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寒玉山時,正值天降大雪。
透明如玉的寒玉山,在鵝毛大雪中覆蓋了一層純淨的白色,顯得分外寧靜安詳。
程鈞心中納罕——北極冰原終年積雪,但其實相當乾燥,所謂暴風雪,無非是狂風吹起了地上的積雪而已,今日竟然天降大雪,這比六月飛雪也差不多。
看來天氣真是變動了。
所謂天人感應,難道說人間的禍事也影響到天意了麼?
與其說是天意,不如說是……程鈞的到來,觸動了寒玉山深處的天台。
天台越來越接近甦醒了。
回到山中,陸令萱見到九雁山眾人,自有一番悲喜,一路上鬱鬱的心情也好了許多。程鈞讓她休息,自己也鬆快一下疲勞的身心。
回到自己下處,程鈞問雲淵道:「最近附近可有什麼動靜?」
雲淵道:「下了很大的雪,我覺得很親切。」
程鈞一怔,便想起他本身是雪橇犬,看見雪自然十分親切,也只是好笑,自行掐算天氣元氣變動。
雲淵突然道:「我想把秦越吃了。」
程鈞吃了一驚,道:「幹什麼?別鬧。你想吃血食了?還是他對你不好?」料想秦越不至於對他不好,不然早就被他吃了,也輪不到他再多說這一句。
雲淵道:「他對我還行。對你不好。他要殺你。」
程鈞道:「哦,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突然吃了一驚。道:「你說他要殺我……不是想殺我?那他就是付諸行動了?」
雲淵道:「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我看他正在磨一口劍。」
程鈞默然,過了一會兒,突然笑道:「這也傻了一點。我們修士的煉的飛劍都是天精地華的凝聚,那需要靠磨來變快?」
雲淵道:「他不是為了用劍殺你,是靠磨劍來堅定自己殺人的決心。」
程鈞聽了歎道:「你真是越來越通人性了。」過了一會兒,道:「他還有沒有更加靠譜的措施來殺我?」
雲淵道:「毒藥算不算?我看他用一些草和蟲子弄在一起,混在一瓶酒裡。」
程鈞道:「算。他在鼓搗這些東西?倒是長本事了。看來他真想殺我。」
雲淵道:「那我去把他吃了。」
程鈞搖頭道:「不著急。等等……等等……我有話跟他說。本來我打算辦完最後一件事。這才跟他攤牌,不過看了他等不及了。也是,既然早就該開誠佈公。又何必一拖再拖,以至於錯過了時機,最終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現在就去找他。」
寒玉山佔地極廣。除了聯通地下漩渦的中心,還有數十里連綿丘陵,只論面積,不在九雁山之下。眾人雖然是同門,但平時習慣隔山而居,現在也是各自開闢洞府。程鈞走的時候眾人還沒有收拾好東西,現在隔了幾日,各自的洞府格局已經初見雛形。只是不比當初住的是亭台樓閣,現在也是學著崑崙修士挖山而居了。
秦越的洞府就在最高峰的山壁上,為了感應天地變動。觀察星象,在寒玉山是開了天窗。他日常也推演天數,也是盡天機的本分。
程鈞過來的時候,秦越就在洞府頂上觀星,背對著他。即使他到了身後也沒有轉過身來。
程鈞平時不推演天機,但他得道藏天卷,諳熟星象,自去看秦越推算的星盤,星圖已經推出大半,道:「看來天象也昭示了這場災禍。貪狼出陣。時非歲星所在,或出南方,主奮爭,——大體上不錯。南方亂象侵來,天下必亂。怎麼不繼續推下去?」
秦越也不回頭,笑道:「哦。說起這個,其實我不是很懂星象。只是沒了天機閣,天機神卦我也不敢用。若不假充占星卦師,對著一團混亂天象說出個子丑寅卯,讓人覺得我通天徹地,這天機閣三個字豈不跟打臉一樣?你若懂得,那就謝天謝地。請幫我推下去。」語氣一如平時。
程鈞望著滿天星斗,淡淡道:「有妖星焉,見則兵起,大水,主掃除,除舊布新光芒所及則為災,內不有大亂,則外有大兵,天下合謀,闇蔽不明,有所傷害。其出不過三月,必有破國亂君,伏死其辜,殃之不盡。」
秦越原本板著的臉色微微鬆動,道:「天下合謀,亂及四野……依你說,這天底下除了南方的燕雲,還有其他禍源了?」
程鈞道:「就算不見天象,難道從人情就推算不出來麼?牽一髮而動全身,北國四戰之地,但凡有亂,進來渾水摸魚的豈止一兩家?」
秦越道:「怎麼?你在外面看見什麼了麼?」
程鈞也不隱瞞,笑著將他在黑衣僧人普靈處聽到的一二消息詳細告知。又道,「這金剛魔宗的妖孽為了取信於人,故意吹大自家的實力也有可能,我看還是以早就潛伏在北國燕雲境內,不服道宮管轄伺機而動的暗中勢力為主。但其他幾方面都有人插手,那是絕無可疑之事。就是道宮也未必能把持得住局面。」
秦越道:「真是有趣,有人千辛萬苦只求平安避禍也不可得,有的人卻費盡心思要攪進來,可見吃飽了撐的人何其多也。嘿嘿,也不用說別人,就在兩三年前,倘若秦越聽到這樣的大事,只怕也要百爪撓心,恨不得橫插一個槓子,混些油水來。」
程鈞道:「那如今呢?」
秦越道:「如今?如今我已經悟出真諦來——『為人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倒是你,聽到這樣的好事,怎麼不跟鱔魚一樣湊上去鑽營,反而退回來學烏龜了?這不是你這個老泥鰍的作風啊。」
程鈞道:「在你心中,我是屬水產的麼?不過你也說對了,我這一趟回來是送陸師姐回山,將來我肯定還要走一趟的。這個大會既然送到門前,若過門而不入,總是遺憾。」
秦越背對著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卻沒有笑出聲,道:「那我祝你馬到成功。」
程鈞道:「在我走之前,我想要開個會,有些事情,九雁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要對所有人說清楚。不然偏居此處,總是找不到方向。」
秦越喃喃道:「也對,有些話是應該說清楚。現在不說清楚,將來就沒有機會了……」終於轉過頭來,道:「如果你要召集所有人開會,我會配合你的。九雁山如果需要方向,那就由你來定。」
程鈞見他神色堅定,語氣平靜,並無作假之意,心中略感奇怪,沉吟了一下,衣袖一抖,從袖中飛出一道藍色星光,落在秦越身前,道:「這是斗星移海的鎮牌之寶,海斗星盤,主星象卜卦,最適合你了。你收著吧,到時候我會教你星象卷,免得天機閣名不副實。」
秦越臉色陡變,盯著程鈞,彷彿血液一下子湧上頭來,驚怒悲憤之色交集,程鈞卻是愕然——自己說了什麼犯忌諱的話了麼?怎麼惹出這麼大的反應?
過了片刻,秦越伸手抓住海斗星盤,臉色在藍光的映照下變幻莫測,突然笑道:「好東西。程兄,你就要遠走,小弟略備薄酒,給你送行如何?」
程鈞目光一動,詫異之色漸漸消失,隨即露出恍然神色,恍然之中更多了幾分驚愧,欲言又止,終於輕聲道:「敢不從命。」
洞府之中,居然早已擺設下了一桌豐盛酒席,有葷有素,有冷有熱,中間還有一壺好酒。
程鈞看了一眼,道:「看來你倒是早有準備。」
秦越笑吟吟的請程鈞做了主位,親自執壺給他滿上一杯,又給自己倒上,笑道:「我每日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的是程兄大駕光臨。為了等您,酒宴是天天不下桌,不知道糟蹋了多少糧食。您一天不來,我這浪費的罪孽就背一天,好在您近日來了,我的罪孽也可以清了。這是小弟珍藏的美酒,程兄嘗嘗如何?」
程鈞笑著接過,就見杯中酒呈琥珀色,稠稠的猶如稀蜜一般,醇香四溢,真正是難得的美酒,笑道:「記得我第一次來九雁山,在路上就喝過你釀造的烈霜好酒。這一次再嘗你的酒,就物是人非了。」
秦越目光閃動,道:「那時是胡鬧的,今天卻不是玩笑。」
程鈞將酒杯端在鼻端一聞,吸了一吸,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媽的,藥味好重。
孔雀石,翡翠毛根,鶯附子,這幾位藥還是尋常之物,裡面那黑龍蛛毒卻是很難得,一滴毒液,夠毒死一串築基修士的。
果然是早有準備。
當——
秦越用筷子敲了敲盤子,道:「您不喜歡麼?還是不勝酒力?」說著伸手一指桌上的菜餚,端起自己身邊酒盞,道:「您盡可以享用美食之後再飲酒,我卻等不及了,先乾為敬!」面上決絕之色一閃而過,端起酒杯——
嗤——
一根筷子橫在秦越酒杯上面,程鈞伸出兩隻手指,捏住杯緣,輕輕一奪,將酒杯拽了出來,道:「你要我喝酒,開始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過剛才我突然明白了,遲鈍勿怪。但是你自己要喝酒,我卻不懂了,你真要斷掉九雁山的根基??」
秦越看著他,笑容一收,握住酒杯的手指一鬆,啪的一聲,杯子在地上打得粉碎。衣袖一抖,一柄利劍出鞘,嗤的一聲,已經架在程鈞的脖子上,道:「沒什麼意思,就是我想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