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載三千噸的美國籍散貨船「愛娃號」上,馬漢船長粗糙的大手掐著石楠木煙斗,緊皺著眉頭仔細觀察眼前這個古怪的「難民」,心中老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感覺在來回遊蕩。
朱斌給他的第一印象太不尋常,很明顯的華人種族,但高大健壯的甚至超過大多數的白人,皮膚黝黑很像是常年在陽光下暴曬而成,可看他的嘴唇怎麼都不像已經在海上漂流了幾十天的樣子,更不要說,他屁股底下坐著的那個足有四十英尺長的古怪箱子,嗯他說這叫「集裝箱(container)」?
「非常感謝仁慈的馬漢船長伸出慷慨的手救了我,本人不勝感激,等到了上海之後,一定設法給您足夠的回報!」朱斌貌似非常誠懇的拍著胸脯,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
馬漢船長揮揮煙斗,眼神不再那麼凌厲,粗豪的道:「不用太客氣,都是在海上漂泊的人,既然海神不收留你,我碰上了就得管。而且,救你上來也是馬易爾先生的意思,年輕人,你應該對那位尊敬的老闆致以感謝。」
「那是一定的。」朱斌貌似教養良好的微笑著點頭,然後在水手的幫助下去換了一套比較體面的衣服,當然支出的仍舊是廉價的口頭感謝,最後前往中部橋樓去見那位據說很牛叉的大老闆。
馬漢船長又瞟了一眼那個巨大的箱子,似乎想到點什麼,但被高度酒燒壞的腦子不是非常好用,使勁甩了甩,不想了。
整艘船除了船長室外最好的房間裡,安德森.馬易爾公司的總經理偉賀慕.馬易爾先生仰躺在自己專門定做的真皮躺椅上,一雙灰色的深邃眸子細細的打量著面前這個穿著非常不合體的低檔西裝,卻一副泰然自若好像他才是主人似的自在神情的年輕人,心裡迅速的估量著種種可能。
發現朱斌的時候,總經理先生正在加班上吹風,試圖讓自己越來越混沌的腦子清醒一些。
他今年已經五十五歲了,在中國整整打拼了三十年,從一張桌子開始白手起家,創下了到今天遍及世界、資本過千萬美元的大型貿易公司,擁有一千多名各國僱員,代理了全美171家最大的企業公司的產品,是中國最大的幾家洋行之一,提起中國名字「慎昌洋行」可謂家喻戶曉,這是他一生的驕傲。
但是他感覺自己老了,病痛開始從暗處衝出來,迅速的消耗他的生命,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而那幾個兒女卻只想在美國享受先進優渥的生活,不願意接他這個班,他都事業眼看將無人繼承,這是很悲哀的事。
公司大股東之一的通用電氣已經提出了全盤收購的意向,他沒有馬上答應,這是他的事業,他不想就這麼放棄,他還能支撐幾年。遠東的中國和她幾千年的附庸日本就要發生激烈的戰爭,這意味著無數的商業機會,利益和金錢的本能驅使他拖著疲累的身軀從美國再次趕來,他不想失去這個機會。
本來,救一個落水的人用不到他這樣尊貴的人開口的,但是第一眼看到了那華人身下的大箱子時,他幾十年培養起來的敏銳神經被撥動了---那裡一定蘊藏著巨大的商機。所以他破天荒的要求船長馬漢動手救人。儘管馬漢是他的員工,可在船上,船長是老大,即使他是老闆也不能隨便下命令越權指揮的。
當那至少有二十噸重的金屬箱子提到船上後,馬易爾肯定了自己判斷,所以他才決定第一時間跟這個年輕人談談。
「能夠在茫茫大海上以這樣的方式碰面,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這是『緣分』。那麼,年輕人,你能否告訴我你的來歷呢?」馬易爾貌似溫和的微笑著,讓跟班給他倒上了一杯黑咖啡。
朱斌彬彬有禮的表示感謝,顯示良好教養的姿態動作讓馬易爾先生眼前一亮。再次對救命之恩致以謝意後,朱斌面不改色開始扯謊:「……我們的村子因為交通不便,大部分人都出海了,發現巨浪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我把自己綁在了箱子上被捲進大海,沒想到這救了我的命。」
那個村子已經被夷平了,失蹤幾個華人,美國人沒興趣也沒時間認真搜尋,這幾乎是無法對證的身份,而馬易爾顯然也不打算在這上面投太多的精力。
「能說說你的這個……集裝箱麼?你說是自己發明的,能夠極大改善整個運輸和物資流通的方式和效率?年輕人,這可不能隨便誇口。」馬易爾的灰色眼眸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貌似漫不經心當中,隱隱期待。
朱斌見過無數的奸商,特別是對自己從垃圾堆裡淘來的好貨拚命壓價貶低的,他熟悉那種眼神,並且痛恨的很。
而他也同樣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一臉真摯的說:「馬易爾先生,這是毋庸置疑的偉大發明,我和我的叔叔總結了幾代人的經驗完善了一整套的體系,我堅信它將改變世界。本來我們想回國建立一個集裝箱製造和相關設備的生產公司,您對此感興趣嗎?」
直到星際時代,各種尺寸的標準集裝箱仍是運輸大宗貨物的最佳載體,作為一個資深垃圾清理工,整天開著飛船拉著東西滿銀河亂跑,朱斌不能再熟悉這套東西了。本來他只是為了方便行動,專門弄了這麼一個集裝箱裝載了必要的設備和物資攜帶出來的,看樣子,這玩意還是很新鮮的嘛,所以他堅決的承認,這是自己發明的。
馬易爾驚訝於這個年輕人的敏銳洞察力,直接看破了自己的意圖,但也沒有太在意,點點頭道:「是的。你知道,安德森.馬易爾公司或者說慎昌洋行擁有全世界範圍的分支機構和客戶,如果你的發明真的那麼有效,或者將為我們節省大量的運輸成本,我想,我的同行們都會喜歡這項發明的。年輕人,如果你能說服我的話,我會考慮在這上面投資。」
來見他之前,朱斌特地跟據說是他華人助手的名叫王慟山的青年詢問過,大約知道這個慎昌洋行在中國的地位,而這位馬易爾先生也是很有影響力和實力的,可以發展為合作夥伴。
所以他點點頭,貌似欣喜的握緊了放在桌上的雙手:「那可太好了!我還在發愁怎麼才能把這個事業做起來。馬易爾先生,您不但救了我的命,還為我將來的財富之路提供這樣的幫助,我發誓,一定會跟您共同分享其中的巨大利潤!」
年輕人還是很容易激動和說服的嘛!馬易爾心中暗暗自得於自己的能力,看向朱斌的目光越發和藹:「你瞧,船上的時間總是很漫長和無聊的,我覺得我們可以仔細討論一下這個話題……。「
老奸巨猾和裝憨的小狐狸端著香濃的黑咖啡開始了漫長的扯淡。自然多半是朱斌在說,馬易爾在問,為了套出更多的細節,總經理先生說了很多貌似眾所周知的信息,讓朱斌大大加快了瞭解整個陌生世界和年代的進程,同樣的,他扯出來的與集裝箱緊密相關的物流運輸體系越發龐大,馬易爾聽到最後,腦袋都要炸了。
「這是一個龐大的、完善的、高效率的體系,蘊藏著世界性的龐大財富,足可締造另一個摩根帝國,這個商機絕不允許錯過。」馬易爾最後堅決的確信了這件事,至於朱斌的身份真假,見鬼去吧。
馬易爾的華人助手王慟山一直在旁邊打下手,為他們添咖啡點雪茄,滿是書生氣的斯文沉靜臉龐下,遮蓋著被朱斌滔滔不絕的宣講不斷衝擊和震撼的心境。
在慎昌洋行裡,王慟山是職位較高的那一批華人僱員,最好的時候,月收入能有六百元,但比起美國僱員的六百美元顯然差了四倍。現在全球大蕭條,馬易爾總經理還不猶豫的砍掉了一半,而在這個時候仍舊是高收入的,甚至比得上市長。
作為專業學識和修養都非常高的少有人才,馬易爾是非常看重他的,否則也不會回美國的時候都帶著他。但王慟山並不覺得多麼光彩和驕傲,他很清楚在必要的時候,這位貌似和藹的丹麥人會毫不猶豫的裁員開除所有人。
事實上,這一次馬易爾原本準備讓他留在美國的,王慟山拒絕了,因為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上海各界人民抗日救國會的重要成員。去年九一八日軍侵佔東三省後,他就參加了抗日義勇軍的集訓,而這次,日軍又要在上海挑起戰爭,他作為核心骨幹,責無旁貸的要趕回來,親赴救國大業。
只是沒想到,會碰到朱斌這樣奇怪的落難華人。本來他只是本著天下華人是一家的同胞之情從側面提點幫助,但現在聽著他口若懸河的肆意噴灑似曾相識卻深湛專業許多的新知識,他瞬間就下了決定,這個青年,必須要拉進組織當中!
「王,你一定要照顧好朱先生的生活,他將成為本公司最重要的合作夥伴。」一直扯到身體扛不住了,馬易爾戀戀不捨的放朱斌離開,並嚴肅的叮囑王慟山。
王慟山肅然用力點頭:「請您放心,我一定做好。」轉頭微笑著看向朱斌,眼神中包含一股遮掩不住的熱烈,看得朱斌渾身汗毛直立,不自覺的菊花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