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房間,頂部為大夏極為少見的圓形穹頂,以諸色玉、石、翠、寶填出星圖模型,壯奇莫名,而中部更鑲以徑長兩尺有餘的圓型琉璃,使陽光可以爽快灑落。
閉著眼,半躺在靠椅上,渾天沐浴在這陽光當中,也似乎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大氅。這是他最喜歡的房間,自小天國立基以來,曾經多次翻修,每一次,都會比前次更加高大,更加莊嚴,也會讓而端坐其中的渾天顯得更加威不可凌。
「干王?」
腳步聲很重,只有一個人,渾天睜開眼睛,慢慢坐起。
「西北軍馬,全滅了嗎?」
沉重點頭,長庚走到離渾天七步的地方站住,剛好位於投身下來的陽光之外。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沒有坐,雖然房間裡還有一把椅子……但,自那把椅子放在那裡以來,只有東山一個人曾經坐過。
「相距太遠了啊……山水重隔,鞭長莫及。」
「西北本是犄角之勢,輕不得,重不得,只要抵住左武王一軍不能南下,便是成功,翼王卻偏要盡點所部將士西往……棋形已重,又如何騰挪?」
兩人所說,是剛剛傳來的西北軍訊:太平軍轉戰三月,終於糧草不支,兵敗金州,十七萬子弟血染黃沙,無言被左武王攜百二強手圍殺,苦戰三日,射殺無數,卻終於不敵,弓折人亡。
「對北王來說,這應該也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
西北諸州地貧土瘠,物力薄弱,並不足以支持大兵團的長期作戰,雖然是東進南下的要地,但一直以來,兩軍皆只以偏師置之,互為鉗制,即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意思。而無言之所以執意要點齊本部兵馬盡數北上,也是看準了左武王的兵力同樣不多,想要在後勤崩潰之前,擊破左武一軍,強取金州。
「但,帝軍在西北的軍力,卻多至過想像……換言之,對方同樣有意,要利用這個機會,徹底擊破無言一軍,全據金州!」
說到底,這一切與蹈海脫不開干係:雖然沒人明言,但誰都知道,無言的出走,與他實有極大關聯,這還沒有算上,他作為小天**中第一名將,卻沒能自對方戰線的異動中,判斷出帝軍「先斷一臂」的戰略意圖,被數郡小利吸引,將重兵投置東線,以致於西北軍事危急時,小天國甚至連佯攻牽制的戰術動作都作不出來。
「……他們的犧牲,是為了太平,它年天下太平之日,就是這些兄弟永生之時。」
最後用這些話表示了談話的結束,渾天靠回椅上,閉上了眼,默默注視一時,長庚躬身為禮,轉身離去。
堪堪將至門前,背後,卻又轉來了渾天的聲音。「但是啊,干王……你認為,翼王,他真得死了嗎?」
猶豫一下,長庚慢慢轉身,輕輕搖頭。
「不,翼王他還活著……因為,天王您也應該明白吧?」
「你果然明白!」
長身而起,渾天週身衣物無風自鼓,向上浮升至三尺來高,若有所思,若有所怒,披沐在陽光之下,更顯著威嚴十分。
「既然明白……為什麼?!」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太平道……只需要一個神,也只能有一個神。」
「……說得好。」
背著手,依舊浮空不下,渾天抬起頭,透過上方的巨大琉璃,目注烈陽。
「那麼,你認為,翼王還會回來嗎?」
「……不會了。」
聲音中透著一絲感傷,長庚道:「至今思霸王,無顏過江東……被羞愧悔怒重重捆縛的翼王,已不可能再回頭來見我們,更何況……
「翼王的心裡,有他所相信和想望的太平,那和天王您所相信和想望的太平不一樣……要麼他改變,要麼您改變,否則的話,他不會再回來。」
「那麼,你呢。」
依舊抬望天,似乎那裡有著一切的真理,渾天淡淡道:「你的太平,難道就和我的太平完全一樣嗎?」
「不,不一樣。」
長庚微微搖頭,並在稍稍的停頓之後作出補充:「您有您的太平,我有我的太平,就像翼王有翼王的太平,而東王也有東王的太平一樣。」
聽到「東王」兩字,渾天微微一震,卻道:「你認為,北王仍然沒有找到他的太平?」
「……沒有。但,也許,快了。」
「那麼,怎樣?」
終於把目光從太陽上挪開,渾天看向長庚,正對上那悲哀,卻又冷漠的眼神。
「我的答案……和當年完全一樣。」
(呃,他們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太平嗎?)
似乎很奇怪,但仔細想想,雲沖波也不是不能理解:渾天與長庚口中的太平,更類似於對未來那「理想國度」的構想,那樣的世界,本就不可能有相同的答案。
對北王尚沒有最終找到自己的太平,雲沖波微感失望,卻又不算怎樣意外,畢竟……他可能才是最瞭解蹈海的那個人。
(但,問題是……這個夢,到底是誰作的?)
得到二女的提醒,雲沖波現了問題的不對,而最新的這個段夢境更是將他提醒:自己連續的夢境中,並非,每一次的主角都是蹈海!
(哎,反正,我也沒在夢裡吃什麼虧……不管了……老爹不是說過麼,車到山前必有路!)
很爽快的為自己開解,但一想到另一件事,雲沖波就沒法再那麼輕鬆。
(九天,這個傢伙……真是討厭。)
從在雪域的時候,雲沖波就和何聆冰不太對盤,而今次重見,對方更似乎完全不記著雪域上曾經的「手下留情」,反而還變本加利起來。
本來,以雲沖波的性情,並不會和人計較禮節之類的事情,但,何聆冰卻觸及到了他最在意的事情……蕭聞霜!
(聞霜就是被她帶壞了!)
重逢之後,兩人都極為歡喜,雖然中間有過因夢而生的隔閡,但在雲沖波主動選擇了」開誠佈公「之後,也就已經雲開霧散,但偏偏,何聆冰卻就有辦法製造出新的不快。
「霜姐……那是譖越。」
堅決反對兩人以姓名相稱,雖然雲沖波火很大的嚷著「她起名字就是讓人喊的,我叫聞霜有什麼不好……」頂回了她的意見,蕭聞霜卻不能強梁如此,從此改口,稱雲沖波為「不死者」,同時也婉拒了雲沖波贈送的那些禮物,不肯再將曾經在胸前掛過兩天的那塊石頭收回。每每想到,雲沖波就會很想打人。
(總之,回頭再和聞霜說說……沒必要這樣,不就是一塊石頭嗎……而且,喊什麼「不死者」……十二不死者,前後幾千年,這樣喊的話,他們每個人都可以答應啊!)
胡思亂想間,忽聽木門「呀」的一聲,緩緩打開,雲沖波抬頭看時,卻苦於視線被擋,只能看見半襲月白色的僧袍。
(嗯,和尚……難道說?)
突然想到蕭聞霜說過的一路經歷,雲沖波猛一激靈,急跳起來時,卻已聽得佛號入耳。
「阿彌陀佛。」
聲音低沉,聽著似乎很年輕,卻又似乎很蒼老,更透著一種奇妙的「真誠」,居然如滌心鐘鼓,令雲沖波覺得心意十分寧靜。
「不死者,貧僧釋浮圖,有禮了。」
「端木先生,妾身有禮了。」
端端正正的行禮,端端正正的坐下,小音心底十分提防,卻不敢帶出半點在外面來,低眉順眼,側著身子坐著,在禮節上,是連半點破綻也挑不出來。
「最近兩天,我就準備對不死者出手了。」
以此為開場白,子貢淡淡表示,小音的要價,自己已兌現了一部分,在近期的混亂中,若干與司馬家有利益的大商戶已經莫名其妙的吃了虧,出了事。
「當然,目前只有四成左右,其它的……事後我會完成。」
一如既往的冷淡,子貢告訴小音,如果不放心,也可以提出來。
「……豈敢。」
款款伏身,小音表示說,子貢的一句話,強過千百家錢莊的聯保。
「至於最近的情況……」
一語不,靜靜聽著小音的匯報,足足過了兩杯茶時間,方聽小音道:「就是這樣。」
「很好……」
拖出長長的尾音,子貢似乎又陷入沉思,想了一會,才道:「今天這麼急的請你來,其實,倒是有件事情想要煩你。」
袖著手,子貢很直接的表示:自己自幼讀書,不識情愛。
「雖然,只要精讀先師們的著作,便足以認識全部人性……原也不必將七情六慾都親自去體驗一遍,但,前賢也同樣有言,紙上得來終覺淺。」
子貢的意思,是希望小音能夠為自己提供一個思路,一個能夠有最大效率,揮最大作用的思路,一個能夠瞬間破壞掉雲沖波與蕭聞霜的相互信任,從而把雲沖波拖向黑暗深淵的思路。
「這個意思,是寄希望於『最毒婦人心』嗎?」
露出帶些俏皮的微笑,卻換不來稍稍軟化的回應,子貢只是微微欠身,道:「正是。」,倒搞得小音極是無趣。
「那麼,妾身就獻醜了……」
沉思一會,眼中突然閃過異光,小音挺直身子,表示說自己已有了一個想法。
「比較,通過比較,讓不死者理解到,自己在別人心目的地位並不是那麼高。」
舉了幾個例子,比如「讓貪狼作個比較,如果現在找到一份張南巾的遺書要她殺掉不死者,是殺還是不殺……」等等,卻都不能令子貢滿意,只是緩緩搖頭。
到最後,小音似乎計窮,更建議說,要不然,讓雲沖波來選擇,是要小音這個「明媒正聚的大婦」,還是要蕭聞霜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狐狸精」……卻似乎自己也知道這純屬胡扯,沒說完,便掩著嘴笑軟了身子。
「我們女人,頭長見識淺,只能有這些主意了……請端木先生指正。」
「你的見識,絕對不淺……」
帶著微微的笑意,子貢認為,小音的聰明,在他,實在是從未見過。
「你明明是有一個主意了,有一個最好的主意,你卻不說……而是通過一連串可笑的胡說八道,讓我自己來想到……你是認為,這樣子,會比較能滿足我的虛榮?」
被對方點破用心,小音卻仍舊只是輕笑,在她,原也不指望這種小小技倆能騙過子貢,而她更相信,在此刻的氣氛下,這只會令子貢更感愉快。
對聰明人,有時不能用小手段,因為對方一下就能看破,有時卻要故意用些小手段,因為……看破的他們,只會滿意於自己的聰明,反而會忽略其它事情。
(總之,不能讓他看出來我在想什麼,更不能讓他感覺到我作了什麼……這個人,太可怕!)
「……總之,很好。」
斟酌一時,子貢似乎還是滿意了小音的提示,輕輕合掌,表示說自己接受了。
「記著,為了這個提示,我可以再多為司馬家作一些事。」
覺得這已是非常合適的結束,小音再度伏身,用幾句巧妙的說話,把自謙與感謝揉合一處,卻又悄然抵死了子貢的說話,坐實了他要「再多為司馬家作一些事」的承諾,之後,是靜靜等待對方的最後一句說話,之後,便可以離開這裡。
……卻,聽到了,子貢,用最冷漠的聲音,說出的,最意想不到的問話。
「那麼,請你回答我,如果劉太傅和流赤雷一齊掉到了水裡,你,會先去救誰?」
愕然抬頭,正撞上子貢的眼神,那是冷酷的眼神,當中……甚至冷酷到了連「惡意」的空間都沒有。
「這種問法對不對……請告訴我罷,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