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一丈高的火苗剎那間從那顆倒霉腦袋上竄起來,熊熊烈火夾雜著黑煙,伴隨著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聲,幾乎掀翻了整個屋子,馬公子頓時倒在地上,到處翻滾,翻倒之處,立刻火星四濺,一蓬蓬小火花燃燒起來,一陣陣皮肉焦糊味傳了開來。
烈火烹油,便是如此。
雅座裡原本只有五六個人,剛才連同李班主在內又跑出去三四個,只剩下馬公子和張公子兩個。馬公子正在地上打滾,張公子卻是嚇傻了,坐在椅子上不動,眼見火焰直撲面門而來,大叫一聲,想要起身,雙股戰戰,不能移動。突然,身子被一股大力一推,飛出數尺,四腳著地,正好落在雅座門前。[.]
這時候他腿動不了,至少還有手在,連滾帶爬出了雅座。只聽身後嘩啦一聲,回頭一看,隔開雅間的屏風已經倒地,露出隔壁的雅座來。馬公子帶著火四處亂滾,沒了屏風,煙塵立刻直撲整個二樓乃至戲樓,登時,馬公子尖叫之外,又添了更多的尖叫聲,場面一時大亂。
張公子再回頭看去,只見身後的雅間已經被煙火充滿,看不清人影。濃煙當中,混亂嘈雜當中,只聽咯啦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斷掉的聲音,接著就是「噗」的聲音,類似於重物墜地,之後,就只剩下坍塌和尖叫的聲音了。
二樓都是雅座,賓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哪裡見過這個,不由得慌亂起來,慌不擇路的往下逃。踩踏的也有,從樓梯上滾下去的也有,情急之中,直接從樓上往下跳的也有。貴人們叫聲在各種分貝和頻率之間徘徊不定,人影紛紛,場面一片狼藉。
二樓一亂,一樓緊跟著也就亂了。樓上的人跑下來,一水兒的往外衝,樓底下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混亂會傳染,恐慌更會傳染。這可是真正的「上行下效」,一時間,台底下一陣騷動。再加上底下桌子排的密,不好起身,一個站起來還罷了,轟隆轟隆站起幾十位來,登時丁零噹啷一陣亂響,桌子也倒了,椅子也躺下來,茶壺茶碗兒也碎了,大人叫,小孩兒哭,亂成一鍋粥,差點把房頂掀起來。
其實二樓只有馬公子一個火源,也只有那麼一鍋油,大部分都糟蹋在馬公子身上,其他地方本來沒燒起來,只是油煙和皮肉燒焦的味道可怖了一些。但是因為場面一亂,火勢好像放大了十倍,就似整個戲樓都點著了一樣。
張公子離得最近,反應最慢,連逃出雅間都是被人不知怎麼弄出來的,出來之後,也很爭氣,一屁股坐在地下,死活動不了,一雙眼睛左看右看,突然不知道想起啥來,大叫道:「馬公子——去救馬公子。」說著,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昏了過去。
好在馬公子和張公子是有頭有臉的公子哥兒,雖然不巧,今天帶在身邊的都是比兔子和主人跑的都快的廢物,但是身邊也有得用的人才。這時候反應過來,有幾個不怕的,逆著人流往上衝。尤其是馬公子身邊,很有幾個孔武有力的護衛,三撞兩撞,擠了上來,見到馬公子,有幾個連忙提了水,嘩啦一聲澆了過去。
哪知道那火是符菉引燃的油火,水澆不滅,馬公子挨了水澆,叫的只有更加淒慘。就有人拿了大衣衫往上捂,一邊捂一邊澆水,好容易火勢壓下來。其他地上零星的火苗也被壓滅。馬公子早就不叫了,挺在地上,半身焦黑,但撲滅之後,居然還活著,只是臉孔好似鬼怪,沒個人樣了。
另有一人抓起馬公子的小廝,喝道:「怎麼回事?誰幹的?」
那小廝還沒從驚變中反應過來,見了馬公子的面容,更嚇壞了,牙齒不住的咯咯打顫,道:「戲……戲……」就是說不出一句正經話來。
只聽咚咚咚一陣急促有力的腳步聲響起,一個人高馬大,彷彿鐵塔一般的漢子走上樓來,旁邊的護衛,除了扶著馬公子的那個,都站起身,一起道:「虎爺。」
那虎爺穿的雖然是緞子衣服,卻是短打扮,顯然是個習武的,頭頸肌肉糾結,膀大腰圓,胳膊頂的上旁人大腿粗,甚是威武,氣勢也足,看樣子頗有威信,喝道:「怎麼回事?公子怎麼這個樣子了,哪一個狗賊如此大膽?」
一句話說出來,聲如洪鐘,在亂糟糟的戲樓裡也聽得清清楚楚。
那小廝見他來了,彷彿找到了主心骨,哭道:「虎爺,您老晚來一步,不然哪有這樣的事啊?」
虎爺喝道:「快把公子送去醫治……你來說,誰害了公子?這大炳縣裡,誰敢動公子一根手指頭,我拽了他的腦袋。」話雖然說得豪氣,但馬公子顯然不止被動了一根手指頭,至於怎麼對應著把報復等級也升上去,就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了。
那小廝叫道:「對了,是一個戲子,一個小戲子干的!公子說帶他回去享福,他不幹,冒犯了公子,把一鍋滾油都潑在公子頭上了。虎爺,快去抓那個小戲子,別叫他跑了。」
虎爺聽了,已經有些明白了前因後果,道:「他跑不了——我一進來,就叫人把這裡圍住了。別說唱戲的,就是聽戲的,也一個都跑不了。你們聽聽,外頭還有人敢亂叫麼?」
眾人一愣,靜下來一聽,果然樓內樓外安靜了許多,剛才混亂的場面奇跡般的在短時間內平息了,想必就是這位虎爺的手段。幾人心中都是戰戰兢兢,要知道,以剛才的狀態,能攔住那麼一大群瘋狂的人群,得需要多少人手和實力?
虎爺喝道:「把這戲園子裡,班主、唱戲的、打鼓的、拉弦的、一起拉上來,一個個辨認,到底哪個是罪魁禍首。辨認不出來,就把那客人也一個個辨認,今天辨認不出來,誰也別想……」突然三步兩步走到雅座背後的窗戶前面,只見兩扇窗戶大開著,北風呼呼的往裡頭灌,若不是裡面鬧成一團,早該有人察覺到冷氣。
虎爺臉色一變,伸頭探了出去,只見外面正對著街道,街上並沒幾個行人,但這條街道畢竟是主街之一,少不了人來人往,因此積雪早已經踩得散亂,左右看著,喝道:「底下有人麼?來一個喘氣的。」
戲樓底下有不少跟著虎爺來的護衛,聽到他叫喊,走過來一個道:「虎爺,三隊在。」
虎爺喝道:「剛剛有人從這裡跳下去了麼?」
那護衛道:「小的沒看見。」
虎爺臉色鐵青,道:「小看了這小猴崽子。你們把住門,不許人進出。」說著縱身從窗戶跳了下去。他身形龐大,但身法輕盈,落在地上如同一片落葉,別說聲音,積雪上都只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旁邊護衛大聲喝彩道:「虎爺好輕功!」
那虎爺蹲下身,一路查看,一直看到大路上,點頭道:「快,去馬廄,看看有沒有被偷了的馬。再給我準備一匹好馬。你們也準備坐騎。」一面說,腳下一蹬,憑空拔地數丈,如同一隻大兀鷹,落在窗簷上,翻窗而過。
虎爺拉過一個小廝,道:「那小賊長得什麼樣子,姓什麼叫什麼,穿什麼帶什麼,多大年紀?」
那小廝一連聲道:「他十四五歲樣子,穿了一身青,長得……長得別提多好看了,跟大姑娘一樣,一眼就認得出來。姓什麼,叫什麼……這個張公子知道。」
虎爺一把揪住張公子,按理說,這公子身份還在自己太爺之上,平時他也敬讓三分,但這時顧不得,喝道:「他叫什麼名字?」
張公子對著一張鍾馗一樣的臉,打了個磕巴,然後飛快的說道:「程……他姓程,藝名九歲紅,真名……程……」汗滴下來,他想起那人曾自報家門,但他一時情急忘了,胡謅道:「叫程金。」
虎爺喝道:「你們讓張公子和戲班的人把程金小賊的畫像細細的畫一百份,我這一去拿到了他不說,拿不到全城張榜,懸賞百金,務必拿住他。哼哼,我們老爺號稱『百里侯』,這方圓百里,老爺就是天,我看哪一個能翻出他的手掌心。」
說完,虎爺又從窗戶跳了下去,來到街上。街上早就有一隊護衛騎馬等待,最前頭有一人牽著一匹鞍韉齊全的大紅棗騮馬。按照規矩,區區一個縣城是沒有單獨駐軍的,更不必提騎兵,縣太爺手裡頭,也不過只有三班衙役作為差遣,這些騎馬的都是馬太爺自己府裡養的護衛,不吃官家糧草,只聽太爺的話。那虎爺就是護衛的頭子,他翻身上馬,問道:「怎麼樣,誰丟了馬?」
後面一個護衛答道:「經馬伕頭辨認,馬廄丟了一匹黑馬,據他回憶,那是來聽戲的鄉紳王四爺家的。」
虎爺一怔,道:「媽的,王四爺不就是那個家裡有一匹烏騅的那個?這小子運氣太好了,走,快去追,那馬腳力好,一會兒就追不上了。要是追不上,老子先揍王老四一頓,他媽的敗家玩意兒,看戲就看戲,騎什麼好馬啊?」一提韁繩,胯下馬四蹄翻飛,當先衝了出去,濺起層層雪片。身後的護衛隊同時啟動,跟在後面。
在路上,虎爺收了一貫大喇喇的神情,心中暗自道:「這個時辰,想必他都要出城了,現在通知關城門,肯定是來不及,不如就在野外動手,殺人還不會麻煩。不過,這小子也不簡單,他能從幾十匹馬之中認得哪一匹馬是好馬,這一點就不像個尋常戲子。」
馬隊一路向前,眼見城門就在眼前,突然大道上出現一匹馬,正在原地轉磨,眼見就要撞上。虎爺大吃一驚,雙手加勁兒,一勒韁繩,吁的一聲,竟把疾馳中的駿馬生生勒住,在離著那馬數尺之間驚險停住。
虎爺大怒,他是縣城一八,平時在道上飛馬,人來撞人,物來撞物,橫行霸道誰敢招惹?剛才倘若街上不是一匹馬而是一個人,撞了也就撞了,偏偏不但是一匹大牲口,還打橫佔了路,若是撞上去,自己也要人仰馬翻。如今竟叫這畜生擋了他的大事,他如何能忍?因為有要事在身,一時不能立刻找人晦氣,還是張口就罵道:「我擦他拉個巴子——」
突然只聽街邊上有人罵道:「我擦這小混球,居然敢打我,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只見街邊上搖搖晃晃站起來一個人,捂著臉往這邊走,邊走邊罵道:「臭小子,不講道理的傢伙,老爺饒不了你……」忽然一抬頭,看見虎爺,道:「馬虎?」
馬虎臉色一僵,他雖得老爺賜姓,但是姓名連起來不好聽,因此除了老爺公子,旁人只能叫虎爺,誰叫他全名跟誰急。但是仔細看眼前人,臉色一陣抽搐,道:「五……五少?」
那人正是一個錦衣少年,濃眉大眼,形貌粗獷,一手拎著一根馬鞭子,搖著頭道:「媽了個巴子,今天老子出門沒看黃歷,抬頭見小人,先遇上那臭小子,又遇到你。」
馬虎乾笑,這縣城裡除了馬家父子,他是誰也不放在眼裡,張公子來自府城,他也不看重。但偏偏眼前這個五少,還有他那個混球老爹,連馬太爺都要讓三分,因此不敢輕慢,道:「五少,你說的那臭小子,莫非是一個十四五歲,長得很漂亮的少年。」
五少罵道:「不就是他?見了我二話不說,一腳就把我踹到馬下面去了,他媽的,此仇不報,我跟你姓。嗯?你怎麼知道他,你和他一夥兒的?」
馬虎忙道:「不不不,實話說吧,他對我們家公子不利,我正在帶人追他。」話還沒說完,只覺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衣領,就聽五少叫道:「什麼啊,原來咱們尿到一個壺裡了,走,跟少爺去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