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一直站在旁邊,剛開始狐疑,不知道這人和馮宜真是敵是友,到聽說程鈞解說自己這個「和尚」身份的由來,又提到了大方禪師,這才心中有數,不知想到了什麼,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聽到程鈞跟自己打招呼,那道人遲疑了一下,道:「這位道友,請跟我這邊來。」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森林,來到一處更加偏僻的空地,確認週遭並無其他人,那道人才開口道:「道友貴姓?」
程鈞道:「在下程鈞。」將手中柳條遞了過去,道:「道友,這是你的法器。」那柳條剛剛落在一邊,程鈞順手撿了起來,這時還回去,有表示不欲為敵的意思。
那道士接過柳條,神色稍稍緩和,再一看上面的柳葉已經落得差不多,這一件隨身的法器已經廢了大半,痛惜的神色溢於言表,歎了一口氣,才道:「道友和我那兄長……大寶和尚是什麼關係?」
程鈞心道:果然是他,他就是大寶和尚結義兄弟裡的老三,也是大方和尚的義弟。道:「我和大寶和尚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也有並肩戰鬥之誼,算得上患難之交。蒙他不棄,我受他臨終托付……」
那道士聞言,臉色大變,上前一步抓住程鈞的手道:「你說什麼?臨終托付?大寶兄難道死了麼?」
程鈞見他神色傷痛震驚出自真心,心中也放下心來,對他的身份更加確認,道:「大寶道友遭到了不幸,他……」
那道士摀住臉,道:「怎麼連大寶兄也如此,當初結義的三兄弟,如今也只剩下我還是好好的……」
這一回輪到程鈞變色,問道:「怎麼,大方道友他也……」若是如此,這一樁公案沒辦法了結,他也白做了許多工作,令人洩氣。
那道士沉沉道:「大哥還在……也是遲一天早一天的事情了。他本來佛法高深,若無佛門自持定心的法門,如今早已支持不下去,我如今也急的無法可想。」他抓了抓髮髻,道:「我本來指望二哥前來,一來將眼前的危機解救,殺了那伙賊人。二來我們兄弟三人最後見上一面,說幾句話,把大哥的心願了了,也能叫大哥走的安心。哪知道如今也是空想。」
程鈞道:「可惜,他們兄弟想的倒是一樣的。我也有大寶和尚留下的遺言,想要有事托付給大方和尚,如今也是不行了。」
那道士唏噓一陣,起身來恭敬地行禮道:「多謝道友援手之恩。若無你出手,我區區修為定然抵不過那群賊道,也只有徒喚奈何。大哥臨死都不能見天日。」
程鈞搖手道:「倒也沒有特意如此,只不過趕上了。若是不講他們殺了,也沒那麼容易見到道友。」
其實馮宜真對於程鈞行動的猜測,大半是對的,發告示,引出那夥人的藏身地點確實不錯,不過程鈞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殺人,只是為了引出大方和尚那一邊的人。
告示一出,全城被鬧得動盪不安,只要大方和尚還有人在城裡,怎能不知曉?只要他們知道,程鈞既然出手殺人,定然不是那邊一夥兒的,是友非敵,就已經足夠了。願意拋開顧慮前來相見,那是最好不過,就算不能,至少別刻意躲藏,叫程鈞難找。
殺了那群人,對程鈞本是可有可無,但總歸是動手的好,一是程鈞正好遇到了那群人聚在一起,毫無防備的機會,不下手覺得對不住這群蠢貨,二來就是嫌他們礙事,程鈞要領著小和尚光明正大托付大方和尚,有這麼一群人在外面叫囂,豈不礙手礙腳?就沖這個,他們也該死。
至於那道人的出現,只能算是程鈞運氣比較好,他也並非篤定這一番大動干戈之後,可以直接接到大方和尚那邊的人,畢竟他不能肯定大方和尚身邊還有沒有能夠自由行動的修士在,倘若沒有,大方和尚自己又不方面出面,那聯繫到大方和尚就沒那麼快速了。
今日能直接見到這道士,倒也是一件幸事。
程鈞問道:「道友,還不知道怎麼稱呼?」
那道士道:「貧道道號大雲,乃是一個遊方的散修。」
程鈞心道:大寶、大雲、大方,你們到不愧是拜把子的兄弟。接著道:「大雲道友,既然大方道友尚在人世,能否見他一面?」
大雲道士這時卻露出猶豫之色,道:「我相信道友絕非歹人,也知道道友和我二哥有很大交情。只是我大哥情況實在不好,倘若道友果然要見……這個,要是有二哥的信物在,那就更方便一點了。」他知道程鈞的修為本領在自己之上,不敢明著拒絕得罪他,但畢竟兄弟關心,也不敢就這麼帶人過去,因此還要再求證一番。
程鈞笑了一下,也不在意,道:「大寶和尚有遺物留下,現在不在我手裡,我跟你去取。其實我雖與大寶和尚有交情,但也不是他最親近之人。大寶和尚尚有傳人留下,東西都在他那裡。」
大雲道士驚喜道:「二哥還有傳人留下?是他新收的小弟子麼?快快,帶我去看看師侄。」
程鈞道:「那我們回城,他在松鶴樓等著。」
大雲道士道:「松鶴樓?」神色古怪,道,「師侄在松鶴樓,是偶然呢,還是你們……」
程鈞道:「大寶和尚生前的手記裡,多次提到松鶴樓,我們來到此地,找不到線索,因此我們兵分兩路,我這邊鬧事,他那邊去松鶴樓碰運氣。」
大雲道士道:「原來如此,道友真是慧眼如炬。那松鶴樓是我的產業。」兩人並肩往回走,大雲道人才道:「說來慚愧,我本是一個開酒樓的老闆,家裡世代經商,不說如何富足,也是衣食無憂。我小時候因緣巧合,入了道途。那時我什麼都不懂,在家順遂慣了,凡事都是隨心所欲。我傻乎乎的前去道觀求道,卻被拒之門外,說我的資質不足。」
程鈞點頭,這大雲道人只有四分仙骨,加上只有程鈞能看出來的一分「計都」仙骨,依舊只有五分,並不能築基,自然也不在道門眼中。道門對於前來求道、毫無來歷又資質不足的散修向來霸道,大雲道人適才對馮宜真怒目而視,想必當初也受了不公正的待遇。
大雲道士道:「我當時消沉了許久,心想修道不成還是回家開酒樓,混個豐衣足食一生罷了。當初大哥和二哥就是一起論禪的好友,又喜愛我松鶴樓做的菜,時常邊吃邊聊談論到深夜。我知道他們都是了不起的高人,本來不敢打擾,但當時心境猶豫不定,苦惱許久,大著膽子前去求教了幾次。哪知道得到了兩位兄長的盡心指導,漸漸地也修道入門。如此一來二去,還成了朋友。有一日醉酒之後,二哥提議我們幾個結為兄弟,也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厚顏高攀了。其實我是將兩位兄長視作師長的。」
程鈞道:「原來如此。我見道友修為不差,雖然後進,也是不俗之人。」那大雲道士也有第五重的修為,看他年紀也就在三十多歲,散修有這樣的修為,也是不錯了。可見他仙骨雖然差,靈竅卻是通暢,修煉的速度並不慢。
大雲道士搖頭道:「若無兄長們的指導,我哪有今日的修為?能不能入道還在兩說。唉,我剛剛有些許本領,兩位兄長都要離我而去,孤零零一個人修道還有什麼滋味?」
兩人一起回到城裡,這時郡城居然十分平靜,絲毫沒有發生大案的騷動。更不必說什麼戒嚴了,彷彿那幾個道人就如同一縷青煙一樣,死了也就死了,沒什麼人關心。而程鈞貼的那些告示,不出意外的,也被剷除了個一乾二淨。
兩人來到松鶴樓,卻不進入酒店,從側面來到後院,卻見一個家人過來,道:「東家,這個……有件事不好了。」
大雲道人神色一變,道:「怎麼了?」他認得這家人乃是他的心腹,尋常是照顧大方和尚的,登時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那家人哭喪著臉道:「老禪師……歸天了。」
大雲道人血一下子湧到了臉上,一把抓住那家人,怒喝道:「胡說八道,哪有這樣的事?不是說……不是說還有數日的功夫麼?」
程鈞在一旁,也是皺眉——大方和尚在這當口死了,這叫人鬱悶,他這一番佈置安排也耗費不少力氣,難道就白做了不成?
那家人道:「是啊,小人今日服侍老禪師,本來也是如平常一般,不見有什麼不好。哪知道老禪師身邊的廣元禪師聽到外面不平靜,遮擋了面目去前面轉了一轉,回來捧來一件東西,給老禪師看。老禪師一見,登時兩眼發光,連連咳嗽,說道:『快把那孩子叫進來』。」
程鈞一聽,已經猜到了什麼,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大雲道人問道:「那之後怎樣?」
那家人道:「廣元禪師引了一個小禪師進來,要見老禪師。小人說道,老禪師身體虛弱,不好見外客。廣元禪師卻道,這位小禪師,是……是二老禪師的弟子,是自家人,見見無妨。」
這一回大雲道人也知道了緣由,長長歎息一聲。
那家人道:「哪知道那小禪師進去之後,我被老禪師趕出房來,連廣元禪師也不能留在裡面,就他們老小兩個在裡面說話。這一說就說了半個多時辰,我們在外面等著也十分著急。就在剛才,我聽到裡面有人哭道:『師父。』知道不好,衝進去一看,老禪師也就沒氣了。」
大雲道人不知是該捶胸頓足,還是該欣慰,苦笑道:「罷了,我去見大哥的遺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