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尾村的村口,停著一群人,都穿紅掛綵,前頭是幾個漢子拿著鑼鼓喇叭,後面聽著一乘四個人抬得大紅轎子。周圍圍著一圈人,無不嬉笑觀看,彷彿是個成親的隊伍。
日頭越升越高,前面提著鑼的漢子有些不耐,轉頭問身後穿紅的婦人道:「周嫂子,怎麼大妞還不出來?眼看到了吉時,現在不出發,到了紫雲觀天就黑了,誤了吉時可是不好。」[.]
那周嫂子抹了一把鬢邊插著的一朵紅花,道:「我早就叫小喜她去攙新娘子了,哪知道這孩子竟耽誤事。我去看看。」說著把手裡的喜帕掖了,轉回村子。
周嫂子一扭一扭,到了村中間一所木房子外面,就見一個女孩兒在外面團團轉,不由分說上去戳了一指頭,道:「你這丫頭,都什麼時辰了還在外頭。還不進去把大妞攙出來,她家沒大人,也不用哭嫁了,扶出去上了轎子好送親呀。」
那女孩兒捂著額頭,道:「媽,你怪我做什麼?我叫了好幾遍了,大妞姐自己不出來,我總不能硬闖進去。她那個脾氣,我闖進去了,還不被她丟出來。」
那周嫂子又要戳她,那女孩兒頭一低,沒戳中,點著她道:「看你這丫頭膽子小的。今兒是柴大妞好日子,你叫她大聲些,她能把你怎麼樣?瞧我的。」說著上去,啪啪的拍門,道:「大姑娘開出來吧,吉時到了。」
她叫了幾聲,門倒是沒開,窗戶忽的打開一扇,從裡面伸出一個腦袋來,正是柴火妞,只見她沒帶鳳冠,一頭烏油油的頭髮也沒盤起來,臉上妝面細膩,眼角之處卻有些花了,一雙桃花三角眼眼角往上吊著,帶了些凶相,道:「什麼吉時?」聲音比平日來的沙啞。
那周嫂子一見,一拍大腿,道:「喲,你瞧啊,這怎麼說了。都這個時辰了,妝也沒好,頭髮也沒梳,這樣子多咱能上花轎啊?」
柴火妞壓著嗓子道:「上什麼花轎啊,姑娘不上花轎。」
那周嫂子一怔,笑道:「大妞還什麼羞啊,姑娘家誰都有這麼一遭。是了,你自己梳頭累著,我來給你梳。」說著就要推門進去。
柴火妞叫道:「慢著——」一句話說完低下聲道:「不用您了,我自己會處理的,你們等著……我……」一句話沒說完,退回去把窗戶「砰」的一聲,關的嚴嚴實實。
那周嫂子更愣了,道:「這孩子怎麼了?這幾日歡歡喜喜,臨上轎倒彆扭了。」
旁邊那女孩子道:「媽,我看大妞姐眼角紅紅的,像是哭了的樣子呢。」
周嫂子拍了下她腦袋,道:「別瞎說,好好的日子怎麼會哭了呢?」心中卻暗自嘀咕道:太陽這是哪邊出來了?連柴火妞都會哭了。
我才不會哭呢……
狠狠的關上窗子,柴火妞站在窗邊,面對著關閉的窗扇,獨自一個人立著,鮫珠在眼圈中微一打轉,立刻蒸發的乾乾淨淨,回過頭來,抱住肩膀,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個倔強中有些嘲諷的笑容,看著屋子裡三個年輕人,道:「憑你們說得活靈活現,也只是一面之詞,讓我就這麼相信了,還是不夠。」
對面三個少年對視一眼,小石頭急得直跳腳,道:「你怎麼這樣,明明剛剛都說通了的。」
小和尚卻見柴火妞眼角發紅,雖然沒有揭穿她,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柴火妞見了他的動作,頓時知道自己的狼狽落在他眼裡,心中羞惱,道:「我去洗把臉。」不等他們說話,走進了裡屋。
小石頭叫道:「你……」程鈞把他一按,道:「先等等。」
小石頭回過頭來,小和尚也道:「我看柴姐是說通了的樣子。但是她最要強,不肯就這麼服軟的,你別逼她。」
程鈞道:「你放心吧,柴姑娘骨子裡有傲氣,既然知道老道不是良人,就是再八抬大轎來請,她也不肯屈就的。」
小石頭道:「我想也是,她會同意我們的打算的。」
只聽柴火妞冷笑道:「我卻是不同意。」
三人轉過去,只見柴火妞從裡面出來,臉已經洗的乾乾淨淨,卻是將滿面脂粉洗去,只露出素顏,確實比剛才更顯得秀美,如出水的芙蓉,全無雕飾。程鈞心中暗道:這姑娘與眾不同,她既然如此,想必事情定了八分了。
小石頭卻沒注意到柴火妞怎麼梳洗,只記得她說不同意了,怒道:「為什麼,你都知道他還有老婆,還是負心的王八蛋,難道還要嫁出去?」
柴火妞走過來,穩穩當當往椅子上一坐,道:「因為你沒有說實話。」
小石頭道:「我從來不說假話,你知道的。」
柴火妞不看他,一雙杏眼直直盯著程鈞道:「我說的是你,你不說實話。」眉毛斜挑,面上露出峻峭,道:「小石頭那點小心思,我從來都看的出來。他雖然任性,但是都為了我,也沒有壞心,我相信他,但是卻不相信你。你雖然說了許多,但都是岳華怎麼壞,怎麼對我不好。這都是表面上那些東西,真正的實話都在你肚子裡藏著。你是把我當傻子,當小孩子了?你今天不說出子丑寅卯,休想我乖乖的按照你說的做。」
程鈞心道:這丫頭倒真潑辣,笑道:「你要我說什麼?」
柴火妞道:「你痛痛快快說出來,要我這個轎子進紫雲觀,是為什麼?小石頭說他假扮我,為了趁他不防備,教訓岳華,我看不一定。你一定還有別的算計。好比說這邊轎子抬進去,吸引了老道的注意力,那邊你趁他不在,就要亂來。鼓詞兒裡面寫著,這叫調虎離山計。可是你這邊亂來沒關係,若是被岳華發現了其中關係,小石頭不是有危險?你自己要做什麼便大大方方做,不要牽扯我弟弟。」
程鈞忍不住笑道:「柴姑娘果然心思靈敏,言語直率。我們確實是為了進紫雲觀,這其中關節,說來就話長了。」
柴火妞拍了拍椅背,道:「你別說那些多少年前的古早淵源,我不聽。你只說最關鍵的你要做什麼,怎麼做,最要緊的是我們姐倆會怎麼樣。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包括岳華在內,和我們不是一路人。你們都是天上飛的神仙一流,大概有你們一套行話,說出來我們聽不懂,你們也不惜的跟我們說。可是我聽不聽得懂是我的問題,你說不說是你的態度問題,不說出一二三四來,我怎麼相信你沒存著壞心?我就在這裡,你雖然想把我怎麼樣很容易,但我拚死不叫你們上外面的花轎,你們也是枉然。」
程鈞只有暗歎,這丫頭真是口角鋒利不讓鬚眉,他也算見過許多女子,連修道界的女修算來,柴火妞的個性也算排上一號。心中暗自欣賞,道:「說的不錯,既然如此,我再轉圈子也對不起姑娘的爽利。那我也撿著要緊的說。先說我們的目的,我們幾個人,目的不同。小石頭的目的,最簡單,他就是不許你嫁那老道,其他的,能教訓老道最好,別的他不關心。」
柴火妞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
他指了指小和尚,道:「他的目的也簡單,那紫雲觀本來是萬馬寺的地方,岳華道人佔了他們的廟門,他自然想要老道滾蛋,重新建立山門。」他只說最淺層的,至於小和尚背後的棺材,連他都不知道根底,自然也不必跟旁人說起。
程鈞道:「我們還有一位大和尚,他也是這一回的主力。他的目的一是為了萬馬寺,二來為了降妖除魔。他是有佛法的大師,嫉惡如仇。那紫雲觀裡的妖道,乃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敵,當然希望一劍誅卻。還有一人,就是宋道友,她與我們雖然沒什麼故交,但是也有一面之緣,她被鎮壓在寶塔下面,若不將她放出來,說不定何時便被那岳華老道害死。」
柴火妞看著程鈞,道:「說來說去,沒說到你自己頭上。」
程鈞道:「我就庸俗了。我為了殺人。那岳華老道以及他身後的老魔,對我頗有算計之處。我雖身無長物,但還有一具帶有仙骨的身體,引得那失了肉身的老魔垂涎……我們有個詞叫做奪舍,就是佔了旁人的身體。他們十分算計我,我自然也不會手軟。」
柴火妞道:「沒了?」
程鈞爽快道:「那自然不是。我還要取那老魔收藏的一件東西。那東西雖然是魔物,但對我有用。」
柴火妞聽了,反而滿意道:「你這才說了幾分實話。」
程鈞道:「說完我們的目的,我再直說我們的打算。我們要爭取一個時間,兵分三路,一是洞房,出其不意能傷到老道最好,不能的話,至少要穩住他。另一面要放出寶塔下的宋姑娘。還有一路,要侵入那駁靈陣的中心,將大陣停下來。然後三路合圍,去戰那老魔。若不把那陣法停下來,其他的事情都要打個折扣。與那老魔動手,也要失去八成力量。」
柴火妞道:「你叫我弟弟去動岳華老道,這不是玩笑麼?他哪裡是岳華老道的對手?」
程鈞道:「那又不然,我實話實說。我本人走不開,駁靈陣那邊我若不去,旁人都破不了。那寶塔下面有鎮邪的符菉,凡人也很難揭開,必須要大和尚去。如此一來,選擇就有限了。但這不是說小石頭就有危險,出其不意,這是第一。那駁靈陣十分厲害,岳華老道他們怕了我們,時刻要把駁靈陣運轉到極致,只是除了老魔法力特殊,不怎麼受影響還罷了,但其他人誰也難逃,岳華老道也是一樣。我們固然寸步難行,他也受了其中影響,十停威力去了九停九。再加上我封一道符菉給他防身,趁他掀起蓋頭一刻發動,近距離一擊之下,那是必然成功。」
柴火妞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們果然要這樣做?」
程鈞道:「不說為了旁人,就是為了你,也必須要了斷了那岳華老道,不然有他在,你的終身豈不誤了?」
柴火妞道:「好,那我也有個條件。」
程鈞道:「你說?」
柴火妞道:「小石頭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他冒充我,一來容易漏了破綻,二來,他身手根本比不上我。你把那什麼符菉給我,我來替你們走這一趟。」
三人面面相覷,小石頭道:「姐,你怎麼能去?」
柴火妞眉毛又豎了起來,道:「你的本事誰教的?村裡面男女老少,若論弓箭,再論把式,我若說第二,誰敢說第一?我若是不成,三個你也是白給。」轉過頭對著程鈞道:「我看出來了,還是你主事。你說吧,要不然我去,要不然誰也別去,痛痛快快的決定,一會兒他們又要來催我。」
程鈞目光幽幽閃了幾下,突然一合掌,道:「若是這樣,倒要麻煩柴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