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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宋朝城市風情之夜色 文 / 何昊遠

    宋代城市又一個深夜。

    一陣又一陣,一段又一段,從酒樓、茶館伎藝人指下口中傳來的作樂聲,市民的歡笑聲,絲竹管弦之調,暢懷痛飲之音,傳入深宮,傳到仁宗的耳畔。仁宗不禁問宮人:這是何處作樂?當宮人告訴他說這是民間酒樓作樂,仁宗不由感歎起自己在宮中冷冷清清,羨慕起高牆外面的夜市生活來了……

    這是出自《北窗炙錄》的記敘,如果將這條史料放在整個古代城市生活史中去考察,就會發現這條史料是很珍貴,很有用的。因為皇帝羨慕城市夜生活,在宋代以前還未有過這樣的記錄,在宋代以後也不多見。這條史料所透露出的信息可以說是劃時代的,那就是在宋代城市裡,傳統的坊市已經崩潰,為商品交換開創新路,顯示著充沛生機的夜市生活,尤其是那素以清心寡慾自我標榜的仁宗也都產生歆羨之情的文化夜市,成為歷史趨勢的最鮮明的標誌……

    根據史家的研究,中國古代城市最早的夜市出現在唐代的中晚期,其依據是當時的一些文人的詩作裡,出現過這樣的句子:

    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

    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類似這樣的描寫,還可以搜羅出一些來,但數量不會太多。依筆者之見,這種夜市即使有,也是極其有限度的,因為唐政府有規定:城、坊、市門必須在日頭一落就關閉,城市裡面普遍夜禁,連燃燭張燈也有限制,若有違犯,要受到處罰。或者說,唐代的夜市只出現在少數的商業繁盛區,而且多限於供達官豪吏縱情聲色的場所。它與宋代城市那種真正屬於市民自己的夜市,無論是在深度上還是廣度上,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每逢夜幕降臨,宋代城市又騰起一片片比白天還要喧囂的聲浪。這時,如果徜徉於夜色中的城市,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除了看不到奔馳的汽車,聽不見機器的轟鳴,人們恍如走入現代社會一樣——

    一叢叢市民聚集在瓦捨勾欄裡,興致盎然地觀看一出由書會才人新編的《宦門子弟錯立身》雜劇。

    一塊塊空地被比賽風箏、輪車、藥線的少年們佔滿,他們仰望夜空,欣賞著有史以來的對火藥的和平利用。

    一爿爿鋪面敞開窗,打開門,像《清明上河圖》所繪的那樣,商品密佈,乾淨整齊,經營者向顧客獻上慇勤的微笑。

    一行行團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一齊競相開放,誰也不甘落後,那邊廂叫賣像黃鸝唱著歌兒,這邊廂的糖行又送來濃香。

    一排排石質塌房,居水中央,將各地客旅寄藏的貨物收納於懷,為建設夜間防火、防盜的貨棧作出了示範。

    一隊隊太平車,從城中出發,乘著夜色,緩慢而又穩健地走向汴河堤、浙江岸,為明日遠航的船隻送去貨物。

    一條條水渠,流淌淙淙,清澈而又動聽,穿城入槽,四方貫通,夜間加工麥面、茶葉的水磨之聲在空中迴響。

    一扇扇被燈火照亮的作坊紙窗,將織工的精細,鐵工的辛勞,藥工的專注,印工的細緻……像剪影一樣,一一映現。

    一簇簇果子,在攤床上爭芳鬥艷,在燭光下別是一番顏色,使最挑剔的市民也禁不住止步看上一眼。

    一桿桿燈籠,像群群飛散的流螢,引著市民去馬行街,去蔣檢閱園圃,去一處處「勝地」,賞玩那裡的夜景。

    宋代城市的夜市,對市民來說,是一杯暢懷的瓊漿,舒心極了,在這裡,聽不到官吏的呵斥,看不見怒馬甲冑的將軍,尋不著拖朱曳紫的宰相樞密……這是因為像張衡《西京賦》所說的「方軌十二,街衢相經;廛裡端直,甍宇齊平」的城市格局已不復存在了,代之而起的是隨街設坊、面市建屋的生動的新風格。道路已打通,街區不封閉,市民可以像魚游春水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在夜市上漫步、吵鬧、打情罵俏,逐神怪於「露台」下,迎「社火」於街道上……

    宋代市民的夜市生活較之前代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所以人們經常提起「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這一夜市現象,還被小說家予以剪裁,寫成了話本《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死而復生的癡情女子周勝仙,在夜深之時,到燈火齊明的樊樓上去尋找開這樊樓酒店的范二郎。小說家以「樊樓燈火」為創作背景,足見夜市生活在市民心目中不可或缺的位置。以東京馬行街夜市為例,這條街長達數十里,街上遍佈鋪席商店,還夾雜官員宅舍,從而形成坊巷市肆有機結合的新格局。尤其是這裡的夜市,要比東京著名的「州橋夜市」景象更加壯觀。

    用孟元老的話來說,這裡的夜市「比州橋又盛百倍」,其繁華熱鬧可想而知,以至在馬行街的夜市上,車馬擁擠,人不能駐足。具有百餘萬人口的東京,大概會有上萬上十萬或更多的市民到這裡逛夜市。

    時間好像在馬行街上突然令人驚奇地放慢了腳步,成群的市民,含著香糖,打著口哨,邊逛邊看,仔細品評,悠閒地打發這似白天一樣的光陰。在這條街上,有說不盡的奇麗,數不完的雅趣。僅馬行街北就有密密麻麻的醫藥鋪:金紫醫官藥鋪、杜金鉤家、曹家獨勝藥丸子、柏郎中的兒科、任家的產科……這些店舖均打出獨具特色的商標招牌,或用形象,或用實物,就像饒州城市售風藥的高姓市民用手執叉鉤、牽一黑漆木豬的形象以為標記一樣。

    這些藥鋪不僅僅能向市民提供周到服務,且有不小的觀賞性。如那家賣口齒咽喉藥的,竟在鋪面裝飾了宋代最著名的李成的山水畫,這顯然是由於李成的山水畫享有「神品」的美譽。時人這樣評論李成:「凡煙雲變滅,水石幽閒,樹木蕭森,山川險易,莫不曲盡其妙。」所以連皇太后也爭購李成的畫,貼成屏風,讓皇帝來玩賞。藥鋪也裝飾上李成的山水畫,這無疑會抬高這家藥鋪的品位。不用說,到這家藥鋪觀看李成畫的市民,不在少數,反正在馬行街的夜市上什麼都可以看清。因為那又明又亮的燈火,足可以照天,可以將長達數十里的馬行街輝映得如同白晝一般!即使夏日,整個天下都苦於蚊蚋,可是蚊蚋由於惡油,卻在馬行街的夜市上絕了跡!

    怪不得大文豪蘇軾滿懷感慨地寫道:「蠶市光陰非故國,馬行燈火記當年。」此中流露出多麼深的對馬行街夜市的懷念啊。這是因為馬行街上的夜市是以服務性行業為勝的,以蘇軾的身份,他當然可以在這裡尋找到上乘的服務。由此而推及其他市民,無論是何等身份,出於什麼緣故,處於什麼樣的位置,只要需要,只要付出酬勞,都可以在夜市上找到適合自己情趣和嗜好的消遣方式,這是宋代城市夜市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如北山子茶坊,內建一「仙洞」,一「仙橋」,吸引得仕女結伴來此夜遊喫茶。又如有一官吏深夜回家,礙於路遠,便到市橋賃得一馬;此時已是二更,但賃馬者服務極為周到,牽馬送至家門。還如許多提瓶賣茶的小販,為了等待深夜才能歸來的官府衙門人員,竟整個夜晚在市場上守候著。這就形成了東京熱鬧之處,夜市通曉不絕的景象。即使尋常四梢遠靜去處,冬月雖大風雪或陰雨,也有這種服務性夜市。

    還有另一種單純的出售商品的夜市,如從黃昏就開始的東京潘樓大街夜市,長達數坊之地,集中賣頭面、冠梳、領抹、珍玩、動使之類的商品,持續時間最長。尤其七夕節時,儘管潘樓所賣「乞巧物」,「偽物逾百種,爛漫侵數坊」,可是市民仍蜂擁而至,竟使車馬不能通行,人進去就出不來。

    到潘樓夜市的市民不一定都買得起價錢昂貴的「乞巧物」,像那可值一囊珠子的「泥孩兒」,就鮮有人敢問津。他們主要是來觀賞,鬧騰到深夜散去,才算盡興。這就是畫史上真正開始以「狀京城市肆車馬」為題材的生活基礎,是繼宋代燕文貴畫《七夕夜市圖》後眾多此類畫作的源流。據此也不難想見這種季節性文化夜市是多麼的使人眷戀和嚮往了。

    這就使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可以與服務性商業性的夜市相媲美的文化夜市的景象,它是一種由高度發達的商品經濟帶來的較為獨特的現象——

    「夜行山步鼓鼕鼕,小市優場炬火紅。」陸游所描述的小文化夜市在當時已屢見不鮮,像南宋後期嘉興府的烏青鎮上,竟也有幾處像模像樣的文化夜市,如有八間樓的八仙店南瓦子,鼓樂歌笑至夜深三更才罷……文化夜市的出現,不單單賦予宋代城市市場以新的內容,同時也給宋代城市的文化,即主要是不斷壯大的市民階層的娛樂性文化,吹來一股強勁的新風。這在大城市中尤為突出,現僅就臨安夜色中的市場擷取幾個片斷,來感受一下文化夜市搖曳婀娜的多彩風姿——

    在中瓦前,有那麼一位上了年紀的「點茶婆婆」,頭上戴著三朵花,老相卻偏要扮個俏容,使逛夜市的市民無不發出笑聲。可是她高門大嗓叫賣香茶異物,則是有板有眼,錯落有致,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伎藝表演。這種吟唱,本是在勾欄瓦捨中唱令曲小調、縱弄宮調的「嘌唱」的一種轉化,因為臨安市井裡的諸色歌吟賣物之聲,就是采合宮調而成的,和「嘌唱」有異曲同工之妙。況且,這位老婆婆,也是受過伎藝訓練的。因為《都城紀勝》說過:不上鼓面的「嘌唱」,「只敲盞者,謂之打拍」。這位點茶婆婆,就是一面唱,一面敲盞,掇頭兒拍板,這表明了她對「嘌唱」的熟練,說她是賣茶湯,不如說她賣「嘌唱」來招顧客為合適。

    這種一身二任,將自己的販賣加以伎藝表演的賣茶婆婆,在臨安夜市上不乏其人,可以說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如那一邊唱著曲一邊賣糖的洪進,白髮老頭看箭射鬧盤賣糖,等等,統可稱之為「商業伎藝化」。

    不應否認這種現象的文化品味,但它畢竟還是與出售商品有關。可是那種較為純粹的精神產品呢?卻也商業化了,像夜市上數量頗多的算卦攤。本來算卦先生的形象是方正的,開個卦肆,也要像宋話本《三現身包龍圖斷案》所寫:「用金紙糊著一把太阿寶劍,底下一個招兒,寫道:『斬天下無學同聲』。」可是在臨安的夜市上,算卦先生卻不是這個樣子,打出的招牌就十分花俏,如中瓦子浮鋪的「西山神女」,新街融和坊的「桃花三月放」等。以「五星」自譽的就有:玉壺五星、草窗五星、沈南天五星、野巷五星……

    卦肆取稀奇古怪的名字,其目的是一目瞭然的,就是為了招引更多的顧客。有的算卦先生甚至高唱出了「時運來時,買莊田,娶老婆」的調子,特別是在年夜市上,在御街兩旁的三百多位術士,竟抱著燈「應市」:有的是屏風燈,有的是畫燈,有的是故事人物燈,有的是傀儡神鬼燈……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的算卦先生,竟以多種多樣的燈為標示。儘管有時逢年節的因素,但這主要是投入商業競爭的一種手段,或可稱之為「伎藝商業化」。

    據洪邁記敘:居臨安中瓦的算卦先生夏巨源,算一卦可得500錢。有這樣高的報酬,我們也就比較容易理解為什麼一條御街兩旁就能集中三百多名算卦先生了。如此之多的人集中一處,算卦先生當然要為突出自身特色而求新立異了。

    像有的算卦先生就常穿道服,標榜為「鐵掃帚」,這就吸引了許多出賣勞力的下層市民找他算卦。這種將伎藝商業化的做法,在夜市上已形成了非常普遍的現象,如五間樓前坐鋪的「賣酸文」的李濟——

    李濟,史書並無記載,但能以賣「酸文」討生活,定是身手不凡者。所謂「酸文」,有兩個層面的意思:

    一是依其機敏智慧,針砭時弊,製造笑料,以文字的樣式出售給市民,鬻錢以餬口,如元雜劇《青衫淚》中所說:做「一個酸溜溜的賣詩才」。

    二是可以引申為一種專以滑稽、諷刺取悅於人的伎藝樣式。像宋雜劇絹畫《眼藥酸》,圖中有一演員,身前身後掛有成串的眼睛球,冠兩側亦各嵌一眼睛球,冠前尚挑一眼睛球,身挎一長方形袋囊上亦繪有一大眼睛球。

    聯繫李嵩《貨郎圖》所繪玩具擔上,即插有幾個類似的眼睛球,依此推之,眼睛球為宋代城市一種較為常見的玩具,也就是說以它標明為酸,為調笑。在雜劇裡以酸為調笑對象的劇目很多即可證明。將酸文賣出,這反映出了宋代夜市上已有大量的這樣供求雙方,一方是有知識的人,根據市民口味,編寫文章出售;一方是具有一定文化欣賞水平的市民,喜歡聽到看到或得到酸文或類似酸文這樣的娛情作品。

    宋代城市中有不少這樣的事例可以證明夜市上賣酸文和買酸文是怎樣進行的——

    據《夷堅志》載,在東京就有秀才以賣詩為生,市民出題目讓詩人作詩,而且非要他以「浪花」為題作絕句,以紅字為韻,這秀才作不好,便向市民推薦南熏門外的王學士,王按市民要求欣然提筆寫道:

    一江秋水浸寒空,漁笛無端弄晚風。

    萬里波心誰折得?夕陽影裡碎殘紅。

    市民們無不為王學士的才思敏捷而折服。還有南宋的仇萬頃就曾這樣立牌賣過詩,每首標價30文,停筆磨墨罰錢15文。一富家做棺材,要求仇以此作詩,仇疾書道:

    梓人斫削象紋衫,作就神仙換骨函。

    儲向明窗三百日,這回抽出心也甘。

    又有一位婦人以白扇為題,仇剛要舉筆,婦人要求以紅字為韻,仇不加思索寫出了:

    常在佳人掌握中,靜待明月動時風。

    有時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點紅。

    還有一婦人以蘆雁箋紙求詩,仇即以紙為題寫道:

    六七葉蘆秋水裡,兩三個雁夕陽邊。

    青天萬里渾無礙,衝破寒塘一抹煙。

    一婦女剛刺繡,以針為題,以羹字為韻,來向仇買詩,仇遂書云:

    一寸鋼針鐵製成,綺羅叢裡度平生。

    若教稚子敲成釣,釣得鮮魚便作羹。

    以上可見,賣詩極需敏銳才情,非長期磨練才能做到,而且較難的是,賣詩者要根據不同職業、不同性別、不同需要的市民作詩,這就需要有廣博的知識,熟悉市民階層生活,才能應付自如。

    至於賣酸文者,難度就更大了,他不但要根據隨時發生的事情,加以藝術生發,頃刻之時,捏合而成,而且還要有詼諧調侃摻滲其間,使市民心甘情願掏錢來聽、來看、來買,倘不具備這一點,便無法在夜市上生存。這就如同夜市上畫山水扇子的張人一樣,畫扇雖是一種繪畫藝術,但必須按照市場經濟運作的程序進行,只有這樣,才能使賣買雙方都活躍起來。值得肯定的是,臨安夜市很好地使伎藝商業化了……夜色中李濟賣酸文、張人畫扇子等獲得了良性的發展,裝點得臨安文化夜市分外紅火,以至使一些剛剛從考場出來的舉子,都不顧疲倦,相率遊逛這文化夜市。為了應付類似這樣有閒情逸致的人,許多商家則徹夜營業——

    錢塘門外的豐樂樓,有時將近二更,還有大船停泊靠岸,服飾鮮麗的貴公子,挾十幾個姬妾,登樓狂歡,歌童舞女,伴唱伴舞,一時間,喧沸的絲管絃樂,傳遍西湖上空,使人忘記了這是深夜……

    在那大街上還有許多四處游動裝有茶湯的車擔,賣茶湯的小販,其用意是想以此方便奔走累了、唇乾舌燥的市民,讓他們呷一口香茶,飲一碗甜湯,提神爽氣,以繼續去那有「夜場」的勾欄瓦捨遊玩。一切都那麼充滿了文化情調,但又不失其商業性,二者有機結合,水乳交融,從而寫就了中國古代城市夜市最具光彩的篇章。

    _______本章作者:黑龍江院教師伊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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