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白玉開裂,化為碎片。
白雲生處,程鈞神色一暗,緩緩的閉上了眼,久久難以平復。
旁邊的道姑回過頭,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粉,道:「什麼東西碎了?玉簡?」她凝神再看時,若有所思道,「不是——莫非是本命靈玉?誰的?」
程鈞望著腳下,那是燕山絕壁的殘影,他們現在正穩坐白雲端,彷彿一朵浮雲,緩緩地飄過上清宮的界線,那是極為少見的神通「雲遁。」也是這道姑的壓箱底神通。
「蘇師兄的。」程鈞回答。
道姑冷笑道:「虧了你還叫他一聲師兄,難不成還沒被他賣夠……慢來?他的本命玉珮碎了,那麼他……」
程鈞輕聲道:「他去世了。」聲音平平,不帶一絲感情,道,「不叫他師兄,要跟俗世一樣稱呼他『恩公』麼?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太辜負他待我的深恩hou意了。」
道姑沉吟了一下,道:「他死了?怎麼死的?」
程鈞道:「你覺得為什麼我們會如此輕鬆?因為他幫我把搜索的力量調開了。為此他代我而死。」說到最後,他只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便住了口。
道姑突然哼道:「你怎麼知道?你可是一夜都跟我飄在雲上,壓根也沒見過蘇牧野,難道是他千里傳音告訴你的?」
程鈞道:「他又何必告訴我?倘若真告訴我,我又如何能夠心安理得的同意?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
開始看見蘇牧野的時候,他只是有些奇怪,為什麼蘇牧野會病入膏肓,或者說,為什麼蘇牧野在他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身體狀況。要知道肖璟生言談之中,對蘇牧野的身體情況絲毫不知,他可是丹閣,若是蘇牧野不加掩飾,他如何能看不出來蘇牧野命不久矣?而魚琦林談起蘇牧野的口氣,也絕非對一個病危之人。
既然蘇牧野對別人都加以隱瞞,為什麼對他不隱瞞?
當然,開始的懷疑只是懷疑而已,即使蘇牧野將玉珮交給他的時候,他也只是覺得有些違和而已。
直到那道姑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他第一個反應,不過是——這是蘇牧野安排下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蘇牧野打算以魚琦林這邊為疑兵,而把程鈞托付給這道姑。
不是他堅決的相信蘇牧野,實在是那道姑編排蘇牧野的話不合情理,別說他一個將死之人,如何需要大費周章的往上爬,單是她說蘇牧野為了更加賣好才為他安排這等理由可笑之極,忒侮辱了一代天機閣的頭腦。
但是程鈞還是會跟那道姑走。
如果這是蘇牧野的計策,那麼程鈞理當跟她走,萬一中的萬一,那道姑說的是實話,為了脫險,程鈞更加要跟她走。兩面的選擇都是一樣的。程鈞為什麼要猶豫?
但即使到這個時候,程鈞也沒想到蘇牧野會交上自己的命。直到他發現蘇牧野給自己的玉珮,分明是他的本命靈玉,才驟然心驚,蘇牧野的言行登時清晰起來——他一開始就打算而為了讓程鈞安心出去,也為了徹底讓無罪安心,他要「程鈞」徹底消失。
所以才有了在山門外,那最後的一幕。
他告訴程鈞自己命不久矣,只是為了讓程鈞安享他的犧牲,而言談之中處處不祥之音,也是為此。
過去的人,要為現在的人犧牲……嗎?
人總是這麼奇怪。程鈞前世損人利己的事情做得太多,為了自己的性命犧牲旁人,他做得多了,而捨己為人的事情,直到現在他也很難做出來。但真正到了有人願意奉獻性命救他時,他又無法接受。
蘇牧野知道他無法接受,所以埋下了那個承諾——倘若你有一天,能夠直面上清宮,希望你把活著的人接出來。
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好意,你就斷送了九雁山所有前輩的希望。
決絕至此。
程鈞不喜歡。
本來這件事情也可以被阻止的,但他沒有發現本命靈玉,這讓他失去了時間。而姚聖通的離開,讓他失去了能力。
姚聖通不是他帶走的,是自己莫名其妙消失的。程鈞作出決定之前,曾經去看過她,卻發現她驟然失蹤,心中不是不驚惶的。他看見的就和魚琦林早上看見的一樣——人無影無蹤,沒有打鬥的痕跡,更沒有任何聲息,所以他的判斷也和魚琦林一樣——
姚聖通是自己走的。
上清宮除了泊夜,沒有人能夠無聲無息帶走姚聖通,就是無罪也一樣。姚聖通來自崑崙山yin,防備黑暗中的手段絕非外行,傀儡師的戰鬥力更在他人之上。程鈞想不出,除了她自己離開,還有什麼可能。
驚疑之下,程鈞卻沒有時間尋找,就被道姑帶走,姚聖通的失蹤,讓他心緒變亂,失去了冷靜,直到坐上雲端,才整理清楚自己的思路。
那道姑道:「他替你,他長得和你很像嗎?我怎麼不知道他有模仿的本領?」
程鈞道:「像不像,重要嗎?誰認得我?」
整個上清宮,誰認得程鈞長得什麼樣子?那些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的神君不說,無罪也只見過程鈞的傀儡,他哪裡知道程鈞真身如何?難道張清麓會把程鈞畫影圖形,貼到離率宮的牆上?
至於魚琦林,她也只見過程鈞一面,也就記得程鈞長得好看了。
好看的,並不只有程鈞一個人。
蘇牧野長得太有特點,他臉上的傷疤如此觸目驚心,足以讓人忘記他原本的樣子。其實他也曾是個清俊少年。
當蘇牧野略微往程鈞的樣子收拾一番,頭臉上染滿了偽裝的鮮血,坐在混亂的煙塵中時,他就是程鈞。
那道姑不語,過了一會兒,突然道:「他這一局怕也是僥倖,倘若不是我來出手,你焉能從中逃脫?到時候被追殺而死的,可就是你了。你以為我是他找來的?別開玩笑了,我是什麼人,能受他的指揮?」
程鈞看了她一眼,道:「您當然不受他指揮,您只是在恰好的時間,恰好的地點做出他想要您做的事而已。比如說,無罪找我,是因為看中了我的陣法水平。那您為什麼要找我呢?你知道我的陣法很好麼?」
那道姑道:「那是因為……」
程鈞道:「是因為我知道張清麓在哪兒嗎?」
那道姑哼道:「怎麼,難道你不知道?」
程鈞道:「我知道啊,還是在離率宮裡,無罪親自告訴我的呢。但您怎麼知道我知道呢?難道沒有人告訴您麼?」
那道姑哼了一聲,道:「你也不過胡亂猜測而已。他果真……果真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操縱我的行動?」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道,「這樣的人,幸虧他死了。」
程鈞輕聲道:「當然,我也只是憑空猜測。至於其中蘇師兄究竟做了什麼佈局,除非他復生,大概是沒有人能知道了吧。」
那道姑突然冷笑道:「你把他吹得神乎其神,捧得高風亮節,好似他就是天下第一完人。我看未必,他明明知道你不肯讓他替死,還留下本命玉珮給你,存心提醒記得他的恩德?可見這人也矯情得很。」
程鈞道:「我需要知道他什麼時候去。他也知道我需要。」程鈞在上清宮,還有一個傀儡。本身若死,傀儡一定會壞掉。如果蘇牧野死的同時,那傀儡不能立即斷線,這就是一個絕大的破綻。
所以他才需要本命玉珮,當本命玉珮裂開,程鈞同時斷掉了傀儡的行動,這一個局才能完滿。天機閣的最後一局,理應完美。程鈞不得不配合。
只是蘇牧野不知道,程鈞的傀儡在離率宮,通過水月鏡花之術看到了山前的情形。見證了蘇牧野的最後一刻。
直到臨死前,蘇牧野還不忘最後yin了一把無罪。把上清宮早已心照不宣的一對矛盾,扔到了陽光下。
這也對程鈞有好處,就算萬一他沒死的實情被發現了,時機也已經過了。
玄道和無罪的鬥爭一觸即發,無罪哪還有心情顧及程鈞?就算他有心情,上清宮必然風聲鶴唳,誰也不敢這個時候插手,無罪的命令自然就無疾而終,那些神君更不會在這個時候為他出手,剩下的真人,程鈞足以應付。除非無罪要親自出手,而他若是能親自出手,就不會做出種種不合常理的佈置來了。
看來說蘇牧野利用人都利用到骨子裡,也是對的,他利用自己的生命,也是利用到最後一刻。
「你若要誅心,實在是用錯了地方。他的私心,並不在此。」程鈞心中默默地回答這個問題,「他確實利用了我。卻是為了九雁山的同門。」
讓程鈞消失,是最穩妥的辦法,但不一定非要蘇牧野親自去死,他一定要如此,也是為了讓程鈞背上一筆債。
程鈞這樣年輕有為的修士,如同一盞明燈,為在黑暗中掙扎的九雁山同門帶來了一點希望。蘇牧野如此希望程鈞有一天能夠回來拯救他的同門。這個希望有很渺茫,但蘇牧野還是寧願賭一把。
把程鈞送出去,這還不夠,他下足了鮮血的本錢,讓程鈞無法對九雁山的前輩釋懷,也為同門爭取了一個遙遠的機會。
燃燒自己不多的壽命,拯救的並不是程鈞,而是為了剩餘的同門。
程鈞知道他的私心,也無可指責,只有深深的歎惋和肯定的承諾。如果有一天,他能夠直面上清宮,九雁山的所有長輩,他都要親自接出來。
那是什麼時候呢?一千年之後,或者幾千年之後?
不可能,程鈞不會給泊夜那麼多時間,不會給自己那麼長時間。
回到北國,他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先要利用天台,給上清宮一個沉重的打擊。然後離開這裡,去經營自己的勢力,提升自己的修為。等到他再出現的時候,他一定不會再受任何人的操縱。
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犧牲!
那道姑神色一沉,道:「他在上清宮也不是一天兩天,
i久見人心,難道我們都看走了眼麼?」
程鈞道:「第一,你們怎麼看他,焉知不是他想要你們這麼看的?倘若不是他平時留給你們的印象,這一次告密如何能一舉成功?二來……」
二來,你們都是上清宮的人,用上清宮的眼光去看九雁山的人,怎麼能夠理解?
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啊。
即使是程鈞,也僅僅能夠理解而已,那是他一輩子也達不到的境界。
白雲飄浮,看來如此緩慢,但轉瞬之間,已經漂移千里,將上清宮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程鈞的上清宮之旅,就這樣告一段落。
「走吧,先去找清麓。」
道姑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世界,程鈞這才記得,他還有一件事情沒完成。
程鈞定了定神,道:「走吧,去老龍頭。」
那道姑一怔,道:「他在那裡麼?也對,那地方是七爺……」她停了一停,又道,「可惜了,與清麓相認的信物留在離率宮了。沒有信物,怕是沒那麼容易見到清麓……」
程鈞道:「本來也不需要信物。」
那道姑愕然道:「不需要?」
程鈞道:「信物什麼的,不在於那東西本身,只在於上面留下的信息。我既知道關鍵,不用信物也可以。」
那道姑喜道:「原來你已經記住了其中的關鍵,找你真是沒錯了。」跳轉雲頭,往老龍頭方向駛去。
程鈞不答,他也不會主動說出來,那上面記載的,本來也不是什麼相認的信息,而是另一個關鍵。
就是無罪給他復原的那陣法的關鍵。
程鈞對無罪說得那番謎面和謎底的話,有仈jiu分是實話,唯一缺失了一句,卻是最最緊要的一句。
令牌上的信息,才是解開謎底的鑰匙。
程鈞可不會將這個信息透露給無罪,沒有底牌,他如何保存性命?況且如果拼湊出來真正的陣法,他說不定會從中知道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那時候無罪想要不滅口也不行。
現在知道陣法全貌的人,只有程鈞一個人。他在斷了傀儡的線是,順便啟動了自毀的裝置,燒掉了傀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燒掉傀儡懷中的那個信物。沒了信物,無罪永遠失去了解開謎底的機會。
當然,程鈞現在還沒推演出陣法真正的原型,但正好一路無事,他可以靜心推演。
他倒要看看,把自己折騰如此的罪魁禍首,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