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
外來意識形態的中國化
……
[話說當日林沖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又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繼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裡撞見。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裡?」
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發繼小人,一地裡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天王——外來意識形態的中國化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賣買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裡?」
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裡。如今叫我在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見你。」
李小二就請林衝到家裡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
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
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
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裡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裡與林沖吃。]
……
上面這段文字,大家按說應該都有印象。雖不知今天怎樣,但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林教天王——外來意識形態的中國化頭風雪山神廟」還是語文課本中的一篇。在那個絕大多數人都沒搞清「飛雪連天she白鹿」到底是什麼意思的年紀裡,林教頭、魯提轄,還有那一馬當先的馮婉貞,才是可以讓男生們「血為之沸」的形象。
這裡面,提到了一個地方,叫天王堂,從原文看,這是個好差使,每天只要打掃一下衛生,雖然比有錢財可用的草料場要差一些,但至少清閒。
但是,這裡卻沒有說清楚,這個天王堂……到底是作什麼用的呢?
手頭有一本宋人所撰的《嘉定赤城志》,列舉當地香火、叢林,纍纍千種。其中,把天王堂編入「祠廟」,與之並列的計十七種,分別是城隍廟、靈佑信助侯祠、三台星祠、二官堂、元應善利真人祠、武烈帝廟、佑正廟、大固山廟、小固山廟、鄭戶曹祠、義靈廟、東嶽行宮、靈康行祠、祠山廣惠行祠、王願靈觀王行祠、平園土地廟和悟真橋土地廟,從名字來看,都是道祠。
嚴格說起來,這裡面絕大多數都是「yin祀」,也算不上正宗的道家,最多是個廣義的道祠,但至少,絕對攀不上佛家。
至於考察明清小說,敘及「天王堂」時,出現的多是道人,如祝允明所作的《前聞紀》中提到蘇州天王堂時,是這樣說的。
[天王堂土地:姑蘇闔閭子城之濠股,有東西二天王堂,其西堂東廡有土地祠,神貌甚類太祖皇帝。相傳張氏僭據ri,有道者潛塑此像,意謂此土地當屬太祖雲耳。道者失其名,蓋異人也。或曰偶肖聖容,初無道者事。]
另外……某本反映明人世情的……嗯,算是廣義的譴責小說吧,也很巧的提供了一個旁證,表明這個天王堂是道家的地頭。
「天啟末年,忽然有個道人打扮的人,來到閶門。初然借寓虎丘,後來在城內雍熙寺,東天王堂,各處遊蕩。自稱為憨道人。」
綜合以上記錄,似乎可以說,天王堂應該被劃入在「道家香火」的範圍裡。
但,同樣是宋書,我們也能查到這樣的記載:
「黎州通望縣,有銷樟院,在縣西一百步。內有天王堂。前古柏樹。下有大池。池南有娑羅綿樹,三四人連手合抱方匝。先生花而後生葉。其花盛夏方開。謝時不背而墮,宛轉至地。其花蕊有綿,謂之娑羅棉。善政郁茂,違時枯凋。古老相傳云:是肉齒和尚住持之靈跡也。」
從這個記載來看,天王堂又似乎是佛家的產業,當然,這個倒也可以解釋過來,畢竟,天王殿是佛寺的標準配置,一個筆誤,把殿錯記為堂,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但不管怎樣,至少總說明在著作者或是傳抄者的心中,是以天王堂屬佛門的。
並且,關於天王堂的記載,唐中已見,如畫馬韓干,在他的行狀中,就有記到他在天寶年間入京供奉,曾在「寶應寺、天王堂、資聖寺」諸地畫「高僧、鞍馬、菩薩、鬼神等」。
同一個天王堂,難道竟然能通吃佛道兩家的信徒嗎?
面對互相矛盾的材料,我們只好再多作一些功課,比如說,查一查「天王」到底是誰?
考吾國經典,「天王」二字,漢前不存,是和佛教一齊輸入中國的外來詞,道家一部《神仙譜》龐雜無算,上追三皇,下及雞犬,裡面有不知多少人物,但翻來翻去,卻還真沒有以「天王」為號的。
那位說了,《神仙譜》沒有,可不等於就沒有,陷空山無底洞地湧夫人的乾爹,曾任降魔大元帥,點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諦、四值功曹、東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嶽四瀆、普天星相,共十萬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羅地網,下界擒拿妖神的那位托塔李天王,可不就是個「天王」麼?
這個……倒也是。
托塔李天王,諱上李下靖,說起來,正是吾國宗教抬舉名人入伙,張大聲勢的典型之一。
在中國人的眼中,「神」與「人」的界線,大抵是模糊不清的。一方面,人只要修持有道,就有機會飛昇成仙,甚至只要是跟對了修持有道的老爺,都可能跟著升天,另一方面,篤信「聰明正直謂之神」,那些聰明、優秀、強大,特別是真正在民間有著良好口碑的強者智士們,總是會很容易被神格化,送入神域,比如被加上了六個小弟和一隻狗的李二郎,比如名列十殿閻王的黑臉包公……李靖,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歷史上的李靖,南平蕭、輔,北破狼騎,西定吐谷渾,軍功纍纍,號稱有唐第一,封衛國公,當時便有種種關於他的傳聞,如他曾代龍王行雨、曾在西嶽祈神、曾識虯髯、曾遇紅拂……等等,在唐傳奇中頗有出鏡率,而至遲到兩宋時候,各地就已有了奉其為神的廟祀,如山西風雨神廟,即明言「其神唐衛公李靖」。
再看佛家……喔,這邊的天王倒真是不要太多。
……暫時岔開一下話頭,回去聊聊天王這個詞先。
不算三代祭文中「天王聖明」之類的泛指,目前意義上的「天王」,是和佛教一齊輸入中國的外來詞,在南亞地區的古信仰中,對「天」有著極為複雜的想像與設定,後來,這些奇想被佛教吸收、改造,形成了「六道輪迴」的概念,劃世界為「六道」,奉天道為尊,並繼承了前人對天的詳細區劃,分解出「三界二十八天」,其中,居於最底部的,正是「yu界四天王天」,亦就是「四大天王」的居所。
四大天王,音譯作「提頭賴吒、毗樓博叉、毗樓勒叉、毗沙門」,意譯則是「東方持國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南方增長天王、北方多聞天王」,其任務是「各護一天下」,即掌握「東勝身、南瞻部、西牛貨、北俱盧」等四塊大洲的山河林地,故又稱「護世四天王」,但地位在佛家的權力體系中很低,不要說佛,就連和什麼菩薩、阿羅漢之類的也沒得比。往大裡說,是不進省常委的軍分區司令,向小裡說,也就是個省公安廳廳長,當然,手上小弟還是很多的,是一級暴力機關的頭子。
四天王的原型都是南亞古傳說中的神祇,後來被佛教收編改造,其中,以多聞天王,或者說毗沙門天王的原型最招人待見。
他是什麼呢?
……財神。
多聞天王對應於印度教的天神俱毗羅,這位神可不得了,意譯過來叫「施財天」,在印度古神話中出鏡率頗高,著名的吉祥天就是他妻子(也有一說是妹妹,總之是一家子。)所以,在隋唐時期的佛畫中,毗沙門像的下方常常會畫上很多金錢寶貝,闊綽的很。
這要一想,可就不得了了!
身為暴力機關的一把手,一出去開片動不動就是「八百萬」小弟一起上,這已經夠唬人的了,而同時居然還管著財政部,能給你無息貸款甚至是直接撥款、能透露內幕消息指導你該建倉還是該出貨……這樣的人,簡直想不紅也難!
所以,他的確很紅……至少,在他的神格分裂之前,他一直都很紅。
隋唐時期,毗沙門在佛寺中香火極盛,地位極高,遠遠勝過其它三大天王,甚至還有這樣的佛寺佈局:釋伽牟尼居中,吉祥天待左,毗沙門在右,可以說是一門顯貴,獨佔佛戚。
毗沙門在duli造像時,典型形象是這樣的:
金身(其它三王則分別是白身、青身和紅身),著七寶金剛莊嚴甲,戴金翅鳥冠,佩長刀,左手托寶塔,右手執三叉戟,腳下踏歡喜天、尼藍婆、毗藍婆等三夜叉鬼,五太子及諸部下伺右側,五天女及天王夫人伺左側。(亦有一種造型是寶塔由三太子代托)
那位就說了,您等會,我怎麼看這寶塔有點眼熟哪?還有,四大天王的像見多了,和您說得這差也忒遠了吧?
……咱不是說了麼,這是隋唐那會的事,那時候,毗沙門他老人家還是北方軍分區司令兼中央財政部部長,紅得很,還沒想到自己日後會妻離子散、喪權失兵,被什麼猴子啊、人偶啊、蝙蝠人啊、三隻眼啊之類的怪物當小反派打呢。
有老婆有兒子,還一生就是五個,四大天王中,家庭這麼得瑟的就毗沙門一位,要說這五個兒子,也是子子不同,有出息到能自己掙香火的,也有不爭氣到只能跟老爹後面混飯吃,五子當中,最能耐是二太子和三太子。
二太子「獨健」,三太子「那吒」。
光鐺!
稀里嘩啦,也不管什麼茶杯瓜子都混成了一片,那位可真急了,扯著嗓就亂起了場子。
打住,您打住,那寶塔您混就混過去了,這三太子那吒,又是怎麼回事?!
這倒也是哈。
……其實,天王堂裡供得,就是毗沙門天王,當然,同時也是托塔李天王,還是李靖李衛公。至於這個話頭,說來就比較長了,可以從太原起兵講起,也可以從開元盛世講起。
隋煬失德,天下蜂起,四十六處煙塵,一十八路反王,個個都以為自己就是下一個漢高祖,在當時,從太原起兵的李家作為北周入隋的舊貴族之一,並不招人待見,在南方正統士族眼中,這些自稱「隴西李家之後」的傢伙實在很可疑,和飛將軍到底有多少血緣關係,那真是天曉得。
自古以來,帝王起兵,總要先打口水仗,強調自己是受命於天,有多少多少祥瑞,得多少多少天助,李家那時勢頭不是最大,聲望不是最高,連身份到底是胡是漢都還有很多人懷疑,更要打足旗號來吸引眼球了。
我們今天最熟悉的神話之一,當然就是風塵三俠、棋觀天下,不過,在當時,這並非李家神話系列的主戰場,只是秦王府搞出的一個小把戲:一來,在早期的時候,李家全力包裝的只能是高祖李淵,不會也不可能容忍李世民成為神化的中心。二來,這個故事更類似於史記、戰國策中的風流豪傑,對知識分子可能很有吸引力,但對苦於自晉以來數百年刀兵交作的黎民百姓,卻沒有什麼意義。
在當時,李家所主打的,是佛跡系列。
佛本非中國之教,自漢明夢佛以來,大舉入夏,數百年間,信徒遍於草野,尤其是在少數民族交替立國的北整個上層階級但知刀馬,宗教信仰還處於原始形態,沒有南朝士大夫階層以儒道為支撐,滿懷歷史驕傲感的意識形態,在相對先進的佛教面前完全無從抵禦,可以說是全面淪陷,崇佛、佞佛的皇帝、重臣層出不窮,雖然中間有名列「三武滅佛」之一的北周武宗大殺了一氣,但開皇強欺孤兒寡母,以隋代周之後,引導了一次報復性反彈,佛教捲土重來,再作馮婦,復為一時之尚。在這種背景下,把李家包裝成受佛力佑護的世家,當然是最為有效的著法。
(順便說一下,中國百代朝廷當中,以「周」為號的共有四姓五朝,除了姬姓兩周之外,還有宇文之北周、柴之後周和代唐而立的武周,北、後兩家的收場完全一樣,都是英主早逝,留下孤兒寡母,然後被自己人窩裡反,捏著鼻子禪位,至於一代女帝,也是以寡婦的身份,被自己人窩裡反,捏著鼻子禪位……不得不說,起國號真是大事,一定要牢記「世易時移「的道理,不能看人用著好就偷懶照抄哇!)
(由此可見,吳三桂不唯無德無義,而且無智無識,起個兵反清就反清麼,國號還叫什麼「大周」,須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算真能一時得意,最後怕也要過身之後,留下孤兒寡母,然後被自己人窩裡反,捏著鼻子禪位嘀……)
在李家早期的諸多神話當中,有一項就和毗沙門天王有關。太原起兵之初,河洛地區的李密正如日中天,李家號召力遠遠不如,募兵能力有限,同時還要面對北方突厥的不斷消耗,一段時間內,搞到連女人小孩也要披掛上陣,今天看來,郡主領軍似乎是很有趣的美談,但當時,實在是李家的椎心之痛。
在這種情況下,「神人投軍」的傳說自然應運而生:某天,某個身材高大,一臉金光的男人帶著很多人招搖過街,來投軍入伍,在被問到身份時,這人自稱為「毗沙門天王」,因為李家「上應於天」,故前來投軍相助,而之後,這隊人也正如所有的傳說一樣,悄然消失,不給好事者以驗證神力的機會。
不過,從當時來看,這個傳說並沒有被炒熱,而從效果上來說,也沒有收得太大作用,真正令李家站住腳跟的,是他們和突厥的成功媾和而蒲山公又在戰略上犯下重要錯誤,可能,正是這個原因,才使毗沙門天王在唐初尚不能立刻取得朝廷歡心,得到超群拔類的地位。
(嗯,還有一個可能,是我猜的,話說,李建成的小名就是毗沙門,換您當了李世民,怕也不怎麼待見這北天王……是不?)
令「天王堂」被全面建立的傳說,發生於天寶年間,當時的大形勢,和隋唐交替時,已有很多不同:
一來,作為自然規律,佛教已自南北朝間的高峰開始回落,道教則終於找準感覺,牢牢把握住本土牌這個重要抓手,並放下架子,既吸收佛門祈雨、攘讓等能夠吸金的專業技能和十八層地獄等能用來嚇唬信徒的概念,又大肆收編佛門神靈,改造成為道家代表,兩隻手都硬,堅持以「你能,我也能」的泥沼原則,和佛教形成同質化競爭,且大打價格戰,導致佛教幾項重要業務的利潤率都大幅下挫。(文、煬之世,烈火烹油,地方富商作一次焰口都可以耗數百金,但睿宗年間,韋後親自出面參與的法事,據說華麗到無以復加,更集中了當時最著名的一批大德,總預算也只是千金)在這種情況下,佛教自然要想法開源節流,一邊尋找新的市場空間,一邊努力把原有業務作大作強;
二來,李唐在站穩腳跟之後,也意識到佛教終是西來胡教,過度消費的話,反而更會被作實掉「胡人漢衣」的偽華族身份,於是借一個「李」字,把自己生拉硬扯到李耳身上,相應的也就加強了對道教的認同和資源分配;
三來,武後佞佛,無為之甚,則自神龍以降,李家宗室們自然也會把貶佛揚道作為對武後施政的反彈之一。
種種因素結合起來,使佛門弟子意識到,眼前已是一個關口,是向上提升還是向下沉淪?不容再有遲疑了。
(在這裡,不得不說一句,縱觀吾國宗教史,佛教雖屬西來,卻總能在每次佛道之爭中,比道家更加迅速和精準的把握住中國特色,和以更大力度淡化掉自己的原教旨色彩,積極因應於信徒的喜好需求,真正作到了「你想要什麼,我就是什麼」,對自身的原始形態一點都不在乎,甚至可以為了擴大影響而把三世佛的概念放棄,轉而塑造併力捧在民間有需求有聲望的女觀音、胖彌勒、帥韋陀和降龍伏虎等等跡近「偽基督」或至少是「偽聖徒」的中國化偶像,身段之靈活,態度之謙卑,真真讓人歎服。)
天寶元年,西域有變,大石、康居等五國圍攻安西城,斯地,去國有萬里之遙,在那個冷兵器時代,指望國內來軍隊報仇就有可能,指望援軍及時趕來解圍,那是完全靠不住的,要活過來,就得頂住。
雖然部隊派不過去,可總要努力啊,這時候,國內佛門尚以「密宗」為大,諸如禪宗這樣完全本土的思想流派尚未出現,但,怎樣投帝王所好,怎樣揀便宜撈積分,這些傢伙已實在是很熟練了。
斯時的密宗之長,名為「不空」。
一聽說西域有變,不空就跑來到明皇這裡,告訴說吾皇啊,您甭急,那疙瘩是好地方,是毗沙門天王的老家哇,只要您信我,讓我作個法事請天王出手,絕對沒問題!
話說,不空的話也不完全是胡扯,在當時的西域,的確有傳說,指于闐國(今天的和田,出好玉的地方)是毗沙門天王的故鄉,歷代于闐王也一直自稱為毗沙門天王的後代,還有過天王現身幫著抵禦匈奴的傳說,他這個點子,大概就是這樣琢磨出來的。
這李隆基他也不是好騙的笨人,可摸摸腦袋想想,這事也沒什麼損失啊?最多向我要點錢搞搞宗教活動,錢……我都小邑猶藏萬家室了,公私倉廩都那麼豐實,還怕沒錢麼?
結果,不空就奉皇命作了一場法事,請天王二子「獨健」率神兵相助。
為什麼是二子呢,倒也有講究,前面說過,在佛教原始形態中,毗沙門天王五子中以二、三子最有出息,但細說起來,兩人分工又有不同,二太子常領天兵護其國界,三太子捧塔常隨天王。倒有點像是當初李世民和李元吉的分工。
按當時的說法,法事一作,立見「毗沙門天王第二子獨健率神人二三百人於道場前立」,神兵辭別長安,當天下午即到安西解圍,於是龍顏大悅,敕令天下,教諸道城樓皆置天王像供奉。
那位說了,您這書說得倒熱鬧,真得假得啊?
……這個,我還真不敢說。
首先,上面所說的故事確非近人所造,唐兵書《神機制敵太白yin經》中已經有了很完整的敘述,
「經曰:古者,天子望於山川,遍於群神;諸侯祭其封內興雲出雨之山川神祇,出師皆祭,並所過名山大川,福及生人。神祇,《爾雅》云:是類是禡,師祭也;既伯既禱,馬祭也。師初出,則禡軍之牙門,禱馬群廄。蚩尤氏造五兵,制旗鼓,師出亦祭之。其名山大川,風伯雨師並所過則祭,不過則否。」
「毘沙門神本西胡法佛,說四天王則北方天王也。于闐城有廟身被金甲,右手持戟,左手擎塔,祗從群神殊形異狀,胡人事之。往年吐蕃圍于闐,夜見金人被發持戟行於城上,吐蕃眾數十萬悉患瘡疾,莫能勝,兵又化黑鼠,咬弓弦,無不斷絕;吐蕃扶病而遁,國家知其神,乃詔於邊方立廟,元帥亦圖其形於旗上,號曰:神旗。出居旗節之前。故軍出而祭之,至今府州縣多立天王廟焉!一本云:昔吐蕃圍安西,北庭表奏求救,唐元宗曰:安西去京師一萬二千里,須八月方到,到則無及矣。左右請召不空三藏,令請毘沙門天王,師至,請帝執香爐,師誦真言,帝忽見甲士立前,帝問不空,不空曰:天王遣二子獨揵將兵救安西,來辭陛下。後安西奏云:城東北三十里雲霧中,見兵人各長一丈約五六里,至酉時鳴鼓,角震三百里,停二日。康居等五國抽兵彼營中,有金鼠咬弓弩弦,器械並損,須臾,北樓天王現身。」
太白yin經大致成書於肅、代年間,其作者一般認為是李筌,他曾在永泰二年獻上此書,其內容「記行師用兵之事,人謀籌策,攻城器械,屯田戰馬,營壘陣圖,括囊無遺,秋毫必錄」,書分十卷,其中第六卷全是祭文:計有禡牙、馬文,祭蚩尤、名山大川、風伯雨師、毗沙門天王等文,其中自蚩尤以下,全是中國古信仰,只有毗沙門一個外來戶。應該說,這部分內容,可以看作時唐時軍中信仰的權威版本,由此可以看出,毗沙門信仰在當時的確是很有地位的。
不過,從上面的記載來說,毗沙門的地位,又好像還是有點問題。
上面所引的文字,是「祭文總序」,目的是說明為什麼要在打仗前祭祀以上各位,但全文的四分之三都是在解說毗沙門天王的事跡,對其它人都是一帶而過。
……這,說明,那時侯,毗沙門的地位,還是不夠硬氣。
咱們看今天搞活動的,但凡沒出來前主持人就可著勁的吹什麼「忒有名、巨有名,可有名咧……」之類的,不用猜,八成咱們都不認識,再看電視廣告,什麼冰冰水水湯湯菜菜的,只要在境外跑過個小龍套,馬上就會在廣告上添上什麼「國際巨星」的字樣……倒是李xx鞏x他們的廣告,人從來不希罕打這幾個字。
不光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知名度這東西,它也一樣啊,從這個角度來看,那時毗沙門在軍中,大概也就等於什麼冰冰水水在演藝圈的地位……名聲是有一點了,但主要還是上頭有人硬捧,要說是大家發自內心認可,怕還得過個十年再說。
當然,這樣說法或者有點刻薄,而且,不管知名度怎樣,毗沙門天王畢竟還是被正式認可為軍神之一了。
但,這段記載卻回答不了上面的疑問,太白yin經必竟是兵書,不是史書,而且只記述這個故事,沒說故事的出處。
那……再向後找唄。
中唐、晚唐、五代……有這段故事記載的古書還真不少,可惜,多數都只是記錄,沒有出處,讓我找得非常恨恨,「xx原創(掃瞄),轉載請保留此行」……這是起碼的發貼禮儀吧!?
一直找到大宋年間,才終於找到兩個懂得在貼文後面加zt字樣的好同志,一位是贊寧,作品是《大宋僧史略》,一位是龐元英,作品是《談藪》。兩人都很有道德值的附了說明:這是轉貼,不是原創,yu看原文,請跳轉到《毗沙門儀軌》,查閱附件……
總算找到源頭了,那就簡單了,翻出原文看看不就成了麼?
不過,翻樓之前,咱們倒還可以先來查查年表:
據《貞元釋教錄不空三藏法師為獅子國人,生於唐神龍元年。幼年出家,十四歲在婆國(今印度尼西亞爪哇)遇見金剛智三藏,隨來中國,西元七二零年(開元八年)到洛陽,這時候,離天寶元年還有二十二年。
再向下看,問題出來了:開元二十九年,唐玄宗詔許金剛智和弟子回國。同年金剛智病逝。不空又奉命繼送國書往獅子國。他於當年十二月(陰曆)從廣州出發,一年之後到達獅子國。在當地入佛牙寺拜普賢阿闍黎為師繼續深造密法,回唐的時間是……天寶五年。
天寶五年?!
那……那個天寶元年向唐玄宗要錢作法事的傢伙是誰?
好吧,咱們去找這個什麼什麼儀軌來看看。
原文是這樣的:「唐天寶元戴壬午歲。大石康五國圍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ri有表請兵救援。聖人告一行禪師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國圍城。有表請兵。安西去京一萬二千里。兵程八個月然到其安西。即無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請北方毗沙門天王神兵應援。聖人云朕如何請得。一行曰喚取胡僧大廣智即請得。「
咦?怎麼變成一行大師了?而且,這個胡僧大廣智又是誰?
中國唐代(或者說整個中國佛學史上),著名的大廣智和尚只有一位,某人在永泰元年(765)被代宗加號大廣智三藏,制授特進試鴻臚卿。某人就是……
不空!!
這下總算說圓了,請毗沙門天王的還是不空,只不過是他在萬里之外作法……這樣說,可以嗎?
很遺憾,還有一個問題,一行大師在開元十五年圓寂……就算他佛法修為再精深,一個過世十幾年的人,想在天寶元年為皇帝請神,怕也不可能。
而且,最重要的,是《毗沙門儀軌》的作者。
……大興善寺三藏沙門大廣智不空奉詔譯
轉了一大圈,居然還是他!!
合著,他是自己給自己作考證立傳來著,其性質,和今天一些人自己開樓,然後換馬甲進來頂樓的行為,正是不相上下,要說還有差別,最多也就是他頂樓時沒換馬甲罷了。
其實,應該說,這個故事,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的。
自從開元十二年渴水ri之戰大食戰敗,康石諸國復歸於唐之後,直到天寶九年的怛羅斯之役,西域都牢牢控制在唐帝國的手中,怎麼可能爆發什麼圍攻安西、情況緊急的戰爭?這種對於西域局勢的認識倒是符合安史之亂後安西兵力被抽調幾空,跟中原往來都被遮斷的情況下代宗年間一般人對西域的印象。
綜上,再考慮到佛門長期以來傳教中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善於捏造各種果報感應故事……我們可以認為,以上故事純屬不空捏造。天寶年間當並無此類敕令,自然也不可能有由此敕令引發的天王崇拜的推廣傳播。《毗沙門儀軌》附文成於代宗年間,此時經過安史之亂,經肅宗而代宗,對天寶初年的故事能說得清楚的人大概已經不多,因此甚得代宗崇信的不空就大膽偽造了這麼一則神話。
神話歸神話,有人信就有用,就好n和voa雖然扯淡,但總歸還有人願意聽他……中唐以後,在密宗諸僧的努力之下,舉國上下終於掀起了一輪學習毗沙門精神、供奉毗沙門天王,進一步推動大唐王朝又好又快發展的熱潮。這股熱潮更被繼承下來,經晚唐,歷五代,直到北宋年間,天王堂或者說毗沙門天王的香火都極其旺盛,遠遠勝過其它三王。
由此,我們也可以解決上面水滸傳中反映出的一個小問題:天王堂作為宗教場所,為什麼會由地方駐軍管理、維護?因為它本來就是設置來保佑駐軍的一個專用場所,一定意義上,相當於希臘人奉的勝利女神或是歐洲人帶的金十字架、隨軍聖物之類的東東。
上馬掌軍,下馬管財,毗沙門天王的聲望,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這是他在老家也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地位,不僅僅在四大天王當中特立拔群,甚至,在一些本土化的文字中,他的地位經已超過了從羅漢到菩薩的層層壁壘,開始被人當作佛爺一級的尊神來對待了。
比如說,西遊記的前身淵源之一,作於北宋年間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在全書開首處,猴行者初遇唐三藏後,便給了北天王一個極為高調的出場。
「法師問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門大梵天王水晶宮設齋。』法師曰:『借汝威光,同往赴齋否?』」
故且不說「設齋」這事根本不該由自己人來作,單看毗沙門天王那兒的陣勢,就華麗的嚇死人。
「且見香花千座,齋果萬種,鼓樂嘹喨,木魚高掛;五百羅漢,眉垂口伴,都會宮中諸佛演法。」
羅漢只為侍奉,諸佛率同演法,這個性質,按大唐來說,就等於是國公勳臣上坐擺酒,諸李宗室呆在下面陪笑,要在天竺這麼幹的話……當然,在天竺,諒毗沙門他也沒這個膽。
之後,這位北天王還考問了三藏的佛法,賜他錫杖、缽盂、隱形帽三件法寶,並許下承諾,有難之處,遙指天宮大叫『天王』一聲,當有救用。」……總之是把西遊記裡面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的戲份搶了個jing精光不說,連本來應該是佛祖原創的法寶也變了他的人情。
話說,這個地方的文字,仔細考究起來,其實有很多問題,最明顯的一處,作者顯然沒搞清楚「天王」的意思,竟然自己發明出了「北方毗沙門大梵天王」這個名詞。
天王這個名字,本身確實很拉風,天上的王啊,多麼nb……但印度的天,和中國的天,那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面有說到,佛教吸收南亞原始神話後,創立「諸天」概念,共分為三界二十八天之多,各天皆有其主,以中國秦漢神話體系來比,印度的一天,最多也就等於咱們的一星野,只是整體「天界」的一小部分而已。
(再順便說一下,道教系統的三十三天,正是受佛教二十八天的影響而成,至於為了顯示道教水平更高而強行加上五層天,那個……就沒必要評論了。)
四天王天,是三界中的最底層,是為「yu界天」的六天之一,和屬於「se界天」系統的大梵天相比,級別差老鼻子了,你說毗沙門是大梵天的王,那個性質,和放著市委書記不理,盡跟公安局長去談開發區建設的協調問題,基本上是同一層次的錯誤。
更何況,就算真是大梵天王在此……他,也沒資格整這麼多佛菩薩來給他抬橋。
不要說se界十八天之上還有最高層次的「無色界」四天,就se界自身裡面來看,十八天劃分為四,依次是一禪諸天、二禪諸天、三禪諸天和四禪諸天,其中,四禪諸天裡更又細分出五淨空天,大梵天只是一禪三天之三,在整個se界天裡是倒數第三。和居於五淨空天的諸佛比,連人家腳後跟的灰都看不到……
當然,就大梵天王本身來說,他倒也是很有來頭的,不過,那是在他失勢之前。
佛教興起的過程中,吸收改編了大批印度教神靈,其中也包括了印度教的至高神大梵天,在傳說中,他是萬物的創造者,也是萬魔的統領者,無所不能,nb到頂天立地……不過,被佛教收編之後,他的地位就只好大幅下降,成了一個護法神,連菩薩都沒混上,也就和那些個什麼順命侯、山陽公的地位差不多,想一想那位爵封海澄公的鄭克塽鄭爺,他在beijing,就算擺酒,難道有膽子讓什麼諸王貝勒或者那怕是通吃子來坐下手給他捧場?
在這個地方呢,我的感覺是,一方面,中國與南亞間的信息交流在當時並不稀奇,在被佛教閹割過的版本傳入時,原始印度教的信息也有流入,另一方面,佛教那套子原始形態,對一般百姓來說,有幾個能記得住?最多也就知道那邊叫「梵」,可巧,這「大梵天王」四個字,就從字面上看起來,等於說,這位爺是「梵地裡最大的王」……靠,那他不指定得是釋伽牟尼那個級別的啊!
至於把毗沙門附會到大梵天王上,一方面,可能是傳抄或是傳唱過程中亂入,另一方面,也可以視為佛教傳說的進一步中國化。
二十八天的結構對佛教理論來說很重要,可畢竟,對中國老百姓來說,頭頂只有一個天,天有二日就要亂了,要有二十幾個出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三維結構的天被壓縮到兩維上,一方面是實現了扁平化管理,淡化了低層四天王天和最高層間無限的中間環節,另一方面,可該著北天王他運氣,在中國本土的天界權力結構中,北方正是至高權力者的所在……兩下一合計,這話就說圓了:看看看看,果然天下鴿子一樣白,老佛爺那裡,也是北極星最大吧!
種種因素復合起來,毗沙門就這樣莫名其妙上了位,成了佛家幾大「話事人」之一。
不過……月圓乃虧,盛極則衰,既越絕嶺,必有下行,在毗沙門天王走向巔峰的時候,黑暗之中,本土眾神已在潛動了。
前面有說到,佛教在本土化的過程中,為了吸收信徒,基本上可以說是全無原則,你想要什麼,我就是什麼,提供了無微不至的服務,比如天王堂,同時還兼著財神和戰神的業務,比如觀音廟,簡直就是現在那些包治不孕不育的專科醫院……凡此種種,都非常有效的擴張了業務面,對於它深植中國民間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但,這裡面也有一個問題,這些個神祇的註冊沒有專利,不會因為你先進入這個市場,就取得天然壟斷權,想要把業已取得的利潤點保持住,還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觀世音菩薩,就是佛教比較典型的一個專案,非常成功:直至今日,「求子」這項高利潤低風險的業務仍然被其牢牢把持,沒有其它任何神祇可以染指,所有人都在作的業務如祈福等,她也始終有著一塊穩定的市場份額。至於毗沙門天王,很不幸,他也是一個典型專案……失敗的那種典型。
就不算漢化後得到的那些光環,毗沙門天王的身份在佛門中也很不低,四大天王中只他一個有家有口,而且還都很得力:二兒子三兒子都已經duli主持工作,有了自己的堂口,夫人(或者妹妹)也至少是個副部級待遇……不過,這些對於中國的老百姓來說,都沒什麼意義,真正令他身份高過余儕的,在民間,是因為他兼著財神,在zhengfu,是因為他是保佑打勝仗的軍神。
……可惜,中國人或者會相信外來和尚經念的好,也可能會相信外國大夫會治病,卻絕對不會覺得洋鬼子的銀行可靠過央行。沒得選擇時也就罷了,但一旦出現了本土財神……毗沙門,便只好面對現實,把其獨享了幾百年的榮光讓度給那些更中國、更本土的名字。
而且,必須承認,道教在爭奪這塊業務時更打出了非常漂亮的組合拳,派出了多名身份、來歷、資格都有所不同的人物共同分割財神市場,高中低端全部吃掉,根本沒給毗沙門留下任何混水摸魚的空間。到了南宋的時候,民間所謂財神,已完全是那位黑臉趙公明,便連能夠聯想到毗沙門大人的,也很少有了。
(關於財神的來歷和分工,這裡不再贅述,有興趣的,請參見《財神》一文。)
最重要的業務失去,很讓毗沙門吃了一記悶棍,不過如果只是這樣,他倒還可以維持住門面,畢竟,天下州道,皆有由官府維護的天王堂,百姓不待見了,還有官家定期送上的香火,少是少了點,虔誠也是不大虔誠,可總還夠一家老小過日子吶。
……可惜,就是這點日子,也快要過不下去了。
如果說百姓們在有的選擇時始終更相信央行的話,那對於主要以「大義」名分進行御邊戰爭的軍人來說,信拜依靠一個外人,就是更荒誕的事情。這裡有兩篇文字,我們來比較一下好了。
第一段
「維某年歲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將軍,某謹以牲牢之奠祭爾。炎帝之後蚩尤之神曰:太古之初,風尚敦素,拓石為弩,弦木為弧。今乃爍金為兵,割革為甲,樹旗幟,建鼓鼙,為戈矛,為戟盾。聖人御宇,奄有寰海,四征不庭,服強畏威,伐叛誅暴,制五兵之利,為萬國之資。皇帝子育群生,義征不德。戎狄凶狡,蟻聚要荒。今六師戒嚴,恭行天罰,神之不昧,景福來臻,使鼉鼓增氣,熊旌佐威,邑無堅城,野無橫陣,如飛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壓卵,火烈風掃,戎夏大同,允我一人之德,由爾五兵之功。」
第二段
「維某年歲次,某甲某月朔某日某將軍,某謹稽首,以明香淨水、楊枝油燈、ru粥酥蜜粽奧供養北方大聖毘沙天王之神曰:伏惟作鎮北方,護念萬物,眾生悖逆,肆以誅夷,如來涅盤,委之佛法。是以寶塔在手,金甲被身,威凜商秋,德融湛露。五部神鬼,八方妖精,殊形異狀,襟帶羽毛;或三面而六手,或一面而四目,瞋顏如藍,磔發似火,牙崒嵂而出口,爪鉤兜而露骨,視雷電,喘**,吸風飆,噴霜雹。其叱吒也,豁大海,拔須彌,摧風輪,粉鐵圍,並隨指呼,鹹賴驅策。國家欽若,釋教護法降魔,萬國歸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虜,尚敢昏迷,肉食邊氓,漁獵亭障,天子出師,問罪要荒,天王宜發大悲之心,軫護念之力,殲彼兇惡,助我甲兵,使刁斗不驚、太白無芒,雖事集於邊將,而功歸於天王。」
以上兩篇文字,都引自《太白yin經》,第一篇是祭蚩尤文,第二篇是祭毗沙門天王文。仔細看一下,我們會發現,至少有這樣幾個區別。
一是供奉方式,前文是以牲牢為奠,這是典型的本土神禮,雖然有點血腥,卻切合於沙場的氛圍。後者則是什麼淨水、油、ru蜜等等,話說,那怕是今天呢,要是打仗前上頭的司令作動員講話時拿出盒潤膚霜可著勁向臉上抹……對底下弟兄的士氣總不是什麼好事對不對?
(順便說一下,那個什麼淨水楊枝,正是觀音比較典型的特徵之一,事實上,隋唐年間,觀音信仰尚沒有完全成型,後來成熟於明清時期的諸多觀音傳說,是吸收了多種元素而成,其中,毗沙門的相關傳說也是比較重要的一部分,比如前面三藏詩話中天王的表現,到明朝時就完全變了觀音的事情。)
(順便的順便,前頭有說過,毗沙門他一家子還有個吉祥天……作為原始佛教中屈指可數的女神之一,本土佛教把觀音女性化的過程中,很自然就吸納了吉祥天的大量傳說與特徵,大概因為反正是一家子,所以順手把毗沙門的事跡也一併納入觀音傳說了。)
二是供奉的理由,在前文,是因為蚩尤創製五兵,故奉為兵祖,求其辟佑,在後文,是因為毗沙門被「委之佛法」,所以,還專門指出「國家欽若,釋教護法降魔,萬國歸心,十方向化。惟彼胡虜,尚敢昏迷……」換句話說,有點打「聖戰」的意思,你不信我,我就砍你……姑且不說中國自儒家作「天人合一」之論後已無宗教戰爭的人民基礎,最起碼,這裡面有個大大的隱患,合著,毗沙門這老小子是要「國家欽若」才肯出力的?那要是「國家」不信佛了,或者外邊的「胡虜」比咱們更加歸心向化,那……他在戰場上可到底是保佑誰啊?!
由上邊引申下來,咱們也可以發現第三個區別,在蚩尤,是「火烈風掃,戎夏大同」,要以夏變夷,立場非常明確,而在毗沙門,卻只是「刁斗不驚、太白無芒」,雖然也算是打勝仗了,可總有點刻意淡化「政治屬性」,為戰爭而戰爭的意思。
……這樣分析下去,咱們還可以分析出很多區別,不過,我在這裡只想再強調一個。
對蚩尤表示尊重時,說得是「允我一人之德,由爾五兵之功」,對毗沙門表示尊重時,說得卻是「雖事集於邊將,而功歸於天王」。
雖事集於邊將,而功歸於天王!
換咱們是邊將,提頭瀝血打完仗下來,就落這麼一句,會怎麼想,怎麼說?
直娘賊的醃囋潑材……這算什麼龜孫cao的鳥事啊!
可以說,作為由帝皇一時興起而強行供奉的外**神,毗沙門從一開始起就缺乏足夠的基礎,有唐一代也還罷了,到宋朝時,道君皇帝一個接一個出,北方諸族倒是都把佛爺捧得老鼻子高,在這種情況下,毗沙門作為軍神的合法xing,顯然要受到質疑,和必然會被消弱。
特別是從南宋開始,一方面理學大興,眾多外放為官的道學先生們皆以闢佛衛道、掃蕩yin祀為已任。一方面對北方異族連連吃虧,導致對外來因素的恐懼和排斥不斷放大,天王堂的香火遂漸漸勢微。而到了明清時期,隨著政權的多次更替,和毗沙門神格的分裂,民間對天王堂的信仰大幅削弱且完全去佛化,地方政權也不復以官帑維護天王堂了。
(至此,我又不由得想要對施、羅兩位先生發出讚歎,二先生身處明季,中隔蒙元,去唐、宋已遠,但信手寫來,一個如此不起眼的細節,卻能夠妥當熨貼,合乎北宋風物,其細膩、其縝密、其風骨、其自珍自重,足為百代楷模,而再若與今日一干嘴上跑馬的所謂「歷史大家」相比起來,更令人不得不有「微斯人」之歎了。)
不過,說是荒誕也可以,說是滑稽也可以,纍纍數百年對毗沙門天王的崇拜,畢竟還是培育出了一批對天王堂執有信仰的民眾,儘管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這個天王名叫「毗沙門」,並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北天王」,卻依然對其有著信仰,這些人可能不識字,沒文化,但,他們的信仰,卻也最難動搖。廟堂上的朝秦暮楚、昨是今非,對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的影響。並且,這些沉默而又固執的信念,更會在積累當中產生力量,反作用於廟堂。
(當然,在這樣的過程中,也必須有一些有可以為最廣大民眾所接受和信仰的理念與價值觀,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堅持下去。)
之前,我在《端午》裡曾經寫過一段文字,將之移用在這裡,我覺得,也完全合適「年復一年下來,到最後,在鄉野間悄悄流傳的涓滴細流,更匯成了強力的江河,倒捲回廟堂之上,開始滌洗著文士們的記憶。」這是天王堂的復生,卻不是毗沙門的復生,由盛而衰,自死轉生,天王堂經已脫胎換骨,終焉被完全的中國化。
一些特徵xing的東西仍然保留,比如手中的寶塔,仍然在握,並豐富出了七層玲瓏等等特徵,但又有所中國化,比如寶塔上供奉的釋伽牟尼像已不見,比如手中的三叉戟被悄悄改造成了中國獵戶習用的虎叉,再到後來,更又變成了武將所用的方天畫戟。
外形的中國化,自然也伴隨著身份的中國化,既然傳說中沒有對應的這樣一位軍神,正不妨將那些聰明正直的逝者抬舉上位,李靖作為有唐一代的第一戰神,功高而能終考福,更本來就有著眾多神跡傳說,至此牽強附會,終於變成了托塔李天王。
(李靖的天王化,應該說只是偶然,但天王的中國化,卻是一個必然,如果不是他的話,那麼也必定會有其它的秦天王羅天王甚至是趙天王張天王出現)
李靖本為唐臣,縱列仙班,也斷不會西奉胡佛,很自然的,隨著天王的李靖化,各地天王堂也就悄悄落入道門手中。
同時被收編的,還有毗沙門比較有出息的兩個兒子。
三子那宅,是走得最快的,嚴格來說,對他的改造收編,還在乃父之前,據《五燈會元》所載,早在兩宋年間,已有多條與其相關的記載,這裡略舉數條:
「那吒析骨還父,析肉還母,如何是那吒本來身?」
「三頭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撲帝鍾」
「八臂那吒冷眼窺」
「一句絕言詮,那吒擎鐵柱」
「那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於蓮華上為父母說法。未審如何是太子身」
雖然這裡所著都是佛家語,但……這些,卻都不是原始那宅傳說的部分,而是由中國僧人豐富出來的內容。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由「三首八臂」的印度神形象向「三頭六臂」的中國神形象過渡,可以看到「析骨肉」的原創劇情,可以看到「忿怒」這一新的特色……等等。
要知道,《五燈會元》是禪宗早期的重要行狀,禪宗是什麼?是被中國知識分子充分改造後的佛教,是佛門全盤接受「三教同源」的產物,都不能說是「有中國特色的佛教體系」,根本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國特色佛教體系」,在這樣一本書中記錄下那宅傳說逐步變形的過程,實在有著很豐富的象徵意義。
那宅與父親一併被收編,名號上加了兩張嘴,叫哪吒,封三壇海會之神,待奉靈宵殿前,並隨著「吒」字輩又添了兩個兄長,曰金吒、曰木吒,名字是完全的中國化,行動上倒還不忘本,分投菩薩修行,不過天宮仍然有權直接調度……大致上,可以算是道教系統在佛教系統裡的交流乾部(或者是委培的後備幹部?)吧。
那位又問了,等等,什麼叫添了,人家本來就是行三,有兩個哥哥好不好?
這個……您看那位獨健獨二爺,和木吒有什麼地方象的?
金、木之名,顯然是為了因應於「三太子」的名號而強行加上,這也是一個證明,證明將三太子中國化的只能是民間信仰,是一些基本沒有佛教原始知識,不知道他二哥自有堂口的百姓。
不過呢,在漢化的過程中,獨健的待遇比那宅確實要差一點,那宅只是加了兩張嘴,可到獨健這裡,除了養寵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話說,行二、養寵……這兩點提示加在一起,您能想起什麼麼?
想不起哇,那,再來……三隻眼……
啪!
您猜對了,就是他,天界諸神中最常被當反面人物提出來說事的三隻眼,二郎顯聖真君又名昭惠靈顯二郎是也!
當然,二郎神的傳說形成,是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應該說主要還是中國本土化所造的民間神,但一般認為,哮天犬的形象是由獨健的金鼠逐漸演變而來,三尖兩刃刀也和三叉戟有關,至於他額頭上的三隻眼,更是典型的南亞次大陸古神話的形象。
有關業務都被收編,塔、叉、兒子都沒了,毗沙門也就只是毗沙門了,回頭想想,怎麼辦?一看,喲,那三個兄弟還在那等著吶。
話說,四天王的情誼確實不錯,那三個天王眼看他風光數百年,看著他起高樓,看著他作歌舞,看著他樓塌了,雖然中間什麼香火都沒分到,可完了照樣一揮手,啥也別說了,回來就中!
話說,那時候,曾經的毗沙門,現在的多聞天王,眼淚准流得崗崗的……兄弟就是兄弟啊!
猛一退下來,還是有點不習慣,本來多聞天王多麼闊綽?前呼後擁不說,還專門有人打幡幢,現在跟班是沒了,可這幡幢還有點捨不得,怎麼辦,自己打著唄?
不過,認識幡幢的畢竟是少數,時間一長,順著這個形狀,慢慢就給改成了雨傘,跟著,更索性安上了一個完全道化的名字,叫混元珍珠傘。之後,民間更重新作出銓釋,以「傘」取「雨」,合東方寶劍之「鋒」,南方琵琶之「調」,北方蛇貂之「順」,名之為「風調雨順」。至此,對四大天王的本土化終於完成,毗沙門也終於忘盡前塵,安安心心當起了「泯然眾神矣」的多聞天王。
不過呢,有時還難免有點疙瘩,比如到什麼《封神演義》之類的大型演出任務裡面露臉時,看看對面惡狠狠打過來的什麼蓮花人偶、什麼三隻眼,再想想當年……這個,這口氣真是不太好順啊!
孔璋破題於西元二零零七年七月
補完於西元二零零八年九月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萬se返空貓大力協助,特此鳴謝!)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