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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第二章 文 / 孔璋

    天亮,陽光將黑暗蒸去無蹤,似也將昨夜的一切事件蒸去無蹤,儘管雲沖波和花勝榮在鎮上轉來轉去,卻再找不到半點項人的痕跡,至少那個帳房先生,更是好像從人間消失了一樣。

    「他來到這裡才幾個月,說自己叫洪七…洪七,這種名字一聽就是化名哎,你這老江湖跑了一天,就跑出來這種結果?」

    面對雲沖波的質疑,花勝榮不住抹汗,又解釋說這也不能怪他。

    「賢侄你既然也看出這傢伙是化名,那還多說什麼?成心保密的人,大叔也沒有辦法的,是吧…」

    雖然被雲沖波逼問,花勝榮眼角眉稍之中,卻都是掩不住的喜色,看在眼裡疑在心裡,雲沖波正待找個由頭問時,花勝榮卻搶先帶開了話題。東拉西扯了一會,他才慢慢向雲沖波暗示說,有一件很意義的事情,需要一個有勇氣又有原則的人去做。

    「有很多功德的,一定要那種很有愛心、很有正義感的優秀年輕人才能做的…」

    「…你又背著我偷接任務了是吧?」——

    連勸帶拖,花勝榮總算是拉上了雲沖波去見「主顧」。

    「說起來,賢侄,出手這麼大方的羊轱實在是很少見的,什麼保證都沒要,就先給了十兩銀子的定金…」

    「…十兩?那人家至少給了二十兩,晚上記得補進公帳裡面!」

    「賢侄…實實在在只給了十五兩,再多一兩,讓天打雷劈了大叔!」

    真是又脆又毒的咒誓,但當花勝榮同時會邊摸腦袋邊向天上看時,雲沖波就很想苦笑。

    「明明都被雷劈過一次還敢這樣誓…大叔,你至少也長長記性吧?」

    「哦…我是想…只為了五兩銀子,老天不至於就扔個雷下來吧?」

    「我就說你收了二十兩吧!!」

    一路被花勝榮糾纏不休,看看將到地方,雲沖波才想起來問一問到底是什麼人交的任務。

    「哦…你說人啊,你認識,所以說有緣哪…」

    「嗯?」

    正想不起自己的舊識中有誰會出手這麼大方,雲沖波已被花勝榮扯進一處茶店中,指著靠窗一張桌子笑道:「還認得出吧?」雲沖波定睛看時,見是個白鬚和尚,倒還真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那裡見過。

    那和尚見兩人進來,起身合什,讚聲佛號,笑道:「花施主少年英雄,俠肝義膽,貧僧佩服。」

    摸摸腦袋,雲沖波看向花勝榮,怎麼也想不通他那裡「少年英雄,俠肝義膽」了,卻見花勝榮衝著自己大打眼色,方想起自己現在該叫「花平」。他現在倒也懂些江湖禮儀,忙還禮道:「大師客氣了…」躬至一半,忽然想起,奇道:「咦…你是喝水昨天那個和尚啊?」

    一句話出口,花勝榮當場臉色慘白,那和尚脾氣倒好的很,擺手笑道:「原是和尚不假,花施主確是直人。怪到俠氣干雲…「說著又合掌道:「在下法照。」雲花兩人也不知法照是誰,正含混答應時,旁邊座上卻忽有人驚道:「難道是淨土尊長,駐錫大廣恩寺的法照上師麼?」

    (嘎,這是誰啊?)

    扭頭看時,見是個行商打扮的男子,約摸四十上下年紀,八尺來高,一張臉倒是甚為可親,頗有幾分讀書人的樣子,他見法照也有些愕然,忙又道:「在下無福,前次往大廣恩寺進香時上師剛好雲遊去了,未能親睹…」見法照微微點頭,又道:「在下楊繼之,上師應該知道吧?」

    法照怔一怔,果然想起,笑道:「哦…原來是作《大夏伽藍記》的楊繼之楊檀越…貧僧有禮了。」說著起身施禮,神色甚為敬重,遠較剛才對「少年英雄」時還要為甚,雲沖波看在眼裡,大感好奇,心道:「大蝦咖哩雞…這道菜很好麼,和尚也可以吃?」花勝榮卻忽然一拍大腿,奇道:「咦…老楊,原來是你?!」——

    「哦,是《大夏伽藍記》啊…伽藍這兩個字到底怎麼寫?」

    好不容易,花勝榮才向雲沖波解釋清楚,那個楊繼之也是江湖浪人,和他一樣四下漂泊,過去還頗打過幾次交道,聽到這裡,雲沖波心不由得大生鄙夷之念,心道:「原來也是個騙子…」

    「不是不是,你那是什麼眼神,他和大叔不一樣…呸呸,和大叔一樣就更不能用那種眼神!」

    撓撓頭,花勝榮告訴雲沖波,那個楊繼之祖上曾是有錢人,所以他走南闖北,用的都是自己的錢,至於他浪游天下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寫書。

    「他家祖上,好像有過一個叫什麼之還是之什麼的,寫過一本《帝京伽藍記》,很有名的…你沒聽說過不等於沒名!」

    終於弄明白那個楊繼之的志願是訪遍天下名寺,逐一述記,雲沖波不覺大感敬佩,又覺得有些無聊,心道:「有錢人的毛病就是多…」

    至於法照云云,雲沖波此時也已弄清楚,知道他實是當今佛門中的重要人物,是「淨土」一宗中地位最高的僧人。

    「不過說實在的,聽說他本事真不怎麼樣,主要還是因為當初『魔彌陀』把淨土宗裡面有點頭臉的都殺光了,結果他就因為命長,就成了淨土宗裡面的老大…」

    「重要的不是這個!」

    終於想起來主題是什麼,雲沖波一把扭住花勝榮領口,咬牙切齒道:「我是想問,所以,你就收了那個法照二百兩銀子,答應送他到吉沃?!」

    「嗯嗯,本來是二百兩,不過剛才,因為又多了一個想跟著去,所以大叔又多收了一百兩…」

    「…你放心,這三百兩銀子,我一定都會買成紙錢燒給你的。」——

    雖然遭到了雲沖波的恫嚇乃至威脅,但到最後,花勝榮還是成功的拖上了他,起程前往吉沃。

    「由定康向上,到吉沃也就是三百多里路,不過都是山路,一直向上,很難走的,咱們雖然基本上是空身,也得走十天左右,不但這一路上名寺很多,是不會無聊的…」

    為雲沖波介紹路上情況的並非花勝榮,而是昨天才剛剛認識的楊繼之,同樣是多年浪跡天下,更為這一次雪域之行做過很長時間的準備,他帶起路來實在比花勝榮更為稱職,而且,他的口才同樣很好,卻又較花勝榮多了幾分昂藏氣派,雖然才一天下來,雲沖波對他已是大有好感,心道:「一樣是老江湖,原來也有這種很讓人放心的類型…」

    至於那法照,則又是一番人物,終日也沒一句話,只是默默的坐在馬背上閉目誦經,偶爾和楊繼之探討幾句,也都是些艱拗之極的佛理,搞得雲沖波大不耐煩,自覺不自覺的,只是想離他遠些。

    自定康西上,一路風景與青中險峻已是大異其趣:山脊高平,山體嚴整,勢巨而無朋,一起伏便數十里,山頂皆是白頭——那是經年不化的積雪——間有河水湖泊一現,水色盡作碧藍,於中倒映出皚皚雪峰,景色奇美,雲沖波雖則來得不大情願,但終究少年心性未減,一路看景,早覺心喜異常,渾忘了昨日惱火,更時不時想到:「要是聞霜也在這裡可就更好了…」

    不覺日已偏西,風吹來,便有徹骨之意,雲沖波早聽說過,雪域之上,入夜之後,便三伏裡也有風雪咆嘯,萬不能行,正張望著前面可有地方能過夜時,那楊繼之卻把著張地圖左看右看,算了好一會,方對雲沖波道,由此地間行西南,約莫五里來路,該有一座佛寺,可以落腳。

    「唔,應該是覺日寺吧?聽說規模很小的,也沒什麼大德在。」

    話這樣說,法照倒也不反對繞這一下。既然兩名金主意見一致,雲沖波便依言調過馬頭,至於相當不樂意的花勝榮嘀嘀咕咕說「這不在原先約定,應該另加銀子…」,則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五里路說來不遠,但這裡的天卻似黑的特別快,雖然早就影影綽綽看見了遠處覺日寺的燈光,但走了又走,直走到天上星月交錯,那燈光卻似乎還在遠方。

    「噫…望山跑死馬…真是的…」

    倒也不是累,但雲沖波肚裡實在有些飢餓,只是看到法照楊繼之都若無其事,他也不大好意思從包袱裡掏乾糧啃,只能咬牙忍著,心道:「這時候要有一口點心吃,那可實在是美的很…」卻忽然聞到一股子撲鼻香味,頓時精神一振,心道:「難道是廟裡正在做點心?」打馬快走幾步時,香味愈濃,繞過一堆亂石,方見著竟然就近在眼前,是塔狀一個東西擺在地上,約三尺來高,雲沖波走近些,見原來是面捏的,三角形狀,上面還裝飾有刀劍形狀的麵食,裡面也不知摻了多少酥油蜜糖,愈走近,愈覺香氣撲鼻,雲沖波正是飢腸轆轆的時候,一見飯食,直是如渴鴉逢水,雖覺「這東西實在有些蹊蹺」,卻情不自禁,伸手出去,想要捏一塊下來,忽聽身後一聲急喝道:「不可!」嚇了一跳,忙縮手時,還是碰到那面塔一下。

    喝止雲沖波的正是法照,他神色甚為緊張,急急趨馬過來,一邊下馬教雲沖波退開,一邊細細打量那面塔,越看越是嚴肅,另一邊,楊繼之也是細細察看一會,問道:「請問上師,這東西…是否就是密宗敬神用的『朵瑪』?」

    默默點頭,法照道:「應該是了…我也只是年輕時遊歷青邊見過一次…」想想又道:「裝飾刀劍,那是武朵瑪,供奉怒相神靈的…」說著用力嗅幾下,道:「唔,應該是,除了三白三甜外,中間還摻了毒汁,供善相神靈是不用這樣的…」

    雲沖波聽到「毒汁」兩字,嚇了一跳,心道:「怎麼用毒物供神,這是什麼規矩…」楊繼之卻不以為怪,只是細心看那朵瑪,皺眉道:「若說是朵瑪,在下倒也見過幾張圖示…上師,這個樣子,只怕不是禮佛用的吧?」法照輕輕點頭,道:「這是供生障魔的毒物朵瑪,是苯教的玩藝兒…」說著四下查看一番,道:「但沒有供梭…看來已經收走了…奇怪」忽然想起來,忙又向雲沖波道:「你剛才確實沒碰到吧?」

    月光下,他目光炯炯,看得雲沖波也有些心虛,道:「如,如果碰到會怎麼樣…」聽得法照面色大變,道:「如果碰到就很麻煩…」卻忽然止住,苦笑道:「…算了,麻煩已經來了。」

    法照未開口時,雲沖波已先有感覺,躍身上馬,搭手向遠處端詳時,見一人一騎,亦不知從那裡冒出來的,正在緩緩接近。

    (活動一下,就有理由吃晚飯了…)

    不驚反喜,雲沖波主動打馬迎上,自前夜擊敗金絡腦之後,他信心大漲,也因為覺得自己乃是這四人當中的「保鏢」,應該主動擔起迎敵的責任。法照楊繼之兩個見他主動迎敵,都沒什麼反應,只有花勝榮在後面大呼小叫:「賢侄…你,你不要迎那麼遠啊,小心他們還有其它人…」

    覺得花勝榮的擔心也不無道理,雲沖波遂又退回數步,才將馬頭按定,靜靜等待,見那人越迫越近,一時也看不清楚,只覺他身上似乎纍纍贅贅,馬後也似乎跟著什麼東西,到能看清楚樣子時,方倒抽一口冷氣,心道:「這,這是什麼傢伙?」

    那人騎在馬上,身材較雲沖波明顯為高,戴頂雷石頭盔,著金色胸甲,雙臂皆露在外面,卻是白的一絲血色也無,右腰下掛虎皮弓袋、左腰下懸豹皮箭袋,背上一隻蒼鷹,兩翼張開,自肩上挑出,兩肩各有獸血張,右獅左虎,猶在出著低低咆哮,身後跟著黑乎乎兩頭東西,竟是兩頭嘴角尚有血痕的黑熊。

    (這是什麼東西…耍馬戲的麼?)

    已相距不過數丈,卻仍是看不到對方的樣子,因為來者就被擋在一張面具之後,面具上以朱白兩色勾勒出怒目獠牙,端能教人望而生畏。

    (真噁心,不過…)

    不知道對方來歷,但想來是因為自己碰動了那個什麼「朵瑪」而來,雲沖波倒也有些理虧,肚裡面盤算一下,覺得似乎還是應該什麼「先禮後兵」一下,只是,還未開口,對方卻忽然一聲低吼——如野獸咆哮般,加直撞過來,右手中更多了一把無鞘鋼刀,狀如波浪,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的。

    雖有禮讓之心,但對方如此挑畔,雲沖波終不能就讓他衝過去算了?也是低呼一聲,揮刀迎上。

    看看二馬將錯,那人身子一讓,左手中忽然多了一面盾牌:似是竹編而成,紅若滴血。他動作快極,雲沖波竟看不出是怎麼擎出來的,倒也不畏,心道:「這雖然不是蹈海,總不至連竹子也劈不開罷?」誰料一刀斬下,只覺那竹盾竟是柔韌之極,居然斬之不開。

    雲沖波這一刀雖然未全力,但竟斬不開一面竹盾,那也委實驚人,所喜他現在經驗已頗豐富,更兼修習弟子規有成,一擊無功,便知不妙,早在馬鐙上重重一踩,借力躍起:果聽撲的一聲,座下馬已被對手一刀砍斷頸子。

    那人也沒想到雲沖波反應這般快法,倒是微微一怔,雲沖波更不耽誤,半個空翻,已落至那人身後,也不回頭,便是雙腿齊,重重踢在那人頸後,只聽一聲悶哼,已將那蒼鷹踢成血肉模糊的一團,那人更被踢得向前一撲,竟自馬上摔下。

    一招交手,兩人均大感意外,那人動作也是極快,方一落地,已反身彈起,落回馬上,雲沖波此時也已落地,橫刀轉身,心道:「沒什麼大不了,落地便不怕他…」蓋他實未習馬戰,因此上雖然落地,反而心安。

    面具後,那人目光閃動,左手輕輕提韁,似要上前,忽聽一聲清叱道:「賊子好膽!」卻是女子聲音,更有偌大印形自上方逕砸下來,那人冷哼一聲,右手虛虛一放,哧哧有聲,見三道寒光交錯飛動,頓時將印形擊破,跟著猛一提韁,那馬飛也似的去了,轉眼已不見蹤影。

    (這這,這又是誰啊?)

    怔怔抬頭,雲沖波見上方的山壁上,一名女子臨風而立,因遠,看不清樣子,只依稀見雙手似乎結成印形。

    「阿彌陀佛…」

    長誦佛號,法照合掌道:「…可是『六賢門者』中的吉祥友上師麼?」——

    從寒冷的高原進入溫暖的室內,喝著滾燙的酥油茶,吃著肉乾和面制的點心,雲沖波感覺自己簡直一下從佃農成了地主那麼幸福。但同時,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剛才,短暫的戰鬥後,襲擊者遁走,四人被吉祥友延入寺中,因為法照的特殊身份,他們得到了相當高規格的款待,由吉祥友親自坐陪用餐,法照不茹葷腥,另有單獨的素齋布上,簡單吃了一點後,吉祥友將法照延入靜室,留下三人繼續在此大快朵頤。

    二僧一去,桌上吃相頓時一變,花勝榮自不必說,那楊繼之竟也是快手快腳,胡吃海塞,若非雲沖波在花勝榮手中「歷練已久」,這桌上食物又擺的豐盛,倒還真難說能否吃飽。

    看看食物將盡,花勝榮本相漸顯,拿起那些雕花精美的銀盤,一邊上下端詳,一邊取出幾塊軟蠟在盤上按來按去,開始取樣。看在眼中,雲沖波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一邊按下盤子,一邊向花勝榮指出,這是佛寺,而且是有高手坐鎮的佛寺,就算做出假貨並成功換掉,只要被現,也絕對跑不遠的。

    「你看看人家楊先生,一樣是跑江湖的,人家…」

    話說到一半,雲沖波就啞口無言,因為,在他說話的同時,卻看見楊繼之正忙著從裝油茶的銀壺上向下撬一顆綠松石,見雲沖波瞧過來,還不忘嘿嘿一笑,一邊向花勝榮道:「老花,你那套銼子在不在身上,我這件刃上有點緊,傷著了就可惜了…」

    「你們兩個都是混蛋!」

    重重一拍桌子,把僅剩的一點肉乾差點也震到了地上,雲沖波卻突然想起剛才不對勁的是什麼地方。

    「這,這兒不是佛寺嗎?怎麼會請我們吃肉的?」

    「哦,這個啊?」

    頭也不抬,一邊從懷裡掏出一顆小石頭,在上邊專心描畫,楊繼之一邊道:「密宗就是這樣…據他們說,佛門本來就可以吃肉,只是傳入咱們大夏後才開始主張戒葷…」他動作極快,幾下已將那石頭畫到與先前撬下來的綠松石全無兩樣,又在上面抹了點什麼,用力一按,居然又粘回壺上,鼓起腮幫用力吹了幾口氣,再用手捏時,果然就扯不下來了。花勝榮早轉過來,拿在手裡左看右看,嘖嘖稱讚道:「又有進步了,比上次在法門寺換金棺時的做工更好了…」

    「喂喂,我說,你不是說過他和你不是同行嗎?!」

    「這個…騙子和小偷本來就不是一行啊?」

    不理雲沖波和花勝榮對吵,楊繼之又豎起一隻盤子,邊瞇著眼仔細察看上面嵌的金絲,邊正色道:「什麼小偷,我是佛學研究專家兼文物專家兼專業作家,偶爾收集一點紀念品,那也不是為了賣,是為了保存研究,我的專業素養那可是一流的…」說著摸摸眉毛,又嘀咕道:「不過老花,今兒這事是有點怪的…『智吉祥友』…那應該是密宗法王座下『六賢門者』之一,是密宗裡面地位僅次於法王的高階僧人,就算外放主持,也至少要是『三大寺』那個級別,怎麼會跑到覺日寺這種二流小寺來…」花勝榮翻翻白眼,邊掏出根鋼針遞過去搭著手剔那金絲,邊道:「說不定是內哄了,也可是是得罪法王了唄…關我們屁事…」想想又道:「老楊,那尼姑很利害麼?跑路的時候會不會有麻煩?」

    楊繼之手上動作極快,轉眼已把金線剔出來一多半,一邊從懷裡掏出根黃澄澄的絲線,咬在嘴裡,邊抻邊向盤子上壓回去,含含混混道:「沒事的…那個法照雖然本事不怎麼樣,不過算起來是淨土宗現在最長的長者,地位是很高的,也不比密宗法王差,有他擋著,吉祥友也不好意思把咱們怎麼樣…」——

    「法照上人…」

    暗黃色的燈光搖曳不定,扯出長長的影子落在地上,與法照隔著一張長方形的矮桌對坐,吉祥友微微躬身道:「十多年沒見,上人也見老了…」

    默默頷,法照歎道:「自當初那魔僧一會後,便再未謀面…上師一向還好麼?」

    苦苦一笑,吉祥友並未回答這個問題,想一想,道:「請教上人,那三位施主是何來歷?」

    法照緩緩道:「我也不清楚,但那小伙子人是很正派的…」

    他絕口不提花楊兩人,吉祥友聽在耳中,只是輕輕一笑,又道:「上人今至雪域,實為密宗幸事,法王若知,一定高興的很…」卻又止口不言。法照沉默一時,道:「五月間金州法光寺的事情,上師當有所知吧?」見吉祥友點頭,便道:「事緣頭是本出吾宗的百道十方兩人拚鬥,宏道更因此而失蹤…」吉祥友插口道:「唔,宏道大師這件事情我們也有所知的,可有下落了麼?」法照搖頭道:「沒有,半點消息也未有過…」想想又道:「實不相瞞上師,今次法照前來,其實是想通報貴宗另外一件事情。」見吉祥友神色認真,道:「…為查探那件事情,我曾專門前往法光寺,沒有找到任何關於宏道的痕跡,卻…卻感覺到了另外一些東西。」

    聲音愈緩,他慢慢道:「…似乎,是當年魔僧誅宏的感覺。」

    瞳孔收縮,吉祥友道:「魔彌陀…當初,佛尊不是將他完全消滅了麼?」

    茫然搖頭,法照道:「不知道…這件事情已經有人稟知佛尊了,但沒有任何回音…」

    想一想又道:「不過據說佛尊已將座前弟子遣出來處理這件事情,而如果屬實,已十三年未曾離山的佛尊,也可能會再履紅塵。」

    已又回復冷靜,吉祥友道:「多謝上人專程前來示警。」

    合什一禮,法照道:「上師客氣了。」又道:「當年一會,若無那若及語自在兩位上師先後捨命重創了那魔僧,咱們怕也不能撐到佛尊相援…」

    聞及當年之事,吉祥友嘴角輕輕抽*動,點點頭,卻道:「因果轉回,有業終有報…當初那魔僧…嘿…」卻不再說下去,只道:「上人夜間,可看清楚那人樣子了麼?」

    法照見問及此,略略思忖,道:「未曾見過…但依稀似乎見過文獻,是苯教傳說中的護法神形象麼?」

    沉默了好一會,吉祥友驀地起身,道:「上人突然至此,又能碰上郎札珠丁,或者就是天意…請上人移步寺後可好。」

    想一想,又道:「那三位…也一併請來吧。」——

    「這…這東西好壯觀啊!」

    和花楊兩人被一起請到寺後,進入一間極為巨大的房屋,雲沖波本來還擔心「是不是大叔他們的動作被現啦?」但當看到四周牆壁上那些巨大的掛毯被一一放下時,他就渾忘了剛才的擔心,完全被那些由粗獷線條及鮮艷色彩構成的奇特形象吸引住了。

    牆壁高三丈有餘,但每一幅掛毯卻都能將牆壁完全遮過並在牆角處積厚數寸,當總數二十九幅的巨型掛毯被吉祥友指揮著十餘名年輕僧人用長長的木杈展開放下時,雲沖波更產生了一種錯覺,似乎這大屋中的時光也隨著這些掛毯的落下,被一齊捲回到某個古老而又野蠻的時代當中。

    「其實,覺日寺的規模雖小,地位卻也不算低,固然不能和三大寺相比,但也算是…」

    「…就是因為這些『唐卡』,對吧?」

    「哦?」

    眉頭微挑,吉祥友掃了楊繼之一眼,道:「楊檀越『博學廣知』之名,真非虛得。」

    嘿嘿一笑,楊繼之躬身道:「上師過獎了。」打量一番,卻皺眉道:「這是古物…似乎…是說得當年苯教事情吧?」

    此時那些掛毯已被盡數放下,吉祥友輕輕揮手,教那些年輕僧人盡數退出,方合掌道:「楊檀越好眼力。」又道:「實不相瞞,這些唐卡並非我密宗信徒所制,實是當年苯教弟子密制,只是後來苯教日見衰落,才終於為佛門所得,至於為何收藏在此,也實有緣由…」說著道:「請幾位這邊來。」

    依吉祥友指示,雲沖波自廳左西手第一幅開始,見繪得是一座巍峨雪峰,峰頂立有一人一騎,傲然下視,雖然相較雪峰只是極小一點,但那畫師功力極佳,竟能自一點當中生出萬千氣勢,雖只一騎,卻若能吞壓整座雪峰。

    「苯教的歷史,其實與我佛門相當,早在我密宗當初傳入青邊之前,苯教已在這裡傳播千年有餘。」

    聞所未聞,雲沖波花勝榮兩個都只有呆呆點頭的份,楊繼之卻細細打量一番後道:「唔,座下是九角野犛牛…這應該就是苯教主神朗達瑪贊普了吧?」

    似已習慣了楊繼之的「博知」,吉祥友一笑道:「正是。」說著引幾人向後,見皆是雪域為背景,仍是只得朗達瑪贊普一人,唯形象漸漸看的清楚,怒目血口,生四手,各持奇形兵器,頂端分為人骨、嬰兒等等形象,赤身,色作青黑,只腰間繫有一襲虎皮圍腰,雲沖波看得嘔心,皺眉道:「那有這麼難看的神靈…」說著突然奇道:「咦…這個,這個我見過啊!」

    雲沖波手指的形象,出現在第五幅掛毯上,畫面的中央仍然是朗達瑪贊普,背後卻次出現了跟隨者,共九人,皆是遍體白色,騎良馬、戴雷石頭盔,著黃金胸甲、右側虎皮弓袋、左側豹皮箭袋、手持三股擰成的籐條鞭、背上落有鐵鷹、右肩蹲獅,左肩踞虎、身後帶有黑色的狗和熊,一眼看上去,幾乎完全一樣,區別僅在手中兵器不同。

    「這就是苯教傳說中追隨於朗達瑪贊普的的戰神九兄弟,傳說中,他們自朗達瑪贊普手中分取神力,有著戰無不勝的威力…」說著這裡,吉祥友看看楊繼之,楊繼之一笑,拱手道:「在下可不懂啦,請上師賜教。」

    「據苯教典籍所載,九人姓名依次是巴丹瑪奔、突欽查杜、郎札珠丁、查載托代、傑巴索多、唐巴索決、傑普讓切、恰查翁米和查勉肖嘎,九人裝束完全相同,只有手中兵器不同。」

    「自巴丹瑪奔以降,九人分別使用千幅魔輪、出火光的戰斧、狀如波浪的刀、金劍、毀壞頭腦的弓和以禿鷲羽毛為導向的箭、頂端飾有人頭蓋骨的木棍、連『生命之息』也能捕獲的繩套、可刺穿大山的矛和中央鑲有寶石「九泉」因此能投擲雷霆的投石器多索。另外,九人的防具倒是一樣,都是以六種結節紅竹製成的盾牌」

    「那麼說,我剛才遇到的就是郎札珠丁了…狀如波浪之刀…很有意思哎。」

    大感興趣,雲沖波在掛毯上認真查找著,一邊楊繼之同樣是細心查看,重點卻不大一樣。

    「上師,你說他們的稱號是『戰神九兄弟』…但為什麼,其中好像還有女子呢?」

    被楊繼之提醒,雲沖波仔細再看一次,果然現其中使用投石器的騎士身材略有不同。

    「好眼力。」

    微笑點頭,吉祥友道:「據說,查勉肖嘎確是女子之身,不過,那也只是傳說…」說著又道:「請向下再看。」

    之後數幅,開始出現各種建築形狀,主題大致相同,都是朗達瑪贊普在率領戰神九兄弟征討殺伐的景象,唯畫面極為血腥,屢屢出現生食人心,撕裂人身,碎牆焚城等等形象,看的雲沖波頻頻皺眉,嘟噥道:「這是什麼鬼神啊…」

    「苯教的教義就是這樣,比較重要的祭祀更是一定要用人肉人血等等,所以,它後來被我們佛門取代不是沒有原因的。」

    漸漸的,掛毯上開始有佛門之人出現,但每個也被畫成奇形怪狀,不是醜惡就是猥瑣,若非吉祥友一一點明,雲沖波簡直要以為畫的是什麼山精地鬼。

    自畫面上來看,朗達瑪贊普便如同無敵的戰神,在他的座前,佛門弟子縱使滿山遍谷,也只落得血染大地,但,似乎有無窮無盡的人力在,佛門弟子依靠人海戰術將九戰神一一消滅,到最後,更將朗達瑪贊普逼至雪山中。

    一幅特別巨大的掛毯上,數百名僧人環立四周,中央是陷在雪湖裡的朗達瑪贊普,透過那栩栩如生的畫功,雲沖波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正在憤怒咆哮。

    下一幅上,朗達瑪贊普已完全消失在雪湖當中,而大量符咒更被周圍眾僧繪出,皆透入雪山當中。

    再笨現在也能看懂這畫的是朗達瑪贊普在被封印,雲沖波卻想不通,二十九幅掛毯才剛看到過半,為什麼就到結局了?

    「因為,對苯教的信眾來說,這確實不是結局。」

    帶著淡淡的笑意,吉祥友引導諸人到另外一邊的牆壁,那上邊,又出現了九戰神的身影,分散在各地,他們似乎在做著什麼佈置。而仔細看來,雲沖波更覺得好像有些眼熟。

    「那個,那個,我好像見過…」

    「那個是朵瑪,祭神用的東西。」

    揮一揮手,楊繼之打斷掉雲沖波的疑問,他對那些畫面似乎遠較雲沖波好奇,一邊仔細察看,一邊道:「上師,這邊的是『垛』對吧?這個不是應該用來祈福的嗎?」

    「嗯,但是也有『魔垛』的用法。」

    顯然並不想和楊繼之深入討論,吉祥友簡單答應一句,繼續引導幾人向後面看去。畫面上,九戰神的力量似乎在逐漸增強,更不斷有佛寺被他們毀滅。

    「哎哎,這座山…山好像比前面不一樣了?」

    皺著眉頭,雲沖波回過頭到另一側牆壁,去和朗達瑪贊普被封印的那一幅掛毯進行比對,看到這,吉祥友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對,的確是在動的。」

    再過幾幅,已能明顯看出那雪峰的確是在移動,而在前方,更出現了一個美麗的湖泊。

    「這是轉法大海,位於吉沃的東南方。」

    「喔…」

    吹了一個口哨,楊繼之精神熠熠,道:「這個就是密宗法王的魂湖吧?」

    點點頭,吉祥友道:「對,而苯教徒更相信,如果恰嘉嘎保日山移動到將轉法大海壓沒時,密宗便會覆滅,苯教就將復興。」

    之後的畫面上,雪峰開裂,朗達瑪贊普自山中出現,九戰神聚集在他的周圍,將兵器高高舉向天空,雖是無聲的畫面,雲沖波卻幾乎可以聽到有野蠻和充滿衝擊力的吼叫聲從畫面中鼓蕩而出。

    再向後,是與另側相近的畫面,只不過攻守異勢,變成了九戰神在追逐和毀滅佛門的一切,中間,更多次出現了雲沖波已經很熟悉的種種血腥景象。

    最後,是一幅特別巨大的掛毯,畫面和第一幅幾乎完全一樣,高大的雪峰之巔,朗達瑪贊普孤獨站立,唯不知為何,當注視這畫面時,雲沖波卻感到了一種自內心的寒意,一種使他忍不住要戰抖的徹骨寒意。

    …因為,從那幅畫面上,他竟然不能再感覺到任何「生機」。

    「需要說明的是,掛毯所畫的,並非真實的歷史,密宗絕沒有和苯教展開過什麼大戰,只是依靠堅持不懈的傳教來將百姓的信任收穫,而所謂『戰神九兄弟』,更只是傳說中的人物,絕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實他們曾經存在過。」

    「嗯?」

    雲沖波一時有些錯愕,因為,不過幾個時辰之前,自己還剛剛見過那什麼戰神當中的一員,現在忽然說它們從未存在過,實在有些意外,但楊繼之聽在耳中,卻露出了瞭然的神情。

    「老花,好像有你的同行在搞大事哦?」

    「嗯嗯,是嗎?」

    很尷尬的笑著,花勝榮竟然也一時找不到話來圓場,倒是吉祥友微笑著表示,對於花勝榮的「威名」,自己其實早有所聞。

    「至於這位楊檀越…我曾聽說,在您訪問過的名剎中,常常會有一些著名的寶物被最終現是贗品。」

    「啊啊,這樣嗎?」

    倉卒遇襲,楊繼之一時也笑的好生僵硬,反是吉祥友一笑表示,之所以將兩人請來觀看,其實也非無因。

    「一飲一啄,莫非前報…兩位施主會在此時來到此地,又能遇上苯教戰神,或者真是天意…」

    微笑著,她的說話卻令兩個人的下巴都幾乎摔到地上。

    「以毒攻毒,以騙制騙…雪域的未來,就拜託兩位施主了。」——

    已過午,陽光溫暖而明亮,照在吉祥友的身上。

    法照一行早已辭去,想說的事情也都已說清,但並不準備把所有的計劃都寄托在這突然路過的「外援」上面,吉祥友本就自有打算。一個人坐在廣場的中央,她默默盤算,等待著應該於今天下午到來的客人。

    很快,高大如山的寶金剛出現,將所有隨從都留在廣場外,而當他走到吉祥友身前並盤腿坐下時,吉祥友更抬手示意,令所有人也都離去。

    簡單介紹了昨夜生的事情,寶金剛用心聽取,並不時提出一些疑問。當聽到中原佛門有高階人員來訪時,他出現了明顯的喜色,但當聽到來的是法照時,他的失望也同樣顯著。

    「法照…那個人根本就不強,當初圍斗那魔僧的時候,他就沒派上什麼用處…」

    表示同意,但吉祥友同時又認為,總好過沒有。

    「至少,他是目前淨土宗地位最高的僧人,無論是誰,總要有一些顧忌的。」

    告知寶金剛法照的來意,吉祥友也提醒寶金剛要注意收集一些這方面的情報,但對此只是苦笑,寶金剛更表示說,與十多年前的一個死人相比,還有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調查。

    剛剛從吉沃返回,向吉祥友通報了近期那裡生的一些事情,寶金剛並轉達了密宗法王不空以及同列「六賢門者」當中寶寂慧生兩人的問候。聽到這,吉祥友露出了微微的笑,卻又透著一絲苦澀。

    「另外,屈大人也帶話問好,請我們一定忍耐,他會盡可能運用朝廷方面的影響來平衡掉來自頓廓大堡的不滿,至於三大寺,相信法王一段時間內仍能安撫住他們…」

    「…但,也只是一段時間罷了。」

    苦苦一笑,吉祥友道:「苯教餘孽蠢動不休,近來更開始有人公開散佈滅法議論…這些事情都加在一起,法王的壓力會越來越大的…寶寂和慧生…他們辛苦了。」

    想一想,吉祥友道:「今天早上,法照上人他們走後,我已經把有關的事情鷹書告知屈大人了,希望,法照上人他們能夠給屈大人稍微大一點的空間…」

    「爭取空間…」

    寶金剛皺眉道:「你並沒有真正指望法照他們?」

    「那只是靈機一動。」

    苦笑點頭,吉祥友表示說,法照並非強者,另外三人也同樣有限,但帶著「淨土長者」這樣的頭銜,他就應該可以吸引掉一部分人的注意力,同時,那些有心異動的人,也應該對其有所顧忌。

    「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根本什麼都不可能做到,但如果他們能夠為法王分散掉一些壓力,我們就算是成功了…」

    仰觀天,吉祥友怔怔出神,道:「與屈大人…與這位代表皇帝的『招撫使』合作,借朝廷之力壓制宗門內部的不同聲音,如有選擇,我實在不想這樣做,但不管怎樣,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又喃喃道:「如果那若上師還在,如果我們現在都在吉沃…嘿,一切,都是因為那個魔僧…」

    若鐵鑄般的面容一動不動,寶金剛道:「舊時因果,思之無益…昨夜那個郎札珠丁,你怎麼看?」

    「假的。」

    簡單說明了自己的判斷,吉祥友認為,那只不過是有人按照傳說刻意變裝而成,其目的,則是要利用百姓的愚昧去製造混亂。

    「所謂戰神九兄弟,根本就不曾『存在』過,又何來『重生』之說?這只是一個騙局。雖然,到目前為止,它的確操作的很好,但始終還是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在。」

    神、或者鬼,都是虛幻不可捕捉的,但人卻不同,會戰敗,也會成為俘虜,而就算不這樣,人所使用的武功和法術,也可以說明很多東西。

    「所以,我現在就最希望能夠碰上一次,確確實實和這些傢伙扛一次。」

    「苯教早已經勢微,就算有一些餘眾從青中或金南回流來這裡,也不會有太高素質的強者在,更不會對這兒的一切如此熟悉,總能夠準確打擊我們的薄弱環節,總能夠製造出最大的影響…」

    對整個青邊之地都相當熟悉,對自己的實力也極有信心,吉祥友相信,只要能有機會和這些裝神弄鬼的什麼戰神正面對決,自己就一定可以分析出足夠改變形勢的證據。

    「哦…是嗎?」

    沉沉的疑問,令兩人霍然立起,看向廣場的東側,那裡,不知何時,已有一人一馬悄然屹立。

    戴雷石頭盔,著黃金胸甲、右側虎皮弓袋、左側豹皮箭袋、左手持六種結節紅竹製成的盾牌,除了沒有獅虎狗熊跟隨之外,這人便和昨夜那郎札珠丁的打扮一般無二。

    「查勉肖嘎…」

    雖然沒有看到所用兵器,但從身材上瞧出來者似乎是一名女性,吉祥友試著問,得回了低沉沙啞,難辨男女的笑聲。

    「拗口的名字,但我就不反對你這樣稱呼。」

    鬆鬆持韁,任那馬慢慢走近,查勉肖嘎的目光自面具後透出,如雪峰之巔的潔白一樣冰冷。

    「剛才,我聽到了有趣的說話。」

    「智吉祥友…『六賢門者』當中最具智慧者,說希望有機會正面對決我們,更說在那之後,就有信心知道我們到底是什麼人。」

    「有趣…而當『六賢門者』中最為忠勇的中央寶金剛也在時,這就更加有趣。」

    走到約十步外的地方,查勉肖嘎停住馬,鬆開左手,將馬鞭摔落地下。

    「如你如願,吉祥友上師…『我們』…不,應該說是『我』…我查勉肖嘎,已經送上門來了。」——

    自從早上離開覺日寺後,雲沖波就一直有些悶悶不樂,因為,吉祥友竟然把希望寄托在花勝榮和楊繼之的身上而不是自己。

    「我說你這種觀點很有問題哎,騙子怎麼樣?騙子怎麼了?騙子也有尊嚴,騙子也有地位,關鍵是要幫助別人解決問題…」

    因為吉祥友的拜託而得意忘形,花勝榮很明顯的有些過度膨脹,直到雲沖波認真做出了使用武力和威脅之後,他才清醒過來,開始很小聲的說話。

    與花勝榮相比,楊繼之無疑就非常低調,自從被法照問起某幅羅漢掛像的事情之後,他就一直遠遠的跑在前面開路,並且還不停擦汗,始終也很緊張的樣子。

    四人中的兩人都沒法交流,第三個則更糟,即使開口也只是一些枯燥到似乎是專門脫過水的說話,雲沖波對法照實在避猶不及,到最後,他也只好一個人呆呆的騎在馬上回憶吉祥友所提供的資料。

    按照吉祥友所說,目前的吉沃約有一萬來戶人家,已是相當有規模的城市了,全城百姓幾乎都是密宗信徒,視密宗的法王「不空」為至高無上。同時,與中原佛家的規矩不同,不空的地位乃是與生俱來,所有密宗信徒皆相信他便是千多年前在雪域重振密宗的高僧「不空」,相信他能夠代代轉世,永遠與這片雪域佛土同在。

    不空駐錫之處,是密宗法宮,位於吉沃城外,下臨名為「轉法大海」的雪湖,每一任不空老去時,湖中更會出現提示,指示信徒們去尋找轉世靈童的所在。

    不空以降,有名為「六門賢者」的武僧將其守護:東門寶寂、南門慧生、西門語自在、北門那若、中央寶金剛再加上智吉祥友,他們都擁有強橫力量,也是法宮實質上的守護者。

    「但現在,六門賢者其實只是一個虛稱,真正守護宮中的,只有寶寂和慧生兩個人…」

    仍記得吉祥友對這件事似乎很不願意多說,一語便就帶過,雲沖波實在很好奇,為什麼吉祥友明明對吉沃那邊的事憂心憧憧,卻又不乾脆自己返回吉沃。

    六門賢者雖強,但本質上只是武僧,負責行政事務,包括調度信眾,安排各種儀式,收取並使用香火錢等等的,是三大寺的主持。

    色拉寺寺主色尼,哲蚌寺寺主田帕,甘丹寺寺主禪喀邊,他們手中各自都擁有相當可觀的權力,能夠直接指揮大量僧眾,掌握著很多非常實際的資源,不過當然,名義上,這一切都來自於不空的授權。

    除三大寺外,地方上也有類似於中原「世家」一樣的存在,過去是分作多姓,但近年來,他們已漸漸通過通婚和結盟等手段合在一起,形成了名為頓廓大堡的組織,這些人都是虔誠禮佛的信徒,但同時,也都對自己的利益高度重視,近年來,更開始半公開的訓練和豢養私兵。

    當然,就和大夏國土的每個角落一樣,帝者的權力是無遠弗屆的,雖因這裡的偏蠻而未設郡縣,但還是有以「招撫使」之名觀風安民的官員。

    名屈竹,這人已年逾四旬,在此為官近十五年,儘管手下僅直接指揮有約三百名軍士,但因為代表著「皇帝」的權威,他就被目為吉沃中地位僅次於不空的人,而因為與各方的沒有利害衝突,他也常常在各種矛盾爆前適時加以調解。

    「…事實上,這本就是招撫使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清楚記得吉祥友說到這裡想了好一會,然後就直接跳了過去,所以,雲沖波並不是很明白,為什麼地方官最重要的工作竟然不是收稅,但看到另外三個人都很「了然」的樣子,他也只好把這個疑問記在心裡。

    疑問還不止一個,最感興趣的其實是昨天那個戰神以及其它和苯教相關的事情,吉祥友卻偏偏絕口不提,但感覺那氣氛似乎並不適合問,雲沖波也只好讓問題悶在肚子裡。

    (反正一切都會慢慢知道的,不用那麼著急…)

    天藍,白雲飄動,風自雪峰上掠下,吹過那些湛藍的湖泊,看著這如圖畫一樣的世界,雲沖波雖然不是什麼雅人,也感到很舒服,很自在。

    (生活在這麼美麗的地方…怎麼還會去喜歡那些血腥的東西…在這裡,應該不會真得有什麼很壞的事情吧?)

    …時為帝少景十一年,八月望五,距離雲沖波這美麗幻想被完全打破,尚有七天時間——

    帝少景十一年,九月初三,吉沃,密宗法宮。

    (這個…這老和尚的來頭真的很大啊!)

    抵達吉沃時,相關的訊息已先送達,因為對法照的尊重,三大寺寺主皆出城等候,法王不空親自設席接待,地方上有些頭臉的人物盡皆到陪,縱然釋浮圖親身至此,也不過規格如此。

    淨土宗原是佛門四宗中最講求入世的一宗,法照身為淨土宗長者,對這種場面自不陌生,雖然仍是寡語少言,卻也算應付周到,至於花勝榮楊繼之兩人,更是精得如兩顆琉璃珠子一般,愈是場面上,愈是如魚得水,只苦了雲沖波一個,坐立不安,週身上下都不自在。

    蓋雲沖波山居於檀的時候,見過的最大官員就是縣府派來收稅的吏員,因檀山一帶土地貧瘠,若逢年時不好,所謂「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那真是家常便飯,不要說一般的獵戶農夫,就算是村裡的兩家地主,見著那黑靴紅帽也要膽戰心驚。而自離檀山以來,逃命時候多,太平時日少,特別在遇著太平道後,雖不能算是過街老鼠,也幾乎是人欲得之,每每見著官府的人,第一個念頭就是怎麼不引起注意的跑路,像這樣被奉為上賓,連地方官都下席坐陪,那真是生平未遇之事。

    要知「吉沃招撫使」一職雖然沒什麼實權,卻也是朝廷四品官員,若平調回地方上,便是一郡刺史,是連「縣官老爺」也要戰戰兢兢的大官,雲沖波現在居其上席,說起來,也真是一份非同小可的風光,爭奈他卻實不爭氣,除了緊張便是緊張,竟連兩隻手該放在那裡也不知道,臉是早已笑的僵硬了,連脖子也梗梗在那裡,說什麼也扭不動。

    各人分席而坐,面前四尺見方一張矮桌上,擺得滿滿登登,什麼風乾肉、奶渣糕、人參果糕、炸牛肉、辣牛肚、灌腸、灌肺、燉羊肉、燉羊頭…等等,中間放著一大盤點心,是些酥油糌粑、奶渣包子、油炸面果之類,另有兩隻闊腹敞口的銀壺,分裝酸**和酥油茶,香氣撲鼻。只有法照身前全是素食,但也做的精美異常。

    這一桌儘是雪域風土食品,有不少雲沖波一路上早已嘗過,但現今桌上顯是高手所製,無論色香味形皆是上品,看上去便教人食指大動,雲沖波一路走來,辛苦非常,眼瞧著這一桌美食,喉嚨口幾乎要伸出把小鉤子來,卻不敢亂動,強自拿捏著,不住拿眼偷看花楊兩人。卻見他兩個都談笑風生,應對自如,心下不覺大惱:「兩個傢伙都不是好人,這當官的難道看不出來麼?還和他們這樣親熱的說笑…」

    「這當官的」正是招撫使屈竹,約莫四十歲上下樣子,面如冠玉,三道長髯烏黑亮,修的一絲不亂,瞧上去倒也儀表堂堂,他全不知雲沖波正自腹誹,手托一杯香茗,正與楊繼之探討茶道心得,說得大是興起,笑道:「…楊兄此言差矣,《大觀茶論》固然精到,但也不必因人用言,本官倒覺得文長先生的《煎茶七類》才真得茶中精味,亦合著我輩身份…」雲沖波聽他兩人興致勃勃,儘是些什麼「茶侶、茶勳」,那是一點也聽不明白,心道:「查詢我是知道的,查驢就不知什麼意思,難道茶好不好,與運水的驢也有關係麼?」卻突然想起一事奇怪,一座飲得都是酥油茶,怎麼偏這屈竹喝的不一樣?正想時,又聽一人大笑道:「屈大人來咱這裡也有十幾年啦,便連口音都改過了,就只有這口喝的上改不過來,這玩藝兒茶裡面沒油,簡直比刷鍋水還他娘難喝,也虧你灌的下去。」屈竹也不理他,只笑道:「酥油只是入口時香,回味起來,便覺膩人,那有清茶這般醇厚綿長,兼能滌心清腸…班戈公只愛吃肉,實不知『熟熱素軟少』才是養生要訣…」雲沖波順說話看去時,是一條虯髯大漢,左袒著衣服,笑聲如雷,他剛才聽得介紹,知道這是「頓廓大堡」的領班戈,心道:「這傢伙是很壯的,當然不喜歡喝茶,其實果然還是肉湯好喝的…」一時居然有些「知己」之感。又見花勝榮危危而坐,神色極為矜持,正慢慢道:「貴處的熏香那是極好的了,但煙火氣稍稍重了些,未免有些不美…」肚裡暗暗好笑:「大叔倒也真有兩下子…」卻見對面三大寺的寺主皆聽得頗為認真,竟還在輕輕點頭,頓感不妙:「他路上收集那些藥草搓啊搓的的,難道是準備來這裡冒充中原的香料賣…」又見楊繼之自端那銀壺倒奶時,手指在壺身上輕輕滑動,更是大驚:「他都已經要取模了…」正想著怎麼找機會警告一下「這兩個傢伙」時,卻覺肚中咕咕作響,才猛省過來:「怎麼都坐了半天,也沒人帶頭先吃東西?」再掃視一圈時,才想起來上至今仍是空著的。

    (真是,不想請客就不要請好了,老不出來幹什麼…法王很了不起嗎?)

    胡思亂響中,卻聽到擊謦聲響,連綿不絕,又見三大寺寺主一齊合掌起身,神色其為莊嚴,忙也跟著起來時,卻因急,衣服掛在桌角上,險險將桌子帶倒不說,更將桌上茶壺震得潑出一大片來,心下愈窘,唯喜一座上無不老於世故,皆作不聞,後面早有僕人過來收拾,轉眼已又是整整齊齊的一桌。

    雲沖波稍一分神,再抬頭時,見不空已至席前,身邊一左一右兩名僧人,皆有山嶽之勢,雖未見過,卻也猜得出這該就是什麼「六賢門者」中的東門寶寂和南門慧生。他見不空年紀倒也不大,似乎只三十三四歲的樣子,身材瘦長,臉上卻是死氣沉沉,低眉守心,說話聲音也是沉沉的,若不小心,都幾乎聽不清楚,寶寂慧生兩人分坐他左右席上,也都一般是愁眉苦臉,就好像法照一行不是遠來客人,倒是什麼許久未見的債主一樣,便寒暄幾句也都是硬邦邦的,顯是勉強應付。

    這一來氣氛頓時大壞,席上再沒什麼說笑,只是低頭吃飯,這倒正中雲沖波下懷,埋頭大嚼,轉眼已是風捲殘雲,心裡大為好受,想道:「可算吃飽了…」見屈竹率先起身,笑道:「幾位一路辛苦,我們可不敢強作惡客了…」跟著班戈及三大寺主就一一起身,紛紛辭去,不空也跟著便轉回裡間,慧生隨入,只寶寂留著,共法照一起將諸人一一送出,方回來,引雲沖波等人到後面客房住宿。

    法宮依山而建,下臨雪湖,看著雖不甚大,內裡倒深得緊,寶寂在前引路,左拐右繞,走了好大一會,雲沖波已漸漸有些不大耐煩,見法照木著一張臉,全無表情,又見花勝榮楊繼之兩個一路只是東張西望,倒有些心憂,暗自打定主意,務必要「盯緊」兩人,千萬不要最後鬧到被大隊僧人追出吉沃的下場。

    忽聞一陣馨香,甚為沁鼻,與適才堂上那種腥膻之味大不相同,雲沖波見是從右側兩扇木門後滲出,心道:「倒也好聞,不知什麼人住在這裡」,卻見寶寂步至門前,推開道:「請。」不覺大為意外,待進去時,更吃一驚,室內竟已先有三人在了。

    上一人身披重裘,臉色蒼白,卻是法王不空,身側侍坐慧生,那也罷了,下一人正在一隻小火爐上烹茶,聽諸人進來,一笑起身拭手,竟是早經離去的招撫使,屈竹。

    「阿彌陀佛…」

    長誦佛號,法照合什道:「貧僧見過法王。」

    不空苦笑一聲,似欲答禮,卻猛然一晃,幾乎摔倒,幸虧慧生手快扶住。法照見此情景,也不覺動容,亦知為何在堂上時不空如此無禮。歎道:「真是辛苦法王了…」不空輕輕搖頭,道:「無妨,只是夜來這一個時辰難捱,白天並不作,也漸漸能夠習慣了…」

    又歎道:「屈大人,請你說吧。」

    屈竹微微頷,先傾出杯茶捧與不空,又為各人上了,方斂衣坐下,正色道:「上人路上曾經覺日寺罷?」法照點頭,卻見屈竹面現戚容,道:「吉祥天上師…她已經歸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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