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07
依梨華忍著氣,頭道:「這個我知道,那你們馬場裡的人,也不能到處欺侮人
呀!」
陝西人尖著嗓子大笑了一陣,就手一翻一雙銅錘,把錘柄雙雙插在了腰帶上,瞇著一雙小眼道:「好說!好說!大姑娘不要誤會,我們怎會欺侮人?我們都是呱呱叫的好人!」
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痰,一面用腳去搓,一面笑道:「大姑娘你真行,這衣馬免地方,你去問問,還真沒一個人敢在我銅錘羅跟前耍橫的。大姑娘你真行,我算服了你了!」
依梨華薄嗔道:「少廢話!你們的事完了沒有?我們還有事呢!」
銅錘羅怪笑了一聲,一面拉著袖子道:「完了沒有?哈!大姑娘,你是說笑話了,我是真心問你,那個漢人小子,你們藏到哪去了?聽說他身受重傷,還能插翅膀飛了不成?」
他口中一面說著,一對黃眼睛珠子滿房裡亂溜,走過去拉開房間的簾子,往房裡面看了看,臉上帶著奸笑。依梨華要是在以往,對這種人,早就不客氣了;只因現在為陳宋著想,才不敢輕舉樹敵。
她冷笑了一聲道:「你們不信,就查好了,反正就這麼大一地方!」
銅錘羅口中學著女人的聲音:
「反正就這麼大一地方!嘻!真嫩,我說大姑娘,你今年十幾了?」
依梨華不禁大怒,清叱了一聲:
「你們這群狗東西,都給我滾出去!」
銅錘羅一翻小眼睛:「喲!怎麼啦?滾出去?」
他邊說邊走到依梨華跟前,伸出一隻手,往依梨華臉上摸去,口中嘻嘻道:「大妞!你可真厲害呀!」
不想他這裡手才伸出來,還沒挨著人家的臉呢,自己臉上倒先開了花,「啪」的一聲脆響,銅錘羅大嚷了一聲:
「唉喲!唉喲!」
頭上的纏布也被這一巴掌打掉了,露出鴨蛋似的一個大光頭。他往邊上一跳,大嚷道:「好個娘們,你是要造反了!」
他口中這麼嚷著,身形一轉,已到了依梨華跟前,一抖雙手,朝著依梨華兩邊肩頭上就抓!可他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哈薩克的姑娘竟是技擊中的高手,她怎會把銅錘羅之類的人物看在眼中?
銅錘羅雙手方自抖出,只見對面姑娘嬌軀一晃,已經不見了影子。銅錘羅方自一驚,倏覺得後胯上被人用力踹了一腳,頓時「撲通」一聲,一個狗吃屎摔倒在地。總算這傢伙平日還會幾手花拳繡腿,他猛地由地上爬了起來,頓時頭上青筋暴露,雙目赤紅,一伸手,把腰上的一對銅錘抽了出來。
只見那姑娘正遠遠叉著腰,對著自己冷笑。銅錘羅門吼了一聲:
「我看你往哪裡跑?」
他口中說著,一個箭步跨到依梨華身前,手中錘一上一下,用「仙人擔」的打法,直向依梨華頭上、當胸兩處要害上搗來。
這兩把銅錘眼看搗上了,人家姑娘只一伸手,噗的一把,不偏不倚,正抓在了銅錘羅的一對銅錘桿柄之上,銅錘羅使勁向外一奪,口中哼道:「你撒不撒手?」
依梨華跟耍孩子似的,一抬腿,口中道:「對了,看誰撒手!」
銅錘羅頓時又被踹了個屁股墩,這一下可把他嚇住了。雖然身上沒受什麼傷,可是人家功夫比自己強多了,這是沒有問題的。
眼看著黃澄澄的一對銅錘,在對方白嫩的玉手裡把玩著,對於自己連正眼也不看一眼。
銅錘羅的臉可是丟大了,偏偏他帶的幾個人,全是廢物心,躲得遠遠的,大眼瞪小眼地對看著,竟沒有一個敢下手的,銅錘羅氣更是不打一處出。他由地上翻身爬起來,著那顆光頭,獰笑道:「很好,想不到這衣馬免地方,還真有能人,我銅錘羅今天是認栽了,大姑娘你的大名是……」
依梨華冷笑道:「我叫依梨華,像你這種本事,也敢出來欺侮人?你差得也太遠了。」
銅錘羅面色紅得就像紫茄子似的,他一面把地上纏頭的布拾起來,一面道:「這麼說,那個漢人一定是你給藏起來了。不要緊,你今天打了我,算你神氣;可是過幾天,把我們當家的宇文老善人請來,你要是真有種,就去鬥鬥他。你要能逃過宇文老善人的手法,我才算真正服了你!」
依梨華冷冷一笑道:「我管你什麼鵝不鵝,你把鴨子找來我也不怕!」
銅錘羅先還不懂這是一句挖苦他的話,怔了一下,喃喃道:「什麼鴨子……」
接著他臉一紅,算是想通了,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腳,大叫道:「好!有你的!走!我們走!」
說著回身對眾人一招手,那幾個跟來的夥計,早已嚇得不知所措,巴不得有此一溜,當時回過身來一擁而出。依梨華想不到來人如此容易對付,不由寬心大放,當時哂然一笑:
「喂!銅錘羅你回來!把你這打石頭用的兩個傢伙拿回去,怪沉的!」
說著一抖手,把手中一對銅錘,砰砰兩聲,摔在了銅錘羅的腳跟前。
銅錘羅不禁嚇了一跳,要不是跳得快,這一對銅錘就碰在腳上了。他口中「喲」了一聲,當時忍著氣,冷笑著把這一對銅錘拾了起來。這一對銅錘,往日不知出了多少風頭,今天居然被人家說成是「打石頭的傢伙」;就這一句話,銅錘羅就夠丟人的了。
這陝西人臉都氣紫了,頻頻冷笑著,扭頭就走,依梨華一直跟他們到了門口,見門前停了不少的馬,這幾個人氣沖沖地上了馬,依梨華冷笑道:「下次要是再來,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銅錘羅氣得連聲哼道:「好說!好說!姑娘,至遲一個月,我銅錘羅一定還要來拜訪!」
說著抖動韁繩,策馬向前奔去。依梨華追上一句:「我勸你還是不要來了……」
銅錘羅氣得用腳上馬刺拚命在馬肚子上磕了一下,率先馳騁而去,他身後的幾個人,也都抖馬追上,不多時就消失在遠處路頭了。
依梨華目送著他們走遠了,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她本是一個十分單純的姑娘,素日結交,也多是直率個性的族人,從來不知江湖中的險惡,以及仇殺的可怕。事情過去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當時興致勃勃地回到房中,卻見依梨伽太正呆呆地坐在位子上,見她返來後,不由歎了一口氣,用哈薩克話說了幾句,大意是怪她不該顯露身形,生恐大難將臨等等。
依梨華非但不以為然,反倒怪父親太多心了,當時並不答理,只笑嘻嘻地跑到後面堆草的房內,匆匆把覆在陳宋身上的老羊皮揭開,笑道:「哥哥!他們都給我給打走了!現在可以出來了!」
依梨伽太這時也走過來,父女二人又把陳宋的吊床解下來,抬到外面敞間。一切就緒後,陳宋才微弱地道:「他們是為我來的麼?」
依梨華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道:「不是!是找錯人了,那個頭子,叫什麼銅……銅錘羅的還想欺侮人,結果被我幾下就打倒了。哥哥你沒看見,才好玩呢!」
陳宋心中本來有些擔心,可是眼見依梨華這種滿臉稚氣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
他歎了一聲,目光視向依梨伽太:
「老伯,我給你們添了不少的麻煩……心裡真是不安得很……」
依梨伽太搖頭笑道:「不要緊!不要緊……」
說著回過身來,對依梨華咭哩呱啦地說了一大套,依梨華馬上笑態可掬地道:「拔蕩說,他年輕的時候,在吐魯番被蛇咬了,幸虧在沙漠裡遇見一個漢人,才救了他的命,所以他現在很高興來服侍你!」
陳宋感動地在枕上微微著頭,他忽然苦笑道:「姑娘!你們這個地方,我想一定很美,等我傷好了,我真願和你們住在一塊。姑娘,我可以跟你們賽馬!」
依梨華高興得一跳,拍手道:「啊!太好了……」
她低下身子,張著微微帶著海一樣顏色的眸子:
「哥哥!你說的是真的?」
陳宋傷感地道:「我如今已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承蒙姑娘你們父女這麼對待我,你們能允許我暫時在這裡住些時候,在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我還有什麼不願意?」
他說著話,聲音顯得有些抖,腦子裡不禁又回想著梅園之中,四老設計圍殺的一幕,不禁恨得咬牙切齒,熱淚奪眶而出。依梨華大吃一驚,當時趨前,緊緊地握住他一隻手,搖晃著道:「哥哥,你怎麼啦?」
陳宋忙收斂了流出的淚,佯笑道:「沒有什麼,姑娘你們對我的大恩,我真不知如何來報答,總有一天……」
依梨華一隻手用力地握了他一下,嘴唇嘟了一下,嬌哼道:「你看,你又來了……」
然後她把白嫩的臉,湊得都快挨到了陳宋的臉上,小聲地說:
「只要和你在一塊,我就高興死了……哥哥,我不要你離開我,好不好?」
陳宋臉上被她散亂的髮絲摩得癢癢地,尤其是這麼臉對臉,對方櫻口吹氣如蘭,就是鐵打的漢子,到了此時,也沒有個不動情的。
陳宋一時不禁感到面上訕訕地發起燒來了,他幾乎不敢這麼直著看這個姑娘。她那雙剪水瞳子裡,所散發出的光焰,真像能把人熔化了;而她那蜜也似甜的聲音,能化百煉鋼為繞指柔。只要你與她談話,她準能牢牢地吸引住你。
可笑的陳宋,在這一方面來說,真可說是太沒有經驗了,他只覺得臉陣陣發燒,他想笑,可是笑得又那麼不自然。
他茫然地著頭,眸子裡所散發的是羞、是喜、是傷心……而這麼些不同的色彩,綴著這清秀英俊的少年更美了。依梨華不由嬌哼了一聲,一頭埋在了他的臂彎裡,懶散嬌嫵地說:
「哥哥你真好……」
陳宋眸子很快地向一邊的依梨伽太瞟著,面色十分尷尬。那個少年時曾一度風花雪月過的老頭子,注目著這一對年輕人的情景,非但不以見責,反倒高興得笑了起來。他們族人,不論男女,是有資格坦露他們感情的。他們以為感情的本身是純潔美麗的,只是因為人的意念、妒嫉加了上去,才會使有些感情變成醜陋的,那是可悲的!
他笑向依梨華說了幾句,就轉身出去了,那懶散的姑娘臉紅紅的、熱熱的……
「你爸爸說什麼?」
「他說……他說……」
然後她把紅紅的小嘴,貼在他耳邊,半哼半嬌地道:「拔蕩說,今生只許我愛你一個人……」
陳宋心中一驚,訥訥道:「啊……啊……」
依梨華粉頸低垂:
「因為我已經愛上了你,我們哈薩克女人,是一生只能愛一個人的……」
說到這裡,她的臉更紅了,就像樹上吊著的熟透的蘋果一樣。陳宋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他問:
「要是我死了呢?」
「那我也死!」
依梨華毫不猶豫地這麼回答;然後露出臉上的酒窩,凝視著這個她所深愛的男人,她是這麼的得意。世上又有什麼事,能夠比在戀人的懷抱裡更美、更甜、更滿足呢?
孤獨了長久歲月的陳宋,在自身受到愛情的滋潤後,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他仰視著這個高身材白如玉的姑娘,也暫時為自己編織著快樂的幻夢;而對「仇恨」這個字眼似乎有些厭倦了。
他相信,一個人是絕不能長久生活在仇恨之中的,因為善良原是人的本性。
幸福的年輕人陳宋,他的傷在愛人的照料體貼下,很快地痊癒了。
現在他已經能夠輕鬆的行動了,清晨,他和依梨華並轡在水草地裡馳騁著,迎著日出,遠遠地看著那像巨蛇似的萬里長城,嘉峪關的縮影,引逗著他們雄壯的幻夢。依梨華常常在馬上遙指著,說她的家是在城門的另一邊。
她說那裡有沙漠,有駱駝、有青草、有水,怎麼怎麼好。陳宋告訴她說:
「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從那裡出去的。」
然後他們就在疏勒河的沿岸,並轡縱馬馳騁著,牧羊人的螺筋聲,帶著濕露的晨風,給他們披上青春的晨衣。陳宋確信在他以往的歲月裡,從來也沒有這麼暢快過,他的身體漸漸恢復了。
現在他已開始慢慢溫習著自己的功夫。閒暇時依梨華常偎在他的左右,他教依梨華看書賦詩、繪畫寫字,他們確信,目前他們是平安和幸福的。
可是,天下事常常是出人意料的殘忍,「木秀風摧」更是一句不變的哲言,快樂的時間往往是短暫的。陳宋現在已能在草原上和依梨華比練輕功,只是每當他深呼吸或是奔馳用力時,前胸的內傷還會隱隱作痛。這時不禁又令他記起了那筆血海深仇,他立下了大誓,自己今生主要的任務,就是復仇,他是為復仇而生的。
依梨伽太這所羊皮棚捨,本來是三大間,他們父女各住一間,一間當作飯廳待客之用;現在陳宋來臨,他們不得不在客廳旁邊,另外又搭了一間,好在這種房子不費什麼事,東西現成,一圈就行了。
他們這所帳篷,和一般人家稍有不同,就是還用籬笆圍了一個院子,院子裡種著水仙花,還有十數株仙人掌和牡丹,小小的院子被花佔得滿滿的,看起來十分美觀。
衣馬兔是在疏勒河的中流地帶,附近除了由關外維吾爾、哈薩克族遷來的百十戶人家以外,幾乎被清一色纏回住滿了。此類回人,以白布纏頂的居多數,他們秉性蠻狠好鬥,所以外族人很少招惹他們。
依梨華一家,非但和這些人沒有來往,就是本族中人,他們也很少往來。他們不求助人家什麼事,人家也很少找他們;尤其是前些時日,他們得罪了馬場的銅錘羅之後,人家更是再也不敢答理他們了。
依梨華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她和她的娘家人,每年有一半的時間,要聚集在一起,參經誦典。雖然伊斯蘭教風靡當地,可她們仍然虔誠地信奉她們的佛教。
依梨華有一個哥哥,名叫依梨般若,就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出家從佛去了。
依梨伽太是一個酷愛自由的人,他和女兒依梨華不信奉任何教,因此難免和她們母子二人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他們常常是分開兩頭住的。依梨伽太帶著女兒,過著自由流浪的生活;而他的太太卻常常住在兒子的廟裡,或是投奔娘家人參佛誦經,目前正是過著這種生活。他們都把分離看得很淡,想見面時,只須托過往的駝商帶一個信,那老哈薩克女人就會來的。至於依梨伽太,卻是不願再回吐魯番,他受不了長途跋涉之苦,除非他認為自己要死了,否則他是不願回老家去的。這正應上了我們一句俗語:「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雖然他已經老了,可是他卻堅信自己仍有足夠的生命活力,離死還有一大段很長的距離!
依梨伽太養有一群羊,每年他把羊販給回商,他就有相當的資本從事其他事情,他從來沒有為生活而發愁過。他老,但是很健康!
懶洋洋的疏勒河靜靜地流著,紅紅的彩霞像是一大捧山茶花,灑在了蔚藍的天上。
遠處的風,吹壓得野草一倒貼地,牧人趕著牛羊牲畜往回家路上踱著,這情調兒,正應了人們熟悉的句子: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河邊並騎徜徉著一對年輕人,陳宋的秀逸英俊,依梨華的艷若天人,尤其她那美麗的大彩裙,為風吹拂著,就像是翩翩起舞的仙女。他們慢慢地勒著馬,一任它們低頭嚼食著河邊的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