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出來了!這是他小弟柳半夏!只不過,當年他離開去日本的時候,這個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學著背「十八反」的小屁孩才十一二歲,完全沒長開的模樣,在日本他一呆就是六年沒回來,去年還是因為得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不得不中斷那邊的生活回來,開了的這家西醫診所,可這個小弟卻一點消息都沒有,以為是死了!
「小弟啊!你這兩年到哪裡去了!怎麼也不來信說一聲?快,快到裡屋說話!」
柳南星學過變臉似的,那表情馬多雲轉晴,似乎當真無比想念兄弟似的滿臉堆笑,就要來拉手親近。
柳半夏後撤一步躲開,冷冷的問道:「大哥!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要把老牌子換了,就算你學了西醫,可也先跟著父親學了二十年的中醫,做人不能忘本!」
柳南星學成之後,不管到那裡都是別人好話奉承著,那裡有人敢這樣駁他的面子,熱臉貼在了冷屁股,登時不高興了,臉色又是一變,粗暴的揮手喝道:「我要怎麼做,輪不到你來教訓!哼,出去幾年,回來就砸自家的店舖,你眼裡有沒有我這個大哥?!」
柳半夏心中很是失望,從小到大,對這個聰明絕頂的大哥就非常崇拜,自己看起來多麼難的東西,到了他那裡一看就懂,一背就能記住,後來到了日本學醫,頭兩年還寫信,後來乾脆除了要錢的電報,逢年過節都不來一封信問候。假期也不回來探望,自己寫信過去也不回,好像沒了這個人一樣。
這也還罷了,血濃於水,都可以忍讓,可父親被氣死都半個月了,他居然見信不回。這就讓柳半夏心中特別的難受,但當時他才15歲,除了一點家傳的醫術沒別的能耐,更管不了大哥的事情,無奈之下鋌而走險,才被迫遠走海。哪裡料到,這初次見面。竟是見到這樣一個人!
柳半夏緩緩的點頭,不悲不喜的道:「好,我不問你怎麼幹,你是長子長孫,醫術學得好,這份家業本來就是傳給你的。那我再問你一句,你回來之後,有沒有想過為父親報仇!」
「報什麼仇!」柳南星覺得非常窩火,堂堂有名的柳大夫,居然被自己多年不見的弟弟堵著門口問三問四。外邊一大堆街坊看熱鬧,這很不體面,很沒光彩,當下一點點的耐心也磨光了,不耐煩的提高了聲調,「取消中醫的事情可是汪兆銘院長提出來的。全國都這樣。又不單單針對他一人,他自己想不開生悶氣,氣出病來,找誰報仇?」
「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別人就是這麼告訴你的麼?那我問你。當初趁亂來打砸鋪子,打傷父親的那幫子混蛋呢?!你有沒有找他們!」
柳半夏幾乎要氣炸了肺管子。對這個大哥,他是徹底失望了!
沒錯,當初聲勢浩大的取消中醫是汪兆銘一手操縱的,余雲岫等一幫子西醫沒學好,中醫又不懂的半吊子玩意出謀劃策推波助瀾,搞得全國下一片沸騰,最後卻不了了之,但加前一次汪大燮的取消中醫教育事件,對行醫的老大夫們打擊極大!遭殃的又不止他們這些執業者,關鍵是廣大的老百姓!正經的醫生不敢看病了,各種神漢、神婆、大仙和江湖騙子卻大行其道!
父親作為一個傳統醫生,代代相傳的醫術在這老城內外聲名卓著,受惠者不計其數,驟然碰這樣的打擊自然憋屈難受,許多的同行老大夫們灰心喪氣之下甚至都不看病,有些還抽起來鴉片。
但這都不足以讓他出事,關鍵是當時一幫子地痞流氓趁火打劫,藉機生事,鬧門來,打傷了父親,內外交煎之下,才吐血身亡的!這,難道不是仇麼?!
柳南星登時語塞,胸口鼓了好幾鼓,終於還沒徹底的喪盡天良,狠狠一跺腳,長歎道:「嗨!你不明白!父親人都死了,說這些也沒用。那幫人,我們惹不起!」
「惹不起啊!」柳半夏嘴角浮起獰厲的陰笑,「哼哼,父仇不共戴天,你至少應該試一試?可是你大概根本都沒想過要報仇!柳大夫,如今你聲名在外,大家都供著,錦衣玉食的日子過著,去招惹那些人,就跟瓷器碰瓦罐一樣,不值得,是不是?」
「我……!」柳南星嘴唇哆嗦著,卻無論如何說不出更多的辯解,他的心裡,何嘗不是這麼想的啊!但,這有什麼不對麼?人人都會趨利避害,他放著大好前程、精彩人生不奔下去,捨了命跟一幫下三濫的拼,有什麼好處?
「……我那時沒有辦法!那你呢?一走兩年不見蹤影,回來就沒沒下的這般跋扈,難道想過給父親報仇麼?」
「不為報仇,我回來幹什麼!」
柳半夏目光如刀,從裡到外把自己這哥哥的心肝脾肺腎看了個通透,這就是個斯文敗類啊!空有一副好腦筋,空有一副好皮囊,空有一身的好本事,卻懦弱貪婪摳門小氣,心裡只想著自己,卻連自己至親的人都不肯多用心思,自私!
柳南星卻很是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這個年不過十八的小弟居然變成這個模樣,哪裡還有小時候的天真爛漫?
他下意識的重新打量一番,這才發現,眼前的柳半夏已經變得非常不一般!渾身的行頭都是時下最流行最昂貴的,穿的戴的都價值不菲,後邊跟著的倆隨從那種彪悍犀利的氣質,鼓鼓囊囊的腰間,都透出一股危險的氣息!這小弟,混出頭了!
「你……你不要胡來!」柳南星覺得有點心慌,比他當初第一次手術台時更緊張,額角不停地往下滲汗水,手指頭都有點哆嗦,「這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如今那些人都投靠了日本人,勢力很大,不是一般人惹得起!」
「我知道你惹不起!其實你心裡,不就是怕一個不好,影響到你現在的好生活嗎?我懂!」
柳半夏慢慢的恢復平靜,他想起那幫老傢伙們閒聊時提到的,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心裡,真正能為了大義而捨棄富貴榮華的,都是極少數。
這一年多來,他一直都不肯借助集體的力量為自己謀私利,就是不想給朱斌大哥添麻煩,讓人覺得他公器私用,影響聲譽,但不代表私下裡不做功夫。對於這個大哥,他也打聽過,對於那幫仇人,他同樣探查清楚了,他就是想看看,這位親愛的哥哥,到底是不是自己期盼的那樣。
結果很讓人失望。
柳南星被他毫不客氣的話戳中心窩,感覺就跟中了刀一樣的難受,然後就是不斷累積的羞惱和憤怒。難道這樣做不對嗎?自己辛辛苦苦漂洋過海的出去留學,一身的好本事還沒有發揮到極限,大好的日子剛剛開始,怎麼就能跟那幫下三濫的拚個你死我活,不值當的!
殺父之仇?那算的麼?當時是打傷,但不致命,不過是個引子,引發了急火攻心氣死的而已,不能就那麼武斷的當成直接兇手。他就是不報仇,街坊鄰居不也沒有人說什麼嗎?
僅有的一點點好感也徹底消失了,焦躁的用力一揮袖子,柳南星粗暴的叱道:「你愛怎樣怎樣!既然你不想認我這個大哥,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隨便你怎麼做,只不要牽扯我!走!走!」
說著就往外轟人。柳半夏卻不是他能動得了的,揮手推開他,逕直闖進後屋裡面,引得裡邊家眷僕人一陣慌亂驚呼,柳南星以為他要發飆,慌忙追過去,就見小弟從亂糟糟的雜貨倉庫裡翻找出一面斑駁的老牌匾,直接用價值不菲的衣服袖子直接擦掉表面的灰塵,脫下長衫珍而重之的包起來,抱著出來,冷冷瞥了他一眼,揚長而去。
「哼!一塊破匾,不值一隻袖子的錢,敗家子!」柳南星在後面不爽的嘀咕著,目送小弟穿堂過院出了診所,分開人群了一輛轎車揚長而去。
他這一年多跟天津各路尊貴名流的交際不少,一眼認出那輛車的牌子,似乎是運河幫某位老頭子的座駕,頓時驚出一身的冷汗!這小子,什麼時候竟混的如此厲害了,竟要這樣的車駕迎送……柳南星的心裡,隱隱有點後悔!
「二爺!咱們接下來去哪兒?可有預備好的下處?」
司機剛才一直在看熱鬧,柳南星大夫他也是知道的,曾經去給幫裡的老頭子們看過病,那醫術不比洋鬼子差,就是這人品有點欠,柳家的事情,當初也都聽說過,但他自己不追究,外人誰管啊!卻是想不到,竟然跟這位海灘大名鼎鼎的柳二爺是親兄弟。
雖是兩兄弟,差距也太大了點!柳半夏三刀六洞的故事,道那是無人不知,天津衛的爺們無不翹大拇哥稱讚,當真是咱們這裡出來的好爺們!有種!背靠著青幫大佬和天下第一大老闆朱漢臣,這身價,誰見了不得捧著啊!要不的,也不用出動自己這貼心的跟班了。
柳半夏閉著眼睛平復了半天的心緒,淡淡的道:「去日租界北洋飯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