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10-30
西涼王岳三此刻瞇著獨眼,躺在一座涼亭之中,靜靜望著不遠處那座高聳入雲的聽天塔。西王手邊幾張制式精巧的茶几上奇珍異果一樣不少,香茶點心具備。然而身邊卻偏偏一個伺候著的下人都看不見。
「這太虛觀就在跟前,你說偏偏出了一個天師級別的神仙人物,怎會一點異象動靜沒有?」四下無人,但西涼王此刻卻不是自言自語。
「見過便知。」一個聲音竟是從湖底傳上來。
「時辰快到了。」西王看了一眼天上的日頭。「我便親自去迎一迎這傳聞中太虛觀八百年氣運加身的小神仙,看看此人究竟是個怎麼樣的風采。」
崑崙山腰,陸壓與舒同站定,朝山腳那鱗次櫛比的豪宅巨府望去。
「王爺可是親自在門口等候小師叔了。」舒同此刻據王府少說還有數里遠,就算那王府大門氣勢恢宏可以盡入眼簾,可一個人影離了數里再看,且還不成了芝麻點大小?至於舒同是怎麼看到西涼王就在王府門口的,便就只有天知地知了。也許還有一個人知,此人現在背著一個小叫花一般的草狗,面色有些凝重。
「果然是陰氣濃重,這藩王岳三手上的積攢人命怕是真得有四五十萬之巨,外界風聞絲毫不差啊。」
「小師叔,私下裡可以這麼說,但一會見了岳王爺,可得稱一聲西涼王才是。」舒同生怕陸壓出什麼錯,惹得西涼王不快,給太虛觀招來麻煩,忍不住一再提點。
陸壓聽後,點了點頭。如此,舒同方才安下心來。再抬頭時,只見陸壓身形一閃,腳下蓮花盛開,一步落下,陸壓背著草狗穩穩到了山腳,再一步落下,陸壓與草狗據王府只有百步之遙。
舒同吸一口氣,捏一個口訣,緊緊跟上陸壓。雖說已是一把年紀,但氣機綿長比之陸壓絲毫不差,兩步落下,舒同順理成章踏出第三步。修道之人嘛,每日感悟天道,呼吸吐納,身子骨雖說比不過江湖上那幫以力證道的武夫,但要說到內家功夫,那實在是對不起,只好說上兩句承讓了!
舒同第三步落下,直直到了王府門口。然而陸壓背著草狗卻遠遠吊在後面,舒同瞧陸壓這副架勢儼然是準備老老實實的一步一步走來王府了。此刻卻也沒工夫讓舒同細想了。
仙人自東來,腳踏蓮花。
這一手飄飄欲仙的神仙道法博了一個滿堂喝彩,王府門口的儀仗禮樂更是賣力,一時之間,鑼鼓喧天。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曾經沙場縱橫,而後馬踏江湖的西涼王,不光是生平見過高手無數,就是他自己也算半個上中品高手。一眼便看出這白鬚白髮的老道不簡單,光是那腳踩蓮花,一步之間吐納的氣機便穩穩到了道玄境。
修道分五境,五境之前有九品等級,稱之為修煉,五境之後才算是初窺天道,也就開始了真真切切的修真,那便是仙人了。無論是以法證道還是以力證道皆脫不了從上而下修煉,修道,修真的這個模式。
這老道兒還真是對得起這副賣象,離謫仙的境界只差了兩線。
舒同單手捏一把雪白長鬚,身後背負一柄形制不太常見的桃木劍,雖說小師叔陸壓不知為何又調皮了一把,讓舒同走到了前面,但舒同面上卻無異色,依舊是古今無波,雲淡風輕的模樣。這個出塵形象是個人見了怕都忍不住要讚一聲,這才是世外高人該有的樣子嘛。
而舒同身後那一位此刻就顯的沒有那麼高了,撇開陸壓過於年輕的樣貌不談。雖說陸壓也是一身制式上乘的道袍,但背上那個小叫花著實讓他的仙人形象大打折扣,一下就落了凡塵。
「兩位仙人遠道而來,辛苦辛苦!」西涼王這話不是客氣寒暄,太虛觀與岳王府雖說同在崑崙山,但一個山那頭,一個山這邊,山勢起伏延綿相距數百里,真真切切的遠道而來。
「西涼王客氣了。」舒同的回應不卑不亢,反倒是陸壓跟在舒同後面東張西望,一副沒有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嘴臉。便是王府中一些受熱捧程度不次於尋常地方大員的家丁見了陸壓,眉頭也不由得緊皺,平白生出一股厭惡情緒。
岳三摩挲著手掌,獨眼看向舒同的時候,眼中餘光掃了不遠處的陸壓一眼。三分疑惑,七分好奇。
「有些意思,還請道長先行。」西涼王客套的讓了一個身位。
岳三這個舉動,讓舒同心中一愣,這西涼莽夫似乎有些名不符實啊!皆說獨眼岳三待人接物最是蠻橫不講理,此刻看來卻竟是翩翩若君子,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還請西涼王與師叔先行。」
舒同不敢怠慢,恪守尊卑之理,側過一個身子,讓背著一個乞丐的陸壓走到了前頭。
乞丐進王府,神仙讓路。
這一幕異變突生,眾人完全無法適應,一時之間,王府上下一片寂靜,除了幾聲不解風情的雞鳴狗叫。
草狗在陸壓背上被之前那喧天的鑼鼓聲吵醒,此刻悠悠睜開了眼,眼前所見卻是人間奢華不輸朱氏皇宮的西涼王府。
光是那映入眼簾的一片汪洋就將草狗這自小生長在山中的孩子嚇的不輕。
趴在陸壓背上的草狗一聲驚呼,由於飢餓疲累,這一聲驚呼卻是極為虛弱。
西涼王是人屠,卻不是天生暴虐,用他自己的話來講,那便只是殺順了手。
此刻西涼王眉頭一皺,已是有好些年不曾聽過這種軟綿綿的聲音,心中頗是不快。右手往腰間一探正想拔刀,卻不想今日為了迎小神仙,並未跨刀。
與西涼王的反應不同,舒同與陸壓聽到草狗的這聲輕呼卻都是面露詫異。
西涼王雖是獨眼,但偏偏這獨眼甚是毒辣,一下子便將兩人的反應看在眼中。好奇之心壓下了心中的不快,西涼王提起興致再看了草狗一眼。淡淡問了一句。
「此子是什麼來歷?」
陸壓將草狗放下,同樣深深看了草狗一眼,搖了搖頭,實話實說道。「只是路上巧遇,隨緣種下一番因果而已。」
舒同瞇著雙眼看向草狗,更是目不轉睛。自己煉出的丹藥,對藥性的瞭解自然是要比旁人深上幾許。
這補血丹雖說是滋氣養血的療傷聖品,但是藥三分毒的道理卻是放在哪裡都適用,體魄健壯的武夫受傷之時服下這補血丹,都得昏睡上大半日才堪能轉醒。更何況這草狗不過是一個蓬頭稚子,舒同再一眼自上而下細細看去,又見這草狗根骨平平,絕非是某種可極速化解藥力的體制。
「奇怪,好生奇怪。」
西涼王聽得鬚髮皆白的舒同連道兩聲奇怪,心中好奇更重,卻也不追問舒同,而是徑直一隻手伸出托起草狗下巴。細細端詳了草狗一陣,最終只得出一個眸子不錯的結論。
「叫什麼名字?」岳三發問。
草狗見了西涼王衣飾華麗,雖看不懂西涼王胸口紋那怪獸是什麼東西,也瞧不出那塊腰間佩玉又是個什麼品質,但心中卻是明白眼前這大漢必是村中老人常常說起的權貴。終於見了權貴,草狗心中歡喜,這一路不死已是神奇,若是真能尋上那鐵片主人便是天大的造化。十二歲大的孩子哪裡會去想鐵片的主人是否依然健在,他所關心不過是尋不尋得到而已。
「草狗!」草狗這一開口,卻是讓西涼王心中一愣。只兩個字,滿是濃重的雍州口音。就是陸壓和舒同都聽出這草狗原來是雍州人士。
一個孩子跋山涉水自雍州獨行至涼州?
舒同不信,心中揣測著草狗八成是隨著流民的隊伍進的崑崙,不過這樣都沒死,造化卻也著實不小。
陸壓卻信,可向來算無遺策的太虛觀小神仙此刻偏偏卻算不出這麼大的一個因果機緣來,只得在心中疑惑不解。
然而出身草莽,早年盤踞鳳棲山的西涼王卻是從這口音裡聽出了更多訊息。
「安默爺爺要當軍。」西涼王雖然面不改色,但平日裡面對三品以下官員,半個字不願多說的西涼王此刻卻是對著一名小乞丐唱了一句山歌,這怎能不讓一眾家丁侍女張大了嘴,愣愣不知所措。
草狗抬起頭,第一次敢於抬頭直視不怒而威的西涼王。眼中閃過一絲情切神情,小嘴張合,口中輕唱一句。「軍禮長度不合群。」
西涼王輕輕啊一聲,忽而哈哈大笑。
笑聲如雷,雷聲震天!驚得西海內,六千枚錦鯉躍水翻騰。
這一笑,足足笑了半盞茶的時辰,西涼王笑畢,雙手負在背後,雲淡風輕的說了一句。
「原來是半個故人。」
這一句話出口,精明如舒同者,右手立刻藏於袖中,指尖跳動如飛。摸約便是江湖術士常掛在嘴邊的掐指一算了。
半響,一卦畢,舒同心中暗歎一句。「一顆補血丹換來這一番因果,還真是值了!小師叔就是小師叔,讓前人想破腦袋的進退有度,有了此番因果,真真便是進退有度了。」
陸壓卻沒有想到這些,而是悵然若失的望了一眼西海上的那六千錦鯉翻騰,都說西海有龍王,八成是不會錯了。
「你是這塊鐵片的主人麼?」草狗眨著眼睛,一臉質樸的取出鐵片。草狗不知鐵片主人姓名長相,到了崑崙,可不就是見人就問。
沒想草狗這出山之後的第一問,便問上了這人間最富貴。可草狗且能求來一段最錦繡的前程?
若說在別處,錦繡前程為何物?不過是博一番功名。
可偏偏在涼州並非如此。
人間前程還能比入了西涼王府做家丁更為錦繡?決計是沒有了。
不記得有多少年不曾被人質問過的獨眼岳三,此刻痞氣堆上面孔,頗為玩味的反問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草狗抓著後腦,實話實說。「爺爺說,找到這鐵片的主人就能有好前程,不會餓死。若你不是,那我就只好再去別處找了。」
西涼王接過鐵片,只是摩挲了片刻,並不作答。
此刻不光是草狗等著岳三的回答,便是舒同陸壓兩人都是看著西涼王爺,心中對西涼王的回答隱隱有些期待。
「什麼叫好前程?」西涼王爺幽幽反問一句。
草狗聽了岳三這話,心中只道眼前這權貴是要考他哩。暗暗決定,要說些有水平有見識的話,決計不可叫人看輕了。
「就是有飯吃,還要有肉。逢年過節還要有瓜果……」草狗將想像發揮到極致,照著神廟裡山神爺的過度,說出了草狗自己心中的好前程是個什麼樣子。與草狗而言,這日子過得如山神爺那般逍遙,那般氣派,可不就是人間最好的前程。草狗說完之後,看著陸壓與舒同臉上的異樣,心裡微微發虛,莫不是牛皮吹大了,便是連這兩位神仙模樣的人物都覺的不靠譜?
「這前程可是山中神仙過得日子了。」西涼王摸了摸半臉的大鬍子,萬般滋味齊聚心頭。
三十年前,他便是與那兩位傻兄弟一起,溜進神廟之中偷吃那供奉。恰逢雷雨,以為是山神爺發怒顯靈,先是跪拜求饒,見不起效只得抱頭鼠竄。岳三最小,臨走時還不忘順手牽一塊糕點。
出門時,被山落中村民撞見。三人逃跑更急,大雨驟至,山路濕滑。岳三沒跑出多遠便就崴了腳,一眾村民跟在後面,眼看就要追上。岳三咬牙將手上糕點交給身後的二哥王義山,讓兩人先走。大哥李昊哪裡肯丟下岳三,一把將岳三背起,王義山在身後托住,三人一口氣跑出數十里山路。
三十年後,物是人非。
巨靈山一役,岳三帶著三百輕騎前頭探路,被十倍有餘的越軍團團圍起,危在旦夕。生死關頭,二哥王義山率領二十餘騎,絕塵而至。幾番衝殺,好不容易將岳三救下。越軍弓馬追殺,王義山將岳三護在身前,策馬狂奔。仗著王義山座下蒼靈駒當世無匹的腳力,岳三總算是逃出生天。而王義山後背中二十餘箭,蒼靈駒中十餘箭。一人一馬跑出百里,竟是沒有一哼一嘶,最終一起死在岳三面前。而後岳三與李昊破了越軍,六萬降卒屠殺乾淨,半個不留。
潼關一役,西楚將軍陳淵微詐降,岳三李昊中伏。只帶了五百甲士入城的李昊岳三不敵城中西楚精銳。危急存亡之際,李昊決然邀岳三一齊從十餘丈高的城頭跳下,說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最後呢?半空中,李昊一把抓住岳三,用力一拋將岳三丟進護城河裡,而李昊卻直直落到了青石地上,摔了一個稀爛。岳三破了西楚,對李氏皇帝刀下留人的聖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口氣屠了西楚皇城七天七夜。自西楚皇帝到街頭乞丐,人畜不留。
人屠之名,威震元陽。
「求他娘皮的富貴!」岳三突而一怒,只見手中寒光一閃,鐵片擊飛而出,在湖面上劃出長長一道水痕,最終還是沉入了西海,餵了龍王。
陸壓望著鐵片沉入湖中,右手五指輕輕掐算,卻是怎麼也算不出一個前因後果。
而後好久,殺氣滔天的人屠頹然一歎,喃喃問了句。「求什麼富貴啊?」
這是問天?問己?問因果?
草狗被這喜怒無常的岳三一吼,心中畏懼,顧不上鐵片落了水裡,只是呆呆站在原地,戰戰兢兢。
等草狗聽到岳三後面那一句,只當是這權貴在問自己,求什麼富貴?
草狗細想,求什麼富貴?為什麼求富貴?
「因為餓啊。」草狗如實答到,而後又遲疑的反問一句。「對不對?」
聽了草狗的言語,西涼王緩緩抬起頭,原本淒涼卻肅殺的眼神慢慢變得柔和起來。
「對,對啊……可不是因為餓麼!」西涼王喃喃。
一老一少,一個人間極貴一個少年乞丐的對話落到陸壓耳朵裡。
陸壓仰頭望天,指尖沁血,推算戛然而止。心中只感歎一句,「這一趟西涼王府之行,值了!」
這,便是道了。草狗的道,岳三的道。雖不是他陸壓的道,但也足夠陸壓觸類旁通了。
舒同本想撚鬚,感歎一下這人間疾苦,卻突然想到西涼王在側,哪裡敢造次。吐到喉間的話語又生生吞回肚裡。
西涼王遙遙追憶了一番早已化作雲煙的前塵往事。而後才發覺自己只顧與眼前這小娃娃一問一答反倒是將陸壓與舒同這兩位正客給晾在了一邊。
「請。」西涼王遙遙一指,那是西海之上一座涼亭。東臨聽天塔,朝北正對西涼王府大殿。西海之上亭台樓榭百八十座,偏偏此涼亭風光獨好,佔去了西海之上好些的天時地利。
草狗站在原地,不知自己是該跟上去,還是留在原地。
鐵片掉進了海裡。自己是不是應該下去撈上一撈?
草狗並不知道這些年來死在西海之中的江湖高手沒有八百也有一千。
為何而死?西王府的地界,不請自來,甭管是什麼目的,可不就唯有一個「死」字。怎麼死的?只說是餵了西海龍王爺,可至於是真是假便就可沒有外人能夠知道。
湖底不說白骨堆積,但若真是屏氣一頭扎進湖底,要想摸出一兩個白骨骷髏卻是不難。
此刻草狗若是倉促跳進西海,保不齊浮上來的就是一具白骨。
西涼王走出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呆在原地的草狗。
只見西涼王對著草狗面無表情的伸手一招。草狗當即走出幾步,卻發現原本斷了的左腿此刻竟好了六七成,雖說走起路來依舊一瘸一拐,但傷處不過只是有些生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