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山在杭州西面的臨安縣境內,山不大,但很精緻,大概這也是人們把它叫做玲瓏山的原因。
楊逸一個人牽馬上山,山間蒼松翠柏鬱鬱蔥蔥,蜿蜒的山道曲徑通幽;
建於唐末的臥龍寺就掩映於松柏下,歷經了兩百年風風雨雨,寺牆上青苔斑斑駁駁,寺門處殘雪已消,落葉未掃,處處給人一種時光久遠之感。
楊逸牽著馬兒在寺門口佇立許久,心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寺內香煙繚繞,靜謐幽深,琴操這才情絕艷的世之紅顏,便是在這清冷的古剎中,清燈黃卷度過了這多年嗎?
楊逸徘徊良久,一個女尼出來合什問禮:「施主在此遲疑不定,敢問施主因何而來?」
楊逸點了點頭,將馬拴好,進寺焚了一柱香,這才問道:「請問大師,琴操姑娘在否?」
那女尼再度合什答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言,琴操姑娘確實在我臥龍寺中修行,但向來不見外客,施主若是來尋訪琴操姑娘,那施主請回吧!」
「麻煩大師幫傳個話給琴操姑娘,就說楊逸求見。」
那女尼不覺抬頭看了看他,顯然,楊逸這個名字她不是第一次聽到;
她又低誦了一聲佛號,低頭說道:「不知楊學士當面,貧尼失禮了。楊學士要尋琴操姑娘,出寺門請往臥龍潭行走,若是有緣。當能遇上。」
再度踏上蜿蜒的山間小道,山道臨水,松針鋪路。這嚴冬之際,入眼處一片山寒水瘦,轉過一方巖壁。風中隱隱傳來一串空寂的琴聲;
琴聲所奏,正是楊逸曾經哼唱過的那曲伽藍雨,悠悠的琴聲中,一片松枝上的殘雪飄落,簌簌如人語: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夢偏冷輾轉一生情債有幾本,如你默認,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浮屠塔斷了幾層、斷了誰的魂?痛直奔一盞殘燈傾塌的山門。容我再等,歷史轉身,等酒香醇,等你彈一曲古箏…….
楊逸站在山道上望下去,浮著薄冰的潭水邊,一個涼亭,一張琴。一個單薄的身影,背對著這邊,面向靜寂的空潭輕撫琴弦,寒風拂動她那素色的衣裙,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
今天是除夕。萬家團聚,這個孤單的身影卻一個人對著這空山冷水,漠漠撫琴,楊逸幾乎不忍再看。
他沿著山道輕輕走下去,剛走到亭邊,亭中的人兒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氣息,琴聲忽然亂了,隨即停了下來。
她就那樣坐著,不敢轉身,彷彿害怕一轉身看到的只是寂寂的山影。
楊逸緩緩走到她身邊,坐下,如同前世就約好在此相候的一對戀人;
倆人靜坐著,楊逸擁過她那消瘦的香肩,琴操沒有掙扎,兩行清淚卻像斷線的珍珠,噗噗直掉。
他輕輕捧起那張臉,抹去腮邊的淚水,柔聲說道:「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是我凋零的心……」
琴操聽了眼淚又不住的往外湧,楊逸一邊幫她擦淚,一邊含笑說道:「好了,別哭了,我不知道當初你為什麼避開我,我只知道,我來晚了。」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琴操忽然泣不成聲地說道,然後緊緊地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柔腸寸斷。
誰知道這十四字之中包含了多少心酸,荒蕪了多少光陰?
楊逸拍了拍她的香肩說道:「今日是除夕,咱們回家!」
琴操除了一張琴,別的什麼也沒帶,下到臨安縣城時,城中已是爆竹聲聲,處處是過節的喜慶,和玲瓏山上的寂寥相比,彷彿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楊逸怕她衣衫單薄,騎馬會凍著,特意進縣城給她買了兩張貂裘,將她腦袋都裹了起來,然後馳馬回杭州。
家裡人早已等著,琴操曾在楊家住過一段時間,和楊氏相處得極為投緣,但和十三娘幾人卻是初次相見,少不得一翻見禮。
十三娘熱情相待,讓琴操忐忑之意淡了一些;
倆人分別去洗了個熱水澡,驅除去身上的寒意。
回到暖融融的廳中時,爐上餚香酒暖,堂上鶴圖高掛,楊氏滿臉喜色地坐於上首,多一個兒媳婦,就意味著多一份添孫的希望,她那點心思毫不掩飾,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一家人圍著爐子,年夜飯正式開始。
首先是要喝屠蘇酒,屠蘇酒其配方為大黃、白朮、桂枝、防風、花椒、烏頭、附子等中藥入酒中浸制而成,這種藥酒具有益氣溫陽,被祛風散寒,避除疫疬之邪的功效,據傳是唐代名醫孫思邈所制;
孫思邈每年臘月,總是要分送給眾鄰鄉親一包藥,告訴大有以藥泡酒,除夕進飲,可以預防瘟疫。
經過幾百年相傳,飲屠蘇酒便成了過年的風俗,家家戶戶必喝。
一般的酒通常都是由長者先喝,但屠蘇酒卻剛好相反,按習俗要由家中年齡最小的人先喝。
楊家最小的還能有誰,鐵蛋衙內唄。
葡萄酒有點甜,小傢伙喝得津津有味,但對屠蘇酒卻不感冒;
楊氏一臉慈愛的拿酒餵他,這小子鼻子比狗還靈,一聞到屠蘇酒嗆人的酒味,立即緊閉小嘴,堅持不喝,一對小手還用力地推開杯子。
「哎喲,小祖宗矣!來喝一口。就一口。」楊氏連聲哄著寶貝孫子。
楊大官人看不下去了,哼哼道:「娘,這小子都成小祖宗了。那我是什麼?」
楊氏又好笑又好氣,停手說道:「你是大祖宗行了吧,娘為你操的心還少嗎?睿兒才多大。你就想扮嚴父了?」
「娘,我這當爹的本來就是嚴父,不用扮,倒是娘親你才是臨時抱佛腳。」
「你這什麼話,為娘怎麼就成臨時抱佛腳了?」
「娘,你想想,平時我餵他酒喝,就是想鍛煉他的酒量。你卻恨不得拿掃帚打我,好了,你這臨時抱佛腳,這小子會喝嗎?」
「你倒有理了你?你你你……」楊氏你了幾聲,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十三娘她們早就憋疼了肚子,楊氏一笑。個個笑得眼淚滿眶,便是剛到家的琴操也不例外。
楊大官人肚子有點餓,眼看一桌的菜卻無法下筷,於是熱心地提出建議:「娘,喝這屠蘇酒。有個意思就行了,睿兒還小,哪裡真能喝下去,這樣,用筷子沾一滴抹到他唇上,便當是他喝了。」
「這話還差不多。」楊氏欣然照辦。
「清娘,該誰了?」
清娘穿著嶄新的裘衣,毛茸茸的領子襯得她的小臉蛋白裡透紅,她左看右看,結果還是失望,只得吐吐小舌頭,接過屠蘇酒一飲而盡,然後輕靈地重倒了一杯,在楊大官人的催促下,一個二個紛紛喝下,終於開始用餐了。
琴操多少還有些放不開,十三娘先為他挾了菜,她連忙要起身道謝;
楊逸輕輕按住她肩頭說道:「琴兒,知道什麼是家嗎?家不是房子,而是一種親情,一家人客氣來客氣去,親情也就談了。你若是過意不去,大可幫十娘也回挾一塊,最好是雞屁股,十三娘最喜歡吃這個。」
十三娘和他各坐楊氏一邊,楊氏就像一道軍事緩衝區,有她在,安全!什麼蘭花指呀,繡花針呀,都是浮雲!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了個年夜飯,接著還要守歲。
門外北風呼呼地吹著,這樣的寒夜,要守歲可不好挨。
大家先是玩猜枚,一個銅錢在桌上旋轉,轉來轉去大家很快就眼花了,接著玩投壺,李湘弦技術最好,贏得清娘她們都快傾家蕩產了。
「楊大哥,你來給大家說故事吧?」清娘投壺技術最差,最先投降。
「好吧,那我就說說,都圍過來近些。」楊大官人顯然別有用心。
然而一看到十三娘婉約的笑容,想起剛才的『雞屁股事件』還懸而未決,楊大官人立即意識到、讓她們圍過來是個天大的錯誤;
於是連忙補充道:「好了,圍著火盤坐好就行,開講了,話說一個寒冷的冬日,天就快要黑了,遠處的山嵐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灰影,北風呼呼地刮著,天上飄著鵝毛大雪;
有一個人在路上走著,走啊!走啊!
終於看到了前面有幾間茅屋,屋頂上也落滿了白雪,屋內透出桔黃色的燈光,一隻黃狗聽到腳步聲,衝到柴門前使勁地吠著……」
「楊大哥,你說的這分明是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清娘嬌聲打斷他,然後輕吟道。「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十三娘她們這才發覺、上了楊大官人的當,這詩誰沒讀過,還用你來講,紛紛不依,楊大官人一看眾怒難犯,連忙投降。
「這回給大家換一個,換一個行了吧?」
「官人,快講!」十三娘的笑容越來越溫婉。
「好好好,我講,話說一個寒冷的冬日…….嘶!娘子啊,這回真是講故事,別誤會,別誤會,只不過開頭偶有雷同而已。」
十三娘溫婉一笑,輕輕收回蘭花指說道:「那倒是妾身不是了,官人接著講。」
「話說一個……真的只是第一句雷同。」楊大官人不放心,再次強調了一句。
有收效之後他才接著說道,「說話一個寒冷的冬日,天上飄著鵝毛大雪……娘子,淡定!淡定!眼看天就要黑了,曠野裡有兩隻豪豬又冷又餓,它們不約而同地走到了一個避風的地方,想在此過夜;
兩隻豪豬遇上了,於是便想擠到一起取暖,但擠得太緊,就會被對方身上的刺刺傷,離得遠又起不到相互取暖的作用,各位,你們猜這兩隻豪豬怎麼辦?」
十三娘、李湘弦、琴操、清娘都不由得低頭深思起來,似乎慢慢明白了些什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何嘗不是這樣,需要一個恰當的距離。
「各位不用多想了,本學士來告訴你們,於是呼,這兩隻豪豬……便抱著睡了,因為豪豬肚子下面沒刺!」
還在深思的幾個美人聽了這話,頓時臉紅耳赤,揮舞著纖纖十指向他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