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一位夫人的先人,那位狂儒柳開,當年為了出名。把自己往日所作一千多篇文章,裝了滿滿一車,應舉考試的時候,便自己推著車進考場,搞得大家都很錯愕。但無論如何,柳開打那之後就出名了,可謂深諳營銷之道。
誰知道另一位夫人的娘家,也是此中高手。為了改變兒子以往浪蕩不羈的才子形象,使他像陳恪那樣,向國士轉型,蘇洵不許蘇軾再把精華浪費在花街柳巷中。自己也以身體不好告了假,在家裡日夜督促,逼他搖動如椽巨筆,連寫二十五篇,二十五篇,一共五十篇策論公諸於眾。
這五十篇策論陳恪都看過了,內容是相當全面,從整頓官員,財政大計,安撫百姓,戶口管理,稅收政策,社會治安,直到強化軍事,面面俱到……簡直是生而知之、全知全能的五百年、哦不,八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
上一個麼,是諸葛亮……
大體而言,蘇軾的五十篇策論,反覆講的是同一件事——天下雖安,實則到處都存在隱患,一旦出事就有大危險!
所以這個鳥世道,不改革肯定是不行了,希望官家能『奮其剛健之威』,則『智者願效其謀,勇者樂致其死』,只要上下一心,則天下大事『縱橫顛倒無所施而不可』。
當然除了喊口號之外,蘇軾也有具體的主張。那就是重拾儒家以德治國的仁愛精神。他雖然承認當下種種隱患,有『立法之弊』。但更強調乃『任人之失』,所謂『失在於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他主張『法者,末也』,堅持『禮者,本也』,也就是以禮樂治國。以德治國。
同時他堅決反對那些要變更法度的『腐儒小生』,抨擊他們是在『惑亂世主』!
他打比方說,國家好比一個早期病人,目前『言語。飲食,起居,動作,固無異於常人』,看不出什麼病症。遇到這種情況,庸醫則無知無覺,但如果讓扁鵲倉公看到,就會『望之而驚也』。
所以國家只要使賢者在位,用人不疑,『盡其才而責其成功』。就可以未雨綢繆,在病症早期便為國家調理康健。若是貿然用『變法』之虎狼藥的話,只會導致『天下益不可治』,甚至『亂象立生』。
所以他要闡述的觀點就是:只要用人得當,就不需要變法!
那麼用什麼樣的人呢?當然是我這樣的高人了……當然這是潛台詞。
雖然千年以後,大家都能明白,蘇軾所主張的『人治』,根本解決不了國家的痼疾。但在這個時代,他的主張還是很有市場的。
因為變革的呼聲雖然成為主流。但對於如何變革,各方都有不同的看法,激進的高呼變法,保守派卻不想破壞祖宗成法,希望通過君臣的覺悟和能力,在原本的框架內,解決國家面臨的危機。
所以蘇軾的文章,極對那些老成之臣的胃口的。
加上他的文采實在太高,幾篇爭論寫得浩然雄渾、酣暢淋漓。據說歐陽修當時正發燒,讀蘇軾這幾篇策論時,痛痛快快出了一身大汗,看完後竟然退燒了。
歐陽修也差不多就是這麼個見識……
還有富弼、韓琦、包拯等名臣,看了蘇軾的文章後都讚不絕口,認為他是位不出世的奇才。三蘇之名本就天下皆知,現在人家又鋪天蓋地展開宣傳,造成的轟動效果,自然遠超過當年的柳開。
終於,在制舉舉行前夕,蘇軾的大名『霆轟風飛,震伏天下』,就連賣菜的大媽都知道這麼一號了。
不過讓陳恪拋去感情因素評論,蘇軾的文章固然氣勢雄渾,不愧未來文豪之名,但內容上,不過拾古人牙慧罷了,可以說是空話連篇。這很正常,畢竟蘇軾到目前為止,沒接觸過任何國政大略,甚至連民間疾苦、府縣庶務都不瞭解。形而上的指點下江山倒也無傷大雅,一旦形而下的具體言之,只能空泛無物了。
蘇大舅子經常掛在嘴上的便是『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初出茅廬、未遇挫折的士大夫,都是這個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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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無論如何,在蘇洵的苦心造勢下,蘇軾在接下來的大科中,應該是十拿九穩了。
眼看考試在即,陳恪當然要過來關心一下。
對於他的遭遇蘇家兄弟自然有所耳聞,但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溫言安慰而已。
「不說我的事了。」陳恪笑這對蘇軾道:「後日就要考試了,怎麼看你一點都不緊張?」
「唉。」蘇洵不在家,蘇軾才敢苦笑道:「管他的呢,一想到考完之後,終於可以外放,我就渾身輕鬆。」
「呵呵,哥哥被父親管教的慘了。」蘇轍抿嘴笑道:「那好些策論,都是爹爹先說個主旨,然後逼著他做出來的,哥哥對此怏怏不樂。」
「真想跟子由換一換。」蘇軾鬱悶道:「有我在前面頂著,他就輕鬆多了。」
「說起來,」陳恪看看蘇轍道:「子瞻我不擔心,倒是子由你,有沒有信心?」
「我的文章比起哥哥來算不得出色,」蘇轍輕聲道:「尋思著要想得中的話,只能搏一下了。」
「怎麼搏?」陳恪問道。
「既然應的是極言直諫科,」蘇轍壓低聲音道:「我想不妨就極諫一次。」
「莫非你想拿官家開刀?」陳恪心中一動道。
「你怎知……」蘇轍先是一驚,旋即瞭然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嘿嘿,」陳恪笑道:「我還不知道你蘇子由?」
小蘇是個奇特的人,說實話,在他的天才哥哥身邊,安靜的蘇轍總容易讓人忽略。但要是論到政治才能,小蘇卻要遠勝於乃兄。他清寧安靜,不浮不躁,具備非常高的政治素養,心性極其堅忍,並且能讓人忽視他。
但在需要發力的時候,蘇轍也會毫不猶豫,顯出他野心勃勃的一面。但蘇轍並不衝動,因為他很清楚。就算不能如願以償,但以宋朝百年來不殺士人的規矩,諒必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場賭博應是有驚無險的。
「怎樣,你覺著可行麼?」蘇轍緊緊著陳恪,沉聲道:「我是真想能幫你一把,只是不要幫了倒忙的好。」
「嗯……」陳恪尋思片刻,重重點頭道:「無妨!」
「那就好,那就好。」蘇轍鬆了口氣道:「對了,四郎、端平、章子厚、王子純、呂吉甫他們也要參加。」
「我知道,」陳恪點點頭,笑道:「我還聽說,吉甫最近很是活躍呢。」
「傳聞這科最有希望的,就是吉甫和我哥哥了。」
「呂吉甫這傢伙,不純。」蘇軾有些不屑道:「他進得京師後,便往慶陵郡王府上鑽,也不和我們來往了,怕是要另攀高枝。」
「良禽擇木而棲,這無可厚非。」陳恪不在意的笑道:「吉甫自有選擇之權。」
因為兩人即將考試,陳恪說了會兒話,便告辭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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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制科考試開始了。制科是本朝最高級別的考試,名義上不限身份,任何人都可以參加,以體現天子之唯才、唯賢是舉。然而想要站在崇政殿上,接受天子親試,絕對難於上青天。
前提是,你必須得到兩名以上的朝廷重臣舉薦,才有資格報名參加。之後還要過三關——首先向兩制,即掌內制、外制的翰林學士、知制誥,呈送平時所作策、論共五十首,由兩制選取詞理俱優者參加閣試……這也是蘇洵逼著蘇軾臨時抱佛腳的原因,誰讓這小子平時光顧著給花魁們填詞作曲,手裡一點存活都沒有呢。
兩制這一關過去後,接著是秘閣試六論;最後才能參加皇帝的御試。
這下大家明白,為啥兩宋三百年,就二十多個考中制科的了吧?實在是太難了。
但惟其如此,才見其珍稀。能考中制科,是每一名官員的夢想……非進士的文章做得再好,也甭想通過兩制那一關。所以制科號稱是『唯才是舉』,實則早變成進士們的禁臠了。
到截止日為止,兩制共計收到三百多人的策論,也就是一千五百份。現下的翰林學士承旨是劉敞,知制誥乃王安石,兩人加班加點,用了五天時間,從中擇選出五十名文辭優異者,進入下一環節的秘閣試。
公佈時,陳恪發現宋端平、王韶、曾布、郟亶等人都榜上無名……可見其殘酷。
當然也沒有他的名字,不過倒不是他的文章入不了兩制的法眼,而是他被任命為直秘閣,作為參知政事王珪、歐陽修等人的副手,同知秘閣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