刺激的大家族庶子,都跟他們沒有絲毫的關係。
想要動點手腳發上一把小財的人不是沒有,但他們清楚此地不是個理想的場所——人多眼雜在一方面同樣也意味著狼多肉少……
或者也有人想要給這些滿腦子歧視的騎士一點教訓?也不急於一時——反正低語之森這個巨大的好胃口怪獸,總會將不合乎它心意的傢伙們吞噬,渣都不剩一點。
這裡可是白楊鎮,低語之森周圍唯一的補給點。若是成為了不受歡迎的對象,也就意味著他們最大財源的斷絕了。
「請問沒有安靜一些的地方嗎?」
這樣的目光顯然不會讓任何人感到愉快……於是在年輕同伴的煩躁爆發之前,被稱呼為裘德的中年人搶先開口道。
不自覺的用了一個很客氣的語氣——
這所古怪的旅店。規模用出眾來形容並不過分,可那也僅僅是限制在王國的西北境內。繁華的城市之中,比這種小店更加奢華的店面不知凡幾,但這個引領者他們的年輕侍應卻是極為少見的使用著相當標準的貴族禮節,還操著如此一口字正腔圓……至少比他還要純正的羅曼蒂腔調的帝國通用語。
這讓中年人有些懷疑,對方的身份並不普通。
雖然看上去是很普通的……
普普通通的身材,有些瘦弱,已經屬於初脫青澀的時段,身材與相貌正在逐漸拉伸成為青年一般的修長,既黑且瘦的臉上卻又帶著許多少年的稚氣……在這樣的偏遠地區,人們的成長總是會變得更加迅速一些,因此如果只是粗略的看看外貌,讓人很難猜測他的年紀。
一頭並不醒目的暗棕色……有點近乎黑色的頭髮,應該是西封邑地的可卡人的典型特徵,略帶一點稚氣的面孔算得上周正,因為笑容而微微瞇起的眼睛似乎並不算小,眉眼的輪廓也很清晰,配合上悄悄上翹的嘴角,便讓這張臉看上去有著些莫名的親和力,看得久了,甚至會忽略他臉頰上那幾條並不如膚色般暗淡,縱橫的傷疤痕跡。
可這也算不上是個出奇之處……
或者是因為那種若有若無的獨特的氣息吧……他優雅的語調,輕捷的動作,形成了一種強烈的自信。
完全不像是一個在這樣荒僻的小鎮之中成長的平民,反倒與中年騎士印象之中那些貴族的後代——並非那種被稱為蝗蟲貴族的傢伙們,而是顯赫家庭的那種自小接受良好教育成長起來的人物,有著幾分相似。
尤其是他微笑時。還有那露出嘴角的整齊而白亮的牙齒……那簡直是首都貴族也要讚歎羨慕的傑作。
「在希爾頓快捷酒店,您總能找到最為滿意的。」
或者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人物,對於中年騎士的語氣,年輕的侍應只是扯了扯嘴角,然後慇勤的點頭:「請幾位隨我來。二樓有些清淨的位置。」
然後,他附加上了一個不動聲色的細語:「另外幾位閣下……在這個地方最好還是不要把太多的零錢放在腰間,取錢時多費的一點時間雖然麻煩,但卻至少可以免去丟失的煩惱。」
+——+
這個所謂的二樓,只是架空在高高的大廳上。被木柱支撐起來的結構,甚至中央部分根本就沒有與下面分離,然而,就是僅僅十幾呎的高度的區別,便將空間分割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氛——無論什麼時候人總喜歡把自己擺在高人一等的位置,只要條件許可這種心態就會本能的表現出來。
尤其是這裡的陳設已經帶上了相當的誠意——微風從紅松木的窗欞之中徐徐送進,散發著一種仿如熏香的清甜氣味,將那些嗆人的煙霧,體味兒與汗臭驅散,凌亂的嘈雜也變得稍微平和,經過細意的打磨的桌椅,簡單的裝飾物之中也透露出了一點兒『雅致』的氣息。足以讓幾個人露出的臉色都變得更加和緩了一些。
當然,令人驚奇的事情並不只此而已。
在王國較為高雅的『上等人』眼中,西封邑地,這種窮鄉僻壤之中的生存者本應該沒有任何的文明可言……可是隨後出現在幾個客人面前的,是並不遜色於記憶中,任何高雅地區的奢華招待。
首先是整潔以及亮澄澄的黃銅杯子與餐盤——精緻的餐叉,湯匙和餐刀的全套餐具被放置在潔白的一塵不染的餐巾上,分派得一絲不苟。
然後是放在銅盆之中的紅酒瓶子,銅盆之中細碎的冰塊,讓殷紅的酒漿上裊裊的散發著細微的煙霧,也恰到好處的把清甜的香氣撒向四方——即使這並不是最為上等的美酒,但經過這樣的處理,在賣相上也至少絲毫不差……
「北地葡萄酒,雖然不能跟南方的佳釀相提並論,不過也能稍微緩解幾位旅途的疲乏……那麼,請各位選擇自己喜歡的菜餚。」
年輕的侍應微微低頭,將一張上好的小羊皮硝制的紙張送上。
「……這是什麼?」
目光掃過那羊皮紙上漂亮字符勾勒出的長長名稱,年輕的騎士不由愕然抬頭。
他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字正腔圓的通用語帶著那種直屬於正在變動之中的少年一般的中性的柔和,於尾音極為講究的發音方式是被稱為南方貴族腔的,充滿韻律的語式——只是帶著慣常發號施令的,居高臨下的氣息。就像是隨時都在質問一般,讓人心中有些難以適應。
「菜單,先生。我們這裡所有菜品的名冊。」
「我是說,你們這裡可以提供這些……這上面所有的東西?」
「是的,先生。隨時提供。另外,我個人推薦魚香……哦,櫻桃特餐,這是限時提供的特色菜品。」
即使得到了肯定的的回答,但騎士看來似乎仍舊難以置信——事實上不只是他,那羊皮上的文字讓一旁的中年騎士和他的同伴也同樣難掩訝色——標明為主食的二十幾種菜品,大部分都是新鮮的肉食,甚至還有一些諸如小羊的腰肉排之類的精緻品,更不用說那些名為蔥燒牛舌之類,意義不明卻顯然相當奢侈的東西。後面的幾十種定食,肉類的名稱也間雜其中。
然而在常識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在西封邑地,或者說大陸上大部分的地區,牛羊通常都是作為產奶和耕種的重要工具,很少有人會將之端上餐桌,即使那些地方貴族的倉庫裡有些肉類儲備,也大多來自於領地內少量馴養的家畜。從獵人手中得到的獸肉,或者禽鳥之類小型的飼養獸類……即使如此,大部分也往往醃了相當長時間,幾乎可以用來當做武器——
醃肉一樣堅硬,甚至是可以用來形容武器的玩笑。
但在這裡,這些東西卻柔軟得幾乎會在舌頭上融化開來——食前酒將胃口打開的同時,正餐的菜餚也隨之而來,濃郁的香氣,更是普一出現便攝住了每一個人的嗅覺。
牛排是最好的腰肉部分,炙烤的恰到好處的鮮嫩,些許又絕不會多餘絲毫的咬勁,鮮甜而又多汁……即使那被稱為櫻桃特餐的菜品,並沒有任何一絲櫻桃的影子,也並不會讓人因此而反感——濃稠到半乾涸的湯汁散發著一種獨特的酸甜的香氣,加上其中混著切割極為精緻細條的肉類,胡蘿蔔和一點菜葉,混合在一起的青紅黃白很有一種美觀的感覺,光是看著便已經足以讓人胃口大開。
而且很奇異的,確實似乎有種魚的味道。
「「烤羊小排,黑胡椒牛扒,三色蘑菇奶油濃湯,櫻桃特餐……最後是本店敬贈的水溝色拉,請各位慢用……」
將精緻切片的水果——最後一道菜色端上餐桌,年輕侍應禮節性的彎腰,只是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是稍微偏頭,讓眼光在那支依靠在桌旁,彎曲成為數個奇妙弧度的木杖上微微流連。
一件魔法的造物。
雖然初看上去不過是一根閃爍著金屬光澤,造型古怪的棍子,然而如果再想要在上面加諸一點注意力時,一種細微的刺痛,就會讓觀察著不由自主的退縮。
一如它的主人——
那標明施法者身份的,長長的黑袍,包裹是如此的嚴密,即使這張桌子擺在光線明亮的窗前,看上去仍舊像是一片深邃的陰影,把她全身籠罩在一層很淡的肉眼幾乎無法看清的黑色煙霧中。讓人對長袍之中這個纖細的人影敬而遠之。
……是的,就是她。
壓得極低的黑色兜帽下,黑暗似乎凝聚成了實體,唯有尖細的下頜從那陰影中探出一小片帶著病態的蒼白,讓這張隱藏與黑暗之中的面孔,帶著一點細緻的柔和——僅僅些許,就已經傳達出了許多的信息。
「對魔法有興趣?」
陰沉的黑暗微微轉向之中,讓人感受到目光的交匯,一個聲音隨即響起,一字一句,有些生澀。但異常好聽,像是幽谷中一串鈴聲迴響。可令人窒息一般的壓迫也隨之濃重。
於是少年臉上的笑容微微的僵硬了一下……
在那深邃的黑色之中,或者一切的一切都是平等的,面前微笑著的少年,渺小努力的蟲蟻,又或者是被死亡侵蝕成為腐臭的屍骸,都沒有絲毫的差別……無形而冰冷的視線似乎已經穿透了他的皮膚,也已經洞穿了他的心防,看到了他心中隱藏起來的那個願望。
但笑容卻並沒有太多的褪色。
「哦……請原諒,這種小地方很難見到一個法師。」少年的回答得體而謙和,只是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那柄法杖:「尤其是像您這樣一位能力非凡的**師。」頓了頓,他補充道。
很簡單的老套稱讚,用來拉近關係其實並不合適……只是由他說來,似乎完全沒有言不由衷,簡單的讓人很舒服——然而對方卻似乎並沒有追問的興致,只是把時間推給尷尬的沉默,
直到片刻之後,少年微微歎息,施禮退出。
「有趣的地方,有趣的人……」
瞟過侍應離去的身影,將自己籠罩在黑色之中的旅者,輕輕開口。詞彙依舊極其簡單。就像是吝惜一般。
「雖然我們沒有告知,但一路上也沒有刻意隱瞞身份,有沒有可能,這裡的領主已經察覺了我們的身份,所以才會刻意不動聲色的迎接?」中年的騎士道,沒有放棄切割牛肉的動作,雖然這並不符合貴族的禮儀。
「沒有魔法的波動痕跡。」
「這樣的話……除非他能夠動員沿途所有的人手,而且擁有一兩個法師的幫助。但我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要如此作……所以還是不要理會吧。」中年的騎士微微搖頭,細細的咀嚼起自己的主食。
……
「竟然是愛德華的特別套餐?你們可真是幸運啊……要知道在這裡,即使是子爵大人,也不見得能夠輕易享用到這些菜色……這可是價值千金的好東西!」
某個聲音從忽然從側面的廊柱後傳來,插進了話題之中,帶著危言聳聽的氣勢:
「要知道,這些東西雖然美味無比,但享用過的人,可是很少有能夠從低語之森裡面活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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