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這一手,算得上十分漂亮。此計除了李憲之外,再無任何人參與,已經把露餡危險降到最低了。
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是沒有瞞過遠在洛陽的文彥博。陳恪一開始,以為是王雱身邊有文彥博的細作,但是再細想王雱為人縝密,斷不會讓身邊人知道此事的。而且文彥博也不大可能,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邊埋下眼線。
眼線應該還是在皇帝身邊。
而文彥博會做的事情,恐怕韓琦也會做,是以既然文某人能偵知,韓相公就沒道理不知道……
當陳恪將這件事告訴王雱,驚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陳恪也不說『當初我就勸你,這樣不行』之類的屁話,而是冷靜道:「好在你也沒有把柄,落在他們手裡,不擔心他們會在官家面前嚼舌根。所以這一局,還是我們贏了,而且完勝。」
「嗯……」王雱緩緩點頭,歎氣道:「可韓相公知道了……」
「已經到了這一步,被他們知道了也不怕。難道他們會因為我們規規矩矩,就也對我們規規矩矩?」
「也是,中樞兩進兩出,他們肯定驚呆了。」王雱的神色這才好轉,點點頭道:「一旦緩過神來,必然要兇猛反撲。」
「是啊。」陳恪面色凝重道:「官家承諾,今年會定下太子。下一步,必然不死不休了。」
「誰怕誰。」王雱的臉上,浮現出慣有的傲氣道:「如今我們早已不是吳下阿蒙!」
「呵呵……」陳恪也笑起來,但心情絕不輕鬆,他實在不知道,這支由新學黨、在野派和嘉佑學社聯合起來的雜牌軍,到底能不能和趙宗實的正規軍對抗。
激烈的鬥爭不知何時開始,秘閣考試卻迫在眉睫了。
秘閣試六論是制科試最關鍵的環節。關係到能否參加最後的崇政殿御試,同時也是制科考試中最難的一環。首先,閣試六論的出題範圍極其廣泛。以九經、兼經、正史為主,旁及武經七書、《國語》及諸子。正文之外,群經亦兼取註疏。
這不僅要求應試者知識面極其廣泛。而且對這些知識要爛熟於胸;還要求應試者文理俱佳,才有可能過關。是以時人都以秘閣六論為最難,把閣試稱為『過閣』。閣試之煩、難,正是中式者鳳毛麟角的原因所在。
為了應付這漫無範圍、又無所不問的煩難閣試,蘇軾兄弟才會授官未赴,專心準備。
考試前一
i,六名考官各出一題。陳恪雖為同考官,但這種級別的考試,考官的陣容嚇死人,還輪不到他出題。
參知政事歐陽修所出論題為《王者不治夷狄》。出自《春秋公羊傳》何休注;
參知政事王珪所出論題為《既醉備萬福》,出自《詩經.大雅.生民》鄭玄箋;
樞密副使吳奎所出論題為,《禮義信足以成德》,出自《論語.子路篇》包鹹注;
龍圖閣直學士楊畋所出論題為《形勢不如德》,出自《史記.吳起列傳》;
權御史中丞王疇。所出論題為《禮以養人為本》,出自《漢書.禮樂志》;
知制誥王安石所出論題為,《劉愷丁鴻孰賢》,出自《後漢書.丁鴻傳》及《後漢書.劉愷傳》。
六題中,三經三史,三正文三註疏。且要求極嚴格。應試者必須指出論題的出處,並全部引用論題的上下文,這樣才能稱為『通』。不知論題出處者不得為『通』;知道出處而不全引上下文者,也不得為『通』,只能為『粗』。應試者所作六論,須皆在三千字以上,所以最少一萬八千字,且要於一天一夜內完成。
五十名應試者,雖然最後都能完成,但其中多有求快而草草者。
收集起捲來,書吏糊名謄錄,然後轉到陳恪手中……因為就他一位初考官,所有卷子都要過他的手,選出六論四通以上者,呈給六位考官而已。然後由六位考官來評定等級,將四通以上者分為五等,第四等又分上下,按慣例一、二等不設,第三等為優,第四等上以上才有資格參加御試。
按說陳恪沒什麼權力,因為『通』、『粗』、和『不通』都是明擺著的,他要是弄錯了,被御史彈劾還是輕的,辛辛苦苦豎立起來的大儒形象,也將毀於一旦,是以容不得半分閃失。
但這不意味著他無法影響錄取。事實上,陳恪採取了一種巧妙的戰術,最終使他想保的人都順利過關。
陳恪想保的,自然是他嘉佑學社的同年,他也很熟悉這些人的文章,因此雖然沒通關節,但他還是能認出,幾位同年的卷子。
其中,二蘇和曾鞏他並不擔心,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過不了閣,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他想保的是四郎、林希和呂惠卿。
他採取的是迂迴戰術,先將二蘇及曾鞏的卷子壓在最後。把幾份『文章草草』的試卷放在最上面,再把四郎的卷子放在中間,下面再放幾分『草草』的試卷。這樣六位考官先一份份的淘汰前面的試卷,待看到四郎比較工整的文章後,覺著寫的還算不錯,因為已經淘汰了很多,加之後面的好像也不堪入目,四郎被取中的幾率自然大增。
林希和呂惠卿的也如法炮製,因為優秀的卷子,如二蘇和曾鞏的都被壓在最後了,所以被陳恪凸顯出來的三人,都不出意外的『過閣』了。待看到最後幾份卷子時,考官們縱使感歎這幾位的水平之高,卻也不會再改變原先的結果了。
因為這是六人聯合閱卷,誰要推翻先前的結果,就等於否定其他五人的眼光,這種得罪人的事兒,連王安石也不會幹。
最後結果出來,一共過閣十五人,其中就有四郎、林希和呂惠卿,自然二蘇和曾鞏也不會被埋沒。除了他們六個外,還有鄧綰。過閣者中半數都出自嘉佑學社,自此嘉佑學社大名再次響徹朝野。
隔一
i便是崇政殿的御試,當天一早,由官家親自主持並出策題一道。這次趙禎似乎很想說點什麼,一道策題足足用了幾百字。其中絕大多數篇幅,都是他對這個國家弊端的觀察:
『朕自繼大統以來……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寡。田野雖辟,民多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在位者不以教化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累系者眾,愁歎者多。仍歲以來,災異數見……」
幾乎把大宋之弊說了個遍,如果換個場合寫出來,簡直就是一篇罪己詔。
然後才要求『子大夫其悉意以陳,毋悼後害。』
這簡直就是自虐。
敬錄策題的詳定官司馬光,聽得是滿頭大汗,錄完後卻不敢領命道:「陛下三思,這篇策題放出之後,必將天下大嘩啊!」
「難道有什麼干礙?」趙禎似笑非笑道。
「是有干礙的。」司馬光要比初伴帝側時,放開了許多,沉聲道:「聖人云,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推而廣之,也無不是的君王。千錯萬錯,都是為臣者的錯。陛下乃大宋之君,為君者不能有錯,否則人心不穩,邪念興焉!」
「君實,你太書生氣了。」趙禎和司馬光的關係,顯然愈來愈親密,竟以表字相稱道:「這些天下的弊端就在那裡,就算不讓人說,難道我這個四十年的皇帝,能脫得了干係?若不借此機會說上一說,還讓天下人以為我趙禎掩耳盜鈴、昏聵若斯呢……」
說著淡淡一笑道:「沒聽俗語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英雄』?寡人就要刮一刮疾風,蕩一蕩船板,好為我大宋尋出幾株勁草,識到幾位英雄!」
「陛下,你既然都知道,何不大振天威,痛加整飭?」司馬光已經深深認識到,這位看起來綿軟無力的皇帝,實際是有大智慧的。
趙禎愣了半晌,方垂下頭歎道:「寡人兩度險死還生,身子已經大不如前,上朝聽大臣奏事,時候略長些,就頭暈手顫,觀瞻不雅。寡人若是親自動手整飭……設如中途身體有變,將來連新君也難以為繼。寡人能做到的,就是為新君打好底子、掃平障礙。君實你明白了麼?」
這些話披肝瀝膽,句句痛心疾首。司馬光不禁潸然淚下,啜泣道:「臣明白了,都明白了……」
「所以寡人得讓英雄們起心思,不然他們藏著掖著,我如何能動手?」趙禎那向來柔和的雙眼,此刻罕見的透出寒光:「你看這次御試之後,還不知有多少好戲上演呢!」
雖然已是四月天,司馬光還是感到一陣透體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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