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中,曲水柔流,柳枝在風中輕輕拂動,被從西面地平線上投射過來的陽光染成金紅夾雜的奇異顏色。
「紅柳臨水,難道不好過千樹桃花?這地方便實在更應該被列入二十四景之一…」
很多年以前,猶還年輕的王中孤,曾經這樣子做出品評,但僅僅是私下。之後,他也沒有作出努力來推進這個想法,那原因,他則在多年以後告訴了他的兒子。
「有時候,無名反是一種幸運,這樣的話,也就只有那種真正懂得個中三昧的人才會來將其親近…這一點,對人其實也一樣。」
此刻,王思千正逡巡在這個地方。
昨日,他接到了王中孤的傳信,告訴他其父已決定親自出手,將一切結束,而今日午前,他更再一次接到王家子弟的報告,稱王中孤已回到琅琊莊園,並請他到北帝宮見面。對其父有著無比堅定的信心,王思千相信,一切都應該已經結束。
說起來,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想到無名,王思千卻總是難免有些隱隱的難過,而除此以外,他更還有些不服氣。
(爹…你的確還是遠遠在我之上,但…)
不甚服氣,因為王思千實在並不覺得自己真得弱於無名,從清醒過來直到現在,他一直都在認真回顧著當日的那一戰,而在心中無數次模擬過那一戰之後,他更認為,自己完全可以克制住無名的化功訣,而對那些青箱秘學,他的理解更只會在無名之上,再加上力量層面的明顯優勢,如果不是一切來的太過突兀,自己絕對可以在一百招內將無名擊敗摛下。事實上,當他得知王中孤已決定親自出手的消息時,心裡曾經極為抗絕,極想親自為自己「正名」的他,雖然最後還是服從了王中孤的決定,但甚難平復心情的他,卻始終沒有回去琅琊莊園,一個人在琅琊外圍做著無目標的隨意漫遊。
因為這種種難以開解的思緒糾纏,儘管已接到通知,王思千也不甚願意立刻回去,繼續在這幾乎無人知道的地方做著沒意義的散步,他就希望…自己也不知道在希望些什麼。
心裡迷迷濛濛,又空空洞洞,沿著河岸木然的邁動腳步,直過了很久,王思千才現,當心情放鬆下來之後,自己不自覺中仍然思考那一戰…那早已過去,而且應該也已失去意義的一戰。
(嘿…我原來是這麼輸不起的人嗎?)
苦澀的笑著,王思千卻知道,自己對自己的評價就沒有錯,自己的確是輸不起…至少,在這件事上,在這個人上。
(不過,這也都沒有意義了…既然老爹已經去了,無名,他不會再有機會站到我面前了…)
甚感惋惜,更隱隱有一種「對不起」的感覺,每當想到這裡,王思千的感覺都會變的很不好,用力甩一甩頭,他希望能把這種感覺去掉…然後,他看見了自己完全沒有想到的東西。
(這地方…什麼時候蓋起房子來了?)
上一次來到這裡是七個多月以前,這時間確是足夠蓋起一座花園,但…這地方極其無名,又地處偏遠,一直以來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會突然跑出一座房子來,也實在是很奇怪的事情。
第一個感覺是掃興,但當王思千認真打量的時候,他就不得不承認:這房子…的確蓋的不俗。
規模不大,那園子坐落在河水上流的小山上,巧妙借用原有的夾河高柳,形成了天然的門道,引入園中。
(以船為橋麼,很好,真是不落俗套。)
慢慢前行,王思千也看到越清楚,見園中疊石若干,各顯奇趣,又有竹林參差,碧瑩喜人,最奇者,北角上竟然穿地為池,中置罅折湖石,引水澆沖,方寸地間,或雪濺雷怒,或委曲蔓延,竟有好大皴峰山水勢在。
對園林之道不感興趣,王思千並沒下過什麼功夫,但眼界卻是極闊,見過不知多少名園,尋常園林在他眼底真是瞧也不瞧,但眼前雖然不過分許來地,卻構造的精緻異常,又全無斧鑿痕跡,竟與此間山水結合的天衣無縫,盡著山野之趣,他越看越覺佩服,心下更覺好奇,琅琊左近的高士名流,在王家是無有不知,有何動靜更是瞞不過去,卻從未聽說過有誰有意在此另治別業。
(嗯,所以說,高明之士,往往非人能知呢…)
本來心緒糾纏難解,至見此乾坤,王思千竟覺胸中為之一釋,更對治園者甚感興趣,心道:「已到園前,何不一訪?」
那水道闊七八步,對面系只小船,顯是主人所用,以王思千的修為,自然也不必叫船,略一提縱,早過了河,走得幾步,已將主人驚動出來,乃是一中年男子,面如冠玉,高履寬衣,腰間猶繫了一個酒壺,果如王思千所猜,極顯風度。兩人通過姓名,王思千方知對方姓錢,他卻不願提起自己身份,只說姓王,順手捏了一個假名。
雖不認得,那主人卻甚是好客,待客慇勤,見識也頗廣博,王思千與他一番談說,居然有些入港。在園中遊玩一番之後,那主人更將其延入書房,對座品茶。
「酒質最純,可敬天禮神,但剛才園中已經嘗過。倒要再請王公嘗一嘗寒舍泡茶的手藝如何。」
笑說著,那主人喚入侍童,生火烹茶,王思千一笑落座,見這書房裝設甚為簡單,兩架紫檀上陳設半滿,壁上懸幾幅字畫,當中一軸字幅,書著闕《水調歌頭》,筆意極佳,下卻無印記,頗顯奇怪。王思千上下打量一時,臉上忽地微微變色。正值那主人過來,見王思千打量,便笑道:「王公子倒好眼力的…」王思千一笑,道:「倒沒有請教錢公,這幾幅字畫都是在那裡購得的?」那主人笑道:「那有買,都是朋友們送的。」王思千點頭道:「哦…這一幅也是麼?」說著指指那幅字,見主人面露得色,道:「這個也是…是好朋友送的呢。」便一笑。此時侍童已將茶水奉上,他一邊接茶細品,一邊閒閒笑道:「如此倒是在下失禮了。」那主人一怔,道:「這…」便聽王思千徐徐道:「閣下壁間所掛,正是家父手書…而且,是他生平最為得意、最為重視的幾幅作品之一,請恕在下眼拙,倒認不出,是那一位世叔在此?」
那人怔怔良久,突然一拍大腿,道:「…是思千公子?!」說著突然轉身跑了出去,倒一時愣住了王思千,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心下卻又好奇,自忖道:「…這幅字倒真是已有一兩年沒見了,但…父親明明說過這幅字是他醉後所成,筆下流注,已將日映一訣的精義融貫其中…又怎會隨便送人?」
他見那人談吐不凡,眼力精到,也甚欣賞,倒也沒什麼惡感,但那幅王中孤的手書卻委實緊要,也斷不能這樣流落在外,心下自盤算道:「若能說清來歷,便不計較此事好了。」忽聽腳步聲響,正是那主人去而復返,抬頭一看時,卻又一驚。
只見來人披身鶴氅,面如冠玉,三綹長鬚,端得仙風道骨模樣,王思千卻認得他,竟是琅琊左邊數一數二的算命先生,葛仲正是。
「你…」
似對王思千的疑問很感高興,葛仲抬手在頜下一抹——已將三綹長鬚盡都抹下,光溜溜的,笑道:「這是假的,工作需要嗎…其實我也一直很想不通,為什麼大家都覺得有這種鬍子的人才會算命?」——
「就是說,你也對每天騙人感到很煩了…所以,就給自己另外準備了一個身份,隔段時間就跑出來放鬆一下?」
「嗯,大致就是這樣吧。」
很鬆馳的靠在一張躺椅上,葛仲很高興的笑著,告訴王思千他其實早就不想幹了。
「我錢已經掙下很多了,早就不想幹了,可是…幹我們這行的,又沒法洗手,而且,騙人成了習慣之後,如果一下子每天沒人上門,也會很難受的。」
所以,葛仲就為自己製造了另外一個身份,每擱一段時間,就會出來讓自己放鬆一下。
「你們世家子的那些東西,我現在也都學會了,而且…我覺得我還學的很好,有時候我還會想,如果我從一開始也生在你們這樣的世家而不是騙子世家裡面的話,我現在又會是什麼樣?」
苦笑著,王思千也沒法回答葛仲的問題,眼前的一切讓他極感意外,但,很快,他還是回想起了剛才的疑問。
「也就是說,葛先生…這幅字,真得是家父送你的?」
點點頭,葛仲坐直身子,笑道:「如假包換。」
凝視了很長時間,王思千皺眉道:「但是他…」卻突然止住了聲音,道:「…我想,我已經知道了。」
神色一下子變得很奇怪,勉強的笑了笑,王思千拱手道:「葛先生,我想我該告辭了。」
已將要走出書房,然後,葛仲也開口了。
「…請留步。」
一個騙子的說話,那就不是王思千會在意的東西,但,因為那聲音竟也是異乎尋常的奇怪,王思千還是停下了腳步。
「…有何賜教?」
聲音已變得很冷,王思千實在不想再和這騙子多說些什麼,但,身後轉來的聲音,卻更加的冷。
「我知道,公子你瞧不起我這種人,我知道,你相信自己什麼也都知道…但,公子,我就希望你能停下,你能夠轉過身來,聽我再說幾句話。」
「…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的父親,一個已得到我這騙子高度尊重的人。」
微微的皺著眉,王思千轉回身來,注視著葛仲。
「…請講。」
一瞬間有所衝動,但在王思千當真回轉之後,葛仲卻又表現的很猶豫,安靜了一會,他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幾年以前,我這騙子曾經有幸被王公召見過一次…那,看來公子也知道的?」
點點頭,王思千並不回答,臉上木無表情。
「那一次,是王公在拜託我…他希望我能按他的要求去騙一次人,為了,他兒子一生的幸福…」
「…夠了。」
猛一揮手,王思千已不願再聽下去,努力抑制著自己的情感,他盡量用自己最平靜的聲音道:「所以,你就得到了這幅字…真是很好的買賣,是嗎?」
神色愈嚴肅,葛仲的臉緊緊板著。
「你仍然不尊重我…公子,你是如此的看不起我,強烈到了讓我都沒法假裝感覺不到。」
「可是,我還是要說,我想…你錯了。」
「你是否正在不滿於王公?認為他在按自己的意志來把你的人生擺佈?你是否認為,當初,王公找我去,是為了讓我用一些沒法證明其錯誤的說辭來把你們分散?如果這樣,公子,你就完全錯了,錯的很嚴重,很嚴重…」
瞳孔微微的收縮,王思千雖然仍是努力抑制,聲音中卻已出現了掌握不住的顫抖。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看著他,葛仲的眼中竟似有一絲憐憫。
「我只是一個騙子,一個沒身份沒尊嚴更沒有原則的騙子…但,我這騙子,有時候卻能看到一些事情,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情。」
「強大和有著智慧,公子您和王公,都是優秀到了我這騙子根本沒法想像到的地步,可是…這樣的你們,卻也太過自信…太過相信自己的判斷,以為自己能夠獨立承擔一切,而不肯坐下來,直接了當的把想法說出來…當然,我或者不該這樣說,因為這種情況,便最利於我們這些騙子從中操作取利。」
「所以你就該感到幸運,因為不是在這個地方,如果我不是已因為數天的放鬆而開始軟弱…我,我就什麼也不會告訴你,我只會利用我已現的這種事情,設法從你們王家身上騙取更多的利益…所以,現在,請你站在那裡,認真的聽我說下去!」
已很久沒有被人這樣呵斥過…但,王思千卻沒法產生任何憤怒,僵硬的幾乎沒有知覺,他愣愣的站住。
「你…請說清楚一點。」
聲音很低,每個字都似乎是硬擠出來的一樣,但,葛仲卻似乎對這樣的反應很滿意。
「我要說的…我想,你也應該猜到了。」
葛仲開始講述,而隨著他的說話,王思千更漸漸現自己的思想開始不能集中,說話的聲音開始變的越來越小,眼前的一切,也似乎在漸漸模糊…
朦朧中,他似乎看見一位憂心於兒子卻又不知溝通的老人,在長久的猶豫之後,終於下定決心,要用實際行動來保證兒子的幸福。
他看到,那老人是怎樣為此而背棄了自己堅持一生的準則,去找來了一個他也只認為是個「騙子」的人,並不惜付出巨大的代價。
他要求…他要求那騙子去告訴家族中的所有長者,告訴他們那女子便是最適合他兒子的選擇,告訴他們那女子的命相是何等旺夫,八字又是何等的班配。
但這些卻都已無用,因為他的兒子,那個錯誤的揣摩了自己父親的兒子,他做出了「自以為正確」的事情,將父親的一切努力也都破壞,更…更將一些可怕的火種深深埋下。
(如,如果,那時…)
痛悔著,王思千不肯去想,卻又忍不住要去想:如果,那時,自己沒有自作聰明,沒有主動的去做那令自己在之後後悔不迭的退讓…今天,今天的一切,又將如何?!
猛然抬頭,王思千看到,窗外,太陽已將沉落。而隱隱閉合的烏雲,更正在預言著雨的將臨。
(對了…老爹,他在等我!)
猛然省起午間收到的訊息,王思千一下回過神來,從來沒有如此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他幾乎想立刻離開這裡,奔向那座他無比熟悉的山頭。
「…謝謝您,葛先生。」
深深的低著頭,王思千向葛仲致以非常認真的謝意。當將要告辭的時候,他更在短暫思考之後,向葛仲做出了認真的承諾。
「那一幅字…葛先生,是家父的贈品,也是您所應得。而如果有一天,這幅字又回到我的手上…那就能夠換到我的一個承諾,只要,我能做到。」——
夜已至,月初上,滂薄的雨瘋狂落下,抽打著黑暗的山林。
同時,有無視一切的狂飆在林中激盪,作直線前進,毫不猶豫的破壞著一切身前的障礙。
(爹!)
心急如焚,王思千幾乎就是在「渴望」著見到他的父親,見到那在他是無比熟悉,無比親切的老人,有太多的話,是希望能說於他聽。一些在過往幾十年間隨時也都能說,卻從來也都沒有說過的話。
…因為垂手可得,也就不再加以重視,因為每時每刻都能夠說出,也就忽視了專門說出來的重要性,
狂奔著,不再在乎什麼世家子的風度,不管前方是林木還是亂石,王思千毫不猶豫的將前方的一切摧破,用自己所能及的最大度向前疾進。
…這時,他並不知道,多年以前,同樣的一個雨夜,他的父親,曾經懷著同樣的心情,在做著同樣的狂奔。
破林而出,翻越過琅琊山上最為陡峻的一道山脊,王思千終於用最短的路線來到北帝宮前,湍急大雨中,他看見他的父親,正鬆弛的靠在躺椅上,完全未采任何防雨的措施。當然,這倒並不會讓他擔心,孝水人王中孤,天下最強者之一,是連在漫天飛雪中也能安然臥睡的人。
「爹…」
終於來到,王思千卻又開始囁嚅,同時,更似有什麼東西控制住了他的雙腿,使他只能僵硬的向前慢慢移動。
「爹…」
「我,我知道了…我錯了…我一直都錯了…我誤會了你…我,我太自負了…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啊!」
說著這王思千從來都以為自己決不會說的話,他更感到自己的淚水正在不住流下,但,這卻讓他覺得好受。
「我現在知道我錯了,爹…我錯了…如果我早一點明白過來,一切,也許就完全不會是這樣了…爹,你是不是等我明白過來已經等待很久了呢…」
說話支離破碎,因為王思千並沒法清晰的組織自己的思路,引領他說話的,是衝動和激動,是對自己「過去未說」這些話的後悔,也是對自己「還可以說」的高興…此刻,他便只想盡快的將這些話說出來,說給他父親聽。
慢慢的走近,王思千卻突然有了不祥的感覺,始終也一動不動…王中孤,並不像是躺著聽人述說。
「爹…」
顫抖著聲音,王思千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根本不可能,絕不可能:名列天下五強,更有著絕頂的武學智慧及豐富經驗,即使是號稱「最強」的護國武德王也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個無名…一個連自己也有信心擊敗的無名又怎能做到?
慢慢走近,王思千努力堅持著自己的想法…直到,眼前可以看到的事實,已不容他再這樣欺騙自己下去。
…隨後,如長歌般的號哭,在這雨夜中高高掀起,撕破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