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景十二年,五月廿八,帝京,乾若宮。
「以目前所掌握的情況,被姬家說動的,至少已有雁門楊家、無愁高家、天山薛家、周郡柴家、盛月袁家、北地傅家……但,仍然沒有段家的消息。」
「至於英峰陳家,據信姬家也有秘密聯絡,卻被本代『大白袍』陳修勘婉拒。」
「歧裡姬家、英峰陳家……好一群過氣者。」
帝少景半倚在靠椅上,輕敲扶手,注視著眼前的花園,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在想著無限遠地方的什麼事情。
「過氣者,誠然,但卻是一群有著極大潛力的過氣者。」
著重指出,這些世家盡皆名列雲台,各各有著輝煌的過去,也各各有著非凡的傳承。
強大先祖們的力量與光榮並不容易傳承,更有著流轉數千年,雖沒道理,卻又被所有人自內心相信的」一姓不二皇「那鐵規,所以,長久以來,包括姬家在內的諸多世家,一直也都能縮頸袖手,安於太平。
「……前提是,沒有出現可以傳承本姓力量的強者。」
去年以來,似乎是天神垂憐抑或是地府門張,能夠突破力量之壁的強者不斷出現,被壟斷多年的第九級力量終有新的強人掌握,而在眾多沉寂已久的世家當中,更開始陸續不斷有人提升到八級力量。
「想當初,英正那小子幾番生死,才終究突破到八級力量,中間何等驚險,何等不易,但僅最近半年來,姬家已至少出現四名力量與其不相上下的人物,更不要說被他們珍而秘之,始終不肯見光的那個姬重光……」
說來怒意漸顯,帝少景恨聲道:「凡此種種,豈會無因?可恨月明他……獨個守著力量之秘,卻偏不肯教人知道!」
仲達淡然道:「陛下卻可放心,滄月明這人一切成迷,但……想那孫無法也沒甚機會知道的。」
又道:「陛下,陳家須得小心,他們不和姬家合作的原因……尚未查明。」
「朕當年曾給大哥說過,朕取這個位子,不是為了朕,是為了趙家,他當不了好皇帝……至少,在亂世中當不了好皇帝。」
似沒聽見仲達的警示,帝少景喃喃憶舊,臉上更出現冷酷的笑容。
「將欲有為……值此天下,又能如何有為?」
「便予他們方便!」
坐直身子,帝少景斟酌字句,作出決定:可以默許諸大世家的復甦與蠢動,只要,他們仍在以征伐太平道為旗幟。
「總之,老五必須呆在這裡。」
沒有帝顒嗣以及最忠心於他的那批將官,「平南九道軍馬」的威力必然難以揮,甚至,帝少景與仲達都作好了在戰事初期出現連敗,以及可能出現部分官員借此鼓噪,攻訐軍將,要求帝顒嗣回鎮軍中的心理準備。
「既有這批『忠臣良將』願意為國分憂,朕,自然樂見。」
「朕也想看一看,那些傳說中的強兵武技究竟是何面目……朕既然能容英正重建『旄頭騎』,便能容得下『無將神兵』重現於世,容得下『八風營』和『烏雲都』再戰疆場……怕甚的?!」
重重一拍,帝少景厲聲道:「豈不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似乎是有些興奮,他臉上竟浮出潮紅之色,跟著,是劇烈的咳嗽,咳到竟不能再坐直身子。
「另外,繼續追查段家下落……雖然他們沒有參與,但,總是有了一種可能,而且,那些人,也許也會主動去找段家出來。」
對段家的追查,是當今帝姓最重要的事情,蓋自大正立朝以來,「不絕前人之祀」便是所有人也默認的遊戲規則,在這種背景下,段家之滅門,便是極為重要而驚人的事情,也是歷代開京帝者亟欲洗清的污名。
低聲答應,同時也不斷提出更加細緻和有可操作性的建議,約莫一杯茶工夫後,帝少景方馳然道:「這便成了……」卻聽仲達又道:「陛下,那件事,終須有個章程。」
剛聽到這句話,帝少景的面部已厭惡的扭曲起來,卻,又無奈的鬆弛下來,和出一聲長歎。
「仲公……能清楚當年舊事的人,已經很少了。」
「陛下當年向天立誓……至真至誠,此心,可以對天。」
不覺也陷入回憶當中,仲達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看到那個沉著中透著輕蔑的年輕人,當著帝光統的面,割破手臂,以血立誓。
「余取此位,非為已身,非為子孫……吾子有能,可以自取天下,吾兄果有賢兒,必還政東宮。如違此誓,天地共厭!」
「陛下之心……唯天知之啊。」
一聲長歎,仲達卻聽帝少景徐徐道:「朕少年時,不好讀書,父皇屢屢重責。」
「他說武以煉身、文以煉心,強武不文,終究只能為人所……」
聲音忽地一滯,帝少景慢慢道:「終究,只是一介莽夫。」
面無表情,仲達默默侍立,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
「當時,朕自然說不過他,但現在想來,卻猶覺著不服,身心不二,何以獨強?譬如朕,自年前事來,身體日壞,心力便也漸衰,許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看著眼前燦爛如錦的滿園夏花,帝少景慢聲道:「一園朱紫,何如一點枯金……朕,還記得,少年時,曾頗愛過兩句菊花詩,卻為此招至父皇不滿……卻,怎也想不起什麼了。」
目光微微一動,仲達慢聲道:「陛下少年時所讀的,是『此花開盡更無花』。」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頓一頓,仲達以那木然的聲音繼續道:「上皇不喜,因覺不吉。」
長歎一聲,帝少景從椅上稍稍坐起來了一些,道:「是了,父皇以為此語非帝者宜言……」聲音漸沉,忽似有了決斷,道:「朕意已決。」
「傳話下去,今冬,立太子。」
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仲達微微欠身,道:「老奴明白了。」
……
對於「英峰陳家」,雲沖波知道的其實並不多。
他知道,陳家是大正王朝繼姬家後的第二個帝姓世家,亦被目為最重要的帝姓世家之一,最早出「帝者寧有種乎?」的挑戰,並終於終結掉了帝軒轅「帝萬世」的狂想。
他知道,陳家的治世時間遠遠長過姬家,前後五百餘年,之後,更出現了延續八十二年的第二戰國,為仲連及帝滎芎鋪下了最華麗的舞台。
他知道,陳家歷代相傳,有兩個極為尊崇的稱號,是為「大小白袍」,究其原因,是陳家曾經出現過一名不諳武學,卻用兵如神的怪物,親手調教出「無將神兵」,七千子弟縱橫天下,名帥大將聞之輒避,時人但稱「白袍神將」而不敢名之,陳家後人遂分而為二,奉此尊稱。
他知道,陳家的郡望在青州,今天早已衰落,到了根本沒有存在感的地步。去年以來在青州的遊歷中,他甚至沒有留下任何和陳家有關的印象。
但他卻不知道,陳家本代小白袍居然幹練如斯,子弟居然強幹如斯。更居然悄悄重組了無將神兵,單憑眼前看到的這三十六人,陳家,便該有資格與馬家蘇家共坐論事。
他更不知道,名列雲台的陳家,居然會低俯身,為其它世家所用,甚至,到了願意和太平道相合作的地步。
(站在陳家背後的,到底是誰?)
遇上陳步耕後的第三天,雲沖波終於見到了這個答案。
因為陳步耕隱約表示出了想和太平道合作的意圖,雲沖波才決意以身涉險,蓋正如孫無法的分析:以太平道如今的實力,大戰若起,的確難以應付,為此,太平上下皆在竭盡全力去尋找一切可能的外援。
但,他實在也沒有想到,這個「可能的外援」,居然,會是強大如此!
地點是雲沖波不知道名字的一處小山包上,陳家一眾四下散開,只請雲沖波「一個人上去」,對方……對方,是一個老到似乎看不出年紀的老人,一個連自己行走都不能,要蜷坐在輪椅中的老人。
雖不知這是誰,雲沖波卻認得那個推輪椅的人。
「秀才?!」
「不死者,一路遠來,辛苦了。」
聲音沙啞,還夾雜著嘶嘶的吸氣聲,能令顏回恭容推車的老人喃喃表示了對雲沖波的問候,亦說明自己不是托大,唯因身體不好,實在沒法出行相見。
「余老朽,多年前便辭爵乞骸,歸養鄉里……」
一句話,已令雲沖波臉色微微改變,他終於明白了這老人是誰。
前任文成王,多年前便已與王中孤敖復奇陳國三沖天王並稱天下五大強者的前任文成王,丘以芟!
(這個人,竟然還活著?這些年來,他居然……沒有出過任何的聲音!)
「此山名為羊墩,多年以前,余曾觀戰於斯……」
沒有說清那一戰的參與者,丘以芟僅僅簡單表示說,那一戰後,自己心有所感,遂辭去王爵,閉門讀書。
「不問世事,已十餘載……直到,今日。」
身軀已經傴僂,連坐直都不能夠,面上佈滿老人斑,和散著死灰的氣息,甚至,連眼睛都已混濁,沒有任何的光彩,這分明是一個已將走到人生終點,卻仍在苦苦撐持,不甘邁出最後一步的老者,但,雲沖波卻仍然覺得,對面蜷坐在椅上的人,更像是一頭披著偽裝的龐大猛獸,若稍稍放鬆,便可能被暴起吞噬。
「請不死者來,亦讓顏回在這裡作個見證,只是想問一個問題。」
努力張開昏花無神的眼睛,丘以芟咳嗽著道:「不死者啊……您,願意,當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