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鈞心中詫異,抬起頭,道:「你倒是博學,連搜魂都知道。」
沖和忙叫道:「前輩不可——」搜魂**乃是一種搜索人魂魄的法術,雖然不是魔道,卻比魔道功法還凶殘三分,搜魂之後,七魂打散,三魄不全,魂魄無法轉世,只能流落凡間被陽氣淨化,化為塵埃,生生世世不得超生。他雖然厭惡沖遠,也不忍心一起長大的師弟遭如此下場,情急之下,急忙阻止。[.]
程鈞轉回頭瞥了他一眼,目光雖不見如何凌厲,但沖和還是心中一突,定了定神,上前道:「前輩,沖遠罪不至此——」
程鈞道:「與他罪不罪不相干,我想要知道點東西。」
沖和忙道:「他現在未死,您等他醒轉之後問詢他,他必然不敢不答。」
程鈞笑了一聲道:「我懶得問他。」
沖和額上落下冷汗,道:「他知道的事情我大半都知道,您要問什麼,我也不敢不答。」
程鈞道:「你替他作答?」
沖和道:「晚輩當盡力。」
程鈞道:「知無不言?」
沖和接口道:「言無不盡。」
程鈞心中滿意,要的就是他這句話,道:「果然如此,那他就無用了,你將他殺了吧。」
沖和臉色一白,不及細思,慌忙道:「您留著他,萬一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再將他喚醒詢問……」話音未落,只見一道白影襲來,下意識的頭一偏,忽的一聲,一道劍氣擦著臉頰而過,沒入白雪之中,消失無蹤。
沖和驚魂未定,只覺得頰上一疼,鮮血流了下來,原來剛才還是被劍氣所傷,當時無感,過後才發覺,始覺疼痛。他心中驚懼抬頭看時,只見程鈞盯著自己,道:「你說你不敢親手殺人,我就替你處理他。你說不必搜魂,我就不搜魂。你說連殺他也不必,我就不能殺他——世上的事,難道都是你說了算?你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沖和年紀雖輕,說身經百戰,那是笑談,但大大小小也與人爭鬥數十次,也不是沒有在生死邊緣走過,但從來沒有一次,有這種無力感。明明被利器加身,按他平時早應該拔劍相向,但這時對著程鈞一雙無喜無怒的眸子,只覺得全身都被死死地壓著,壓根沒有反抗的念頭,顫聲道:「晚輩……絕無冒犯前輩的意思。晚輩聽從前輩的吩咐便是。」拿起劍來,走到沖遠身邊,手中的長劍微微發顫,口唇輕動,似乎唸唸有詞。
程鈞見他如此,知道他還是不忍,道:「你還記得沖遠要是你時,你說過的話麼——要殺便殺,不必自求心安。你若果真認為他該死,那就爽爽快快殺了,心無掛礙。你若認為他不該死,再猶豫一百遍,說一百句欺騙自己的話,也是自欺欺人,難免魂牽夢縈,日夜不安。你自己懂得這個道理,難道還要我來勸你?」
沖和眼睛一閉,旋即睜開,長劍蕩出,「嗤」的一聲輕響,如入朽木,鮮血四濺。
沖和長出了一口氣,默不作聲將一旁滾落的沖清的人頭拾起,放在沖遠身上,掌心雷光四射,按住冰面上,轟的一聲,積雪開了個大窟窿,露出底下土地來。他起身將沖遠推入坑中,掐訣唸咒,在沖遠身下形成了一道土漩渦,將他身子捲入,慢慢下沉,過了一會兒,地面終於歸於平靜,完全看出去有人的痕跡。沖和安靜了一會兒,抬頭道:「請前輩垂詢。」
程鈞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等著,見他做完這一切,道:「這樣就行了?剛才沖遠也猜測過,這仙骨是脫胎換骨的希望所在,你對沖遠的仙骨不感興趣麼?」
沖和露出厭惡之色,道:「那是沖遠癡心妄想——晚輩不隱瞞,倘若面前有一份能夠逆天改命的神奇功法,晚輩當然是拚命也要弄到手的。只是憑借一兩句猜測之言,就要晚輩去拆弄相熟之人的屍身,實在是令人噁心。」
程鈞笑了笑,道:「是不是妄自猜測,也要我看看,你的易筋鍛骨經帶在身上麼?」
沖和道:「有的。」伸手入懷,取出一本薄薄的冊頁,雙手遞上。
程鈞接過,一面隨手翻開,一面問道:「先說說你們這一脈的來歷,是道門傳人麼?」
沖和搖頭道:「前輩說笑了。我們若是道門傳人,哪裡至於流浪數十年,連落腳之處也沒有。我們是散修。師祖曾在一座道觀做記名弟子,據家師說,倒也修煉到入道七重境界,只是無緣道門嫡傳,出師之後遊走四方,在廣府建立了落腳根基。後來傳下幾脈弟子,家師排行在中間,因為資質平平,進步的慢,並未得其青眼,年長入道之後離開師門,一直四方遊蕩,尋找機緣。收下我們兩個弟子,也是四海為家,連一座叢林道觀也不曾建立。」
程鈞點頭,道:「果然是散修。」這可算是許多散修生存狀態的模板了。
而今天下修道界是道門的天下,修士只要修的是道法,便算是道門修士。然而真正的道門傳人卻有及嚴格的界定。在道門以下的道宮,道派,道觀下正式修行在冊的弟子,都可以叫道門傳人,而且是道門嫡傳。而道門嫡傳弟子滿師之後,倘若不能留在門中擔任職司或者繼續修行,離開道門另立門戶,收下的弟子,叫做道門再傳弟子。而再傳弟子的衣缽弟子,也可以叫再傳弟子,但只能一人,也就是這一支作為道門再傳的分支,只能有一人繼承,而其他弟子出門之後,傳授弟子只能叫做三傳弟子,同樣三傳弟子也能有一支傳授。道門嫡傳、再傳、三傳弟子,統稱為道門傳人。
除此之外,三傳弟子的一般弟子,就沒有什麼四傳五傳傳來傳去無窮匱也的說法了,那就叫散修,以後多少代傳下去,也是散修,與那些在道門掛名修煉的記名弟子,或者和無意中走上仙途無傳授的修士,沒有什麼差別。
道門門戶分野極其嚴格,道門傳人算是道門親生的,那散修就像後養的。嫡傳弟子不必說了,道門如今如日中天,整個天下都是道場,嫡傳的弟子要什麼便有什麼,要富貴有帝王的冊封,要資源有天下的供奉,要尊榮有百姓的敬仰,要功法有道門的傳承。就是那再傳、三傳弟子,在道門也有一定的權利,也有許多供奉給養,且互相之間守望相助,有人依靠,對於修行自有極大的好處。
只有散修,別管是什麼出身的散修,都是無依無靠,身無所屬之輩。道門明文規定,散修不得打著道門的旗號開設道觀,佔領土地,收取百姓供奉,不得任領朝廷官職,甚至領取道門頒布的懸賞任務時,賞賜都要低上一等。如此種種,基本上輕鬆獲取資源的路途都被堵死,散修若非掛靠在哪處道觀道派之下,就只能去深山險地探險,博個富貴險中求。
只有立下了一定功勳,或者捐贈了一定的財富,獲得道門允可,散修方能在偏僻的地方建立一間道觀,不過有個專有的名字,叫做「叢林道觀」。比之一般的道觀好處各減一等,約束也放鬆一等,只是不能拒絕道門傳人借住掛單,算是半個官方的所在。許多散修畢生所求,就是辛苦拚搏之後,圈佔一個靈氣不錯的地方,建立一個道觀,開墾幾畝靈田,受上幾個徒弟,萬事不必再操心,安安生生的修煉幾年,能不能再進一步,就看天意了。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願望,能夠完成的,一百個裡面有一二個,已經算是難得,大部分不是一生漂泊,就是半路橫死,要不然如紫雲觀一般,偷偷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建一座野道觀,賭一賭道門發現不了——如果被道門看見了,那不是拆了道觀的問題,道觀上下,連著岳華老道加上道童在內,大大小小一個都跑不了。道門就是這麼霸道。
所以程鈞初見紫雲觀,才會奇怪——岳華道人竟敢在萬馬上建立野道觀,委實膽大包天。也是萬馬寺的和尚不懂道理,倘若他們往山下道門中告上一狀,數月之內,這紫雲觀必然給夷為平地。
程鈞一面思忖,一面看書,問道:「你師父是什麼修為?道觀裡面還有什麼人?」
沖和定了定神,回答:「家師兩年前就是入道三重的修為,那是師尊親口說的。只是我回來之後,感覺他修為又有進境,但是我修為不足,看不出來。」
程鈞點頭,一般的望氣術只能看出比自己低的修為,想要探查更高修為的人,必須要特殊的法門。
沖和接著道:「師父只收了我們徒弟兩人,沖遠師弟……如今只剩下我一個。還有就是沖明師弟,那是沖遠剛剛帶回來的,修習道法不過幾日,況且他資質所限,也練不出什麼來。除此之外,就是服侍家師的四個道童,他們沒學過道法,清風明月兩個學過俗世的武功,常常為師父做些在外跑腿的雜事。春風化雨兩個不學武功,只做師父近身的服侍,但反而更受信任。」
程鈞大體上明白,心道:其實那道觀並無高手在,只是不知道岳華老道如今到底什麼修為,想必已經在入道期中期,倒也有幾分棘手。然而還有一件事情不對——「岳華道人,可在陣法上有獨到的造詣?」
沖和搖頭,苦笑道:「家師——在修真百藝上,造詣都是平平。若有什麼獨到之處,也只有在符菉上有些本領,但也未必出於他人之上。」
程鈞道:「那倒奇了,那駁靈陣佈置的,確實有獨到之處。」他前世是陣法大家,別的不敢說,陣法上的造詣,他是舉世公認的必在前三之列。他一眼看出那駁靈陣的手筆,不是尋常修士可以比的,雖不曾跨越天人之隔,也是人界的頂峰了。
沖和道:「這也是一奇。我記得家師一心只為苦修,陣法這種耗費精力的雜學,家師向來嗤之以鼻。我認得這駁靈陣,還是到南方遊歷之後,開了眼界,領略了許多陣法奧妙,方才勉強辨認。家師……怎麼會突然有這麼大的手筆?」神色苦惱,顯然也是心中疑惑。
程鈞微笑道:「可能他得遇高人了吧。」頓了一頓,又問道:「岳華道人,可有道侶?」
沖和一怔,抬起頭道:「不曾。」
程鈞微出意料之外,道:「不曾?」心中暗道:怪了,那麼,她是何人?
沖和點頭道:「我離開之時,家師還不曾有正式的道侶。」說到這裡,突然一拍手,道「但若有的話,那必然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