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夜話
六月十四夜,程鈞進了正殿。
程鈞這幾日一直在琢磨,張清麓為什麼不找自己談話。畢竟自己去九雁山,可是帶著任務走的,張清麓已經找過三個人一起談話,卻是始終沒有單獨找過自己,那麼這回去九雁山,自己可就沒有目標了。任務若是不在走之前交代明白,要到了九雁山再召回來吩咐,那就著了行跡了。
其實在大典之後吩咐,也是來得及的,嬴玥和唐世初的談話都可以放在那時候。但是程鈞不同於他二人,他身邊還有一個天機閣秦越。一旦大典之後,他就要立刻跟著秦越上九雁山,那時候張清麓再找他,秦越心思何等敏銳,只怕就要疑心。大典之前的幾日,是張清麓找程家詳談最好的時候,這個道理程鈞既然知道,張清麓又豈能不知?
好在在典禮之前的前一天,程鈞終於得到了消息,張延旭讓他半夜在大殿相見。
一進大殿,程鈞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燃魂殿,因為其中燈火通明,燭光閃爍的情形太相似了。
只是這大殿更加寬闊和空曠,數千隻蠟燭照耀下,絲毫不覺的明亮,只覺得加倍的陰冷和孤寂。在燈火中央,端正的跪著一人,玄色的法袍被燈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
程鈞見張清麓獨自一人跪著,抬頭看向殿上,卻見殿上沒有供奉任何神像,心中微微奇怪——道祖像不在,張清麓這是拜誰呢?
但是張清麓既然如此,程鈞也不好站著和他說話,緩緩走過去,跪在他身後,道:「程鈞奉命前來,見過宮主真人。」
張清麓並沒有回頭,但嗯了一聲,淡淡道:「小程來了。坐下說話。」
程鈞一皺眉,張清麓的狀態很不好,連聲音都有些暗啞,這在一個真人身上是很嚴重的,明日就是大典,若是張清麓出了什麼岔子,那紫霄宮的典禮就成了笑話了。
而且張清麓讓他坐下說話,這也很麻煩,程鈞只得將身子落下,雙膝併攏,保持著正坐的姿勢,道:「真人……可有什麼難處?」
張清麓哈哈一笑,道:「我有什麼難處?我若是有什麼為難,那也不是因為現在,而是因為將來的事。」
程鈞瞭然,張清麓身為天之驕子,紫霄宮的宮主真人,自有他的驕傲,是絕不會將虛弱顯露出來的,因此他也不提,反問道:「真人何出此言?」
張清麓幽幽道:「我怕久遠的將來不可測知,也怕眼前的將來難以預料。就譬如你,我怕你承受不了我後面說的話,背不起這樣的擔子,不能成為扭轉天下大勢的關鍵人物。那我一番心血,不知何日才有盡頭。」
程鈞一樂,怎麼激將法都上來了,道:「真人但說無妨。就算是天下落在我頭上,又有何懼?我就是果然被壓死,也絕不會被嚇死。」
張清麓笑道:「好一個少年壯志。既然你有這樣的膽量,不過將來如何,我今天就好好和你說一次。小程,我問你,你說天下壓在你頭上,你也不怕。那麼——天下是什麼?」
程鈞一頓,對於他來說,這個問題他很容易回答——天台以下,就是天下。但是他這麼回答,是有很大問題的,別說張清麓壓根聽不懂,就是聽懂了,他這番見識也太超出尋常,沒辦法解釋。
猶豫了一下,程鈞還是謹慎的道:「人都說,天下就是青天底下所有能夠踩上的土地。我生長的地方盛天,盛天以外承天、奉天等等國家,佔據了整個北國冰原,那已經是尋常人一生也走不完的廣袤地方了。再遠些的,就是南邊好像神仙故鄉一樣的燕雲寶境,以及燕雲再往南,彷彿在天邊一般遙遠,據傳是魔道妖人盤踞的焉支山。這三處地方,就是我所知道的所有。至於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張清麓道:「很好。你和那些井底之蛙不一樣,知道天外有天的道理。我聽過多少人張口就說,天下就是燕雲寶境。燕雲是中土,是天下的中心,北國是蠻夷,南國是妖魔,勉強算上天下的邊緣。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嘿嘿,若是天下真的只有那麼大,那為什麼會有我們紫霄宮存在呢?」緩了口氣,道,「你可知道紫霄宮是什麼?」
程鈞又是一怔,這個問題同樣難以措辭,還是選擇了比較大眾的說法,道:「紫霄宮是上清宮在北國的分支,但在我看來,紫霄宮就是盛天乃至北國的道宮。」
張清麓好笑道:「這個說法真是……這話不能算錯,但是在我面前說說還罷了。若在上清宮的人面前說起來,必然會惹下大麻煩。天底下只有一個道宮,那就是上清宮。我們紫霄宮麼……」他歎了一口氣,道,「差得遠了。不管是實力上,還是控制力上。你沒有去過燕雲,在燕雲,修道界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道宮。所有的修士,從成為修士起,就打上了道宮的烙印,他們的入道,傳承,晉陞,成就,都在無所不知的道宮系統下面。所有人,沒有散修和道派的分別。道宮太龐大了,容不下任何其他的勢力,哪怕是在縫隙裡也不行。『道宮以下再無道』,說的就是燕雲修道界。」
程鈞抿嘴,道宮到底是什麼德行,他是再清楚不過了,當初他流竄到燕雲,作為一個外來的散修,切身體會過道宮的森嚴可怕,即使當時在戰亂,道宮也放鬆過控制。與他們相比,紫霄宮簡直就是開明至極,張清麓更是大仁大義。
張清麓道:「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你覺得北國修道界比之燕雲如何?」
程鈞直接道:「我說句難聽話,您別在意。我們兩邊是雲泥之判,那就相當於麻雀比之仙鶴。」
張清麓道:「說的不錯,不僅我們盛天,就算是北國修道界,也是貧瘠下等,不然也不會稱之為蠻夷了。既然如此,上清宮想要將我北國納入治下,可謂輕而易舉,為什麼他們始終按兵不動,視北國為無物?自然,我紫霄宮是上清宮的分支之一,千年之前,由上清宮長老親手建立。若論關係,理應相當親近,但為何他們千年時間關注極少,甚至不聞不問,根本沒有大力支持的意思呢?」
程鈞信口道:「那必然是人家看不上我們。窮地方,請人家來,人家都不來。」
張清麓有些失笑道:「不是,別說咱們還沒蠻荒到那種地步,就是真的窮的叮噹亂響,還大小是個落腳點呢——貧瘠之地,有貧瘠之地的好處。正可以大力吸血,供養富庶之地。一個富庶之地的修士,當然可以看不上小地方來的人。但居於上位者,要有通算全盤的眼光,豈能與尋常草莽之輩一樣的見識?連世俗帝王尚且知道開疆拓土,何況道宮?」
他這回直接自答道,「他們不涉足北國,是因為不能涉足。北國自古以來便是四戰之地,永遠要留下作為緩衝帶,給各方勢力做戰場。而我們紫霄宮,是上清宮在北國前線留下的一顆釘子,和平的時候,我們是守門人,戰爭的時候,我們就是馬前卒。」
程鈞心中一動,這番話與自己前世的想法,卻是有些不同。想了想,登時覺得自己前世十分愚蠢。他早該想到的,張清麓發動的戰爭,固然是他自己為了鞏固地位進行的行動,但真正的策源地,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小小的紫霄宮。當初他還推想,紫霄宮對於戰爭至少也是催動作用,說不定連上清宮後來大舉參戰,也有被張清麓拖下水的意味。但事實上,紫霄宮就如張清麓所說——不過是馬前卒而已。
心中頭緒萬千,程鈞才想起來,自己應當問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若是自己不問,那麼反而招惹懷疑,連忙道:「什麼?上清宮也要和人作戰?對方是誰?」
張清麓道:「對方,就是在九雁山對面的人。我們紫霄宮是守門人,九雁山就是那道門,打開了那道門,就會把那個足以和道宮匹敵——不,是比道宮恐怖百倍的怪獸放出來。北國必然要成為真正的戰場。程鈞,你還記得三大聖地的那首詩是如何說的麼?」
程鈞低聲道:「九方雁回九重天,斗星移海紫霄前,一劍橫出西嶺斷,隔絕昆山兩人間。」
張清麓道:「正是。九雁山,斗星移海,西嶺劍派,這三個門派並成為三大聖地。聖地,何等榮耀的稱呼。他們何德何能,擔當得起這樣的稱呼?難道是因為他們強大嗎?再強大,又何嘗大得過我紫霄宮?小小北國也稱聖地,為何連上清宮也默認?只因為他們擔負著那扇門的重擔。」
他直起身子,冷冷道:「九雁山不必說了,本身就是那道門。西嶺劍派則收藏著那道門的鑰匙。而斗星移海……」說到這裡,他嘴角微微一挑,道,「最特殊的就是斗星移海,你可知道,這四句詩中的第二句,原本不是指的斗星移海。」
程鈞一怔,這個他還真不知道,問道:「那指的是什麼?」
張清麓道:「斗星移海紫霄前,關鍵不在斗星移海,而在紫霄。紫霄——指的就是我紫霄宮啊。」
程鈞哦了一聲,心中暗道:這一場果然沒有白來,聽到連他前世都沒有瞭解到的真正的內部消息,光從滿足好奇心的角度來看也值了。
張清麓道:「我紫霄宮原本又稱星宮。我們的建立,並不比九雁山和西嶺劍派早,只是作為北國三足鼎立之中的一足存在的。我們負責的,只是監控,測算和操縱那扇門的運行情況。只是在後來的發展中,命運開了一個玩笑。我紫霄宮越來越大,已經能夠自行建立起一套系統,這套系統本來是上清宮顧慮那邊,不打算建立的。不過既然有了,也不必打散,經過上清宮的決策,將星相那部分職能拆分出去,單獨取了那首詩中斗星移海四個字,另設了一個門派。這才圓全了三大聖地之說。至於斗星移海麼,底蘊不足,在道宮的地位也比不上其他兩派。她們也自甘墮落,不肯自強來獨當一面,反而入了挑撥離間那窠臼中了。」
程鈞心中暗道:話雖如此,但斗星移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建立在了那個地方,再往後的情況下,它的關鍵之處,可不在九雁山之下。
拋開這個念頭,程鈞接著問道:「那麼,上清宮的敵人,究竟是誰?」
張清麓悠然道:「這個麼,你往最後一句話去想啊。隔絕昆山兩人間。昆山——山,就指的是我道宮,在外人眼中是靈山道統。昆——指的是對面天人隔絕的崑崙道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