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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時間內,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物都離開了宜禾。所以,當史官或是文士們來記錄之後的事情時,就只能聽到一種聲音了,雖然,基於各自出和側重點的不同,他們的記錄詳簡各別、也有著不同的褒貶,但總的來說,他們所在講的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開京書.象先本紀》當中,是這樣說的:「(帝)御項騎六日,九敗之,卻其,遂召諸紳燕樂,是夜,竟有肘掖之變,城終不得守。」
至於《通鑒》一書,則述為:「…攻守百端,各逞其能,(守)九卻夷騎,然終失於內,所以知守土之道,第一當絕內變。」
與著眼點在記錄史事或是治事得失的史書不同,《翼九先生遊記》當中是這樣感想的:「…今之宜禾,四城棄已歷百年,然睹之撫之,猶可想見昔時之壯:六倉半頹,亦勝大邑之儲,城頭草長,仍有千人之台,據城下望,視人如蟻,城洞堅深,一丸可堵,然不過一卒子作亂,一門守玩忽,即一夜而淪,便有千家號哭,萬室喪親,雖今思之,猶覺痛切!」
稍後,又批曰:「所以知非我族類者終不可盡信其心也。」
而,在與這次事情有最大利害關係的《宜禾志》中,則有著最為詳細的記述。
「…經六日,項人反走,(帝象先)引輕騎逐之,近夜乃返,於是宴諸將及士紳,飲竟夜,不意有誰何卒反,潛開北門,項人返,乃入城,幸得帝象先率眾死鬥,激鬥至明,夷乃走,然六倉盡焚。」
縱觀整個大夏歷史,像這樣的一城攻守上演過何止百萬出,便止考於此前後五十年內,這種雙方總兵力尚不足一萬的爭鬥也是林林總總,難以盡述,事實上,若非是在這次事情中出現了帝象先和金絡腦這兩個在此後震錄史冊的名字,可能,就連這個樣子的記載也不會被保留下來。
…僅此而已。
從這樣的文字中,難以讀到當時有多少人倒在刀下或者火中,更難以讀出當時百姓的恐懼和倉皇,縱然這在史書上真得是不值一提的小小兵鬥,但對那些在這次戰鬥中永遠失去掉親人或是生命的人來說,這卻是比全部歷史都更加沉重,更加重要的回憶。
…而且,在這樣的文字中,也沒法讀到歷史的全部。
根據地方志的記載,天色轉明,項人退走後,帝象先「不暇解甲,親恤百姓,並令開諸倉,取殘糧食民。」但,事實上,在項人退走和帝象先慰民之前,宜禾城中還曾有過任何史家都不知道的插曲。
「…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事實盡在眼前,義父…您還想要什麼解釋呢?」
對少數知道王思千存在的軍將來說,為何他沒有在夜前出手襄助已方就是一件怪事,而最後,他們也只好對自己解釋說,這已是「不可測」的巨人,大概也和「蕭將軍」,「雲將軍」等人一樣,以為戰鬥已經結束,在白天離開了這座城市。
知道他還在這裡的,只有一個人,現在,這個人正默默,但是決無半點軟弱感覺的立在王思千的面前。
「利用我的承諾,約束我不要出手阻止項人的破城,這個樣子的事情,只能讓我更加認定,項人的返回並非預謀,真正獻門的也不是黑水人…」
緊緊盯著帝象先,王思千說出了若落在任何宜禾百姓耳中都會有若雷霆的結論:
「…白天出城去的你,並非驅趕而是邀請項人,是你,邀請了他們回頭來攻打宜禾的。」
面對這樣的結論,帝象先只是點點頭,仍是一幅泰然自若的樣子。
「對此,我不作任何辯解,因為義父您說的都是事實。」
「項人經已放棄,如果不是我追上去挽留的話,他們不會回來,出賣城池的當然也不是黑水人,那只是一個被我的手下丟在那裡當替死鬼的傢伙罷了。」
冷淡的語聲當中,沒有一點點的動搖,帝象先以一種冷漠的堅強來直面著王思千的憤怒,在他的言談與神態當中,完全看不出他有「在乎」的跡象。
看著他,王思千忽然道:「從很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對不對?」見帝象先默默點頭,又續道:「一直以來,我都喜歡你甚於喜歡牧風,雖然牧風比你更溫和,在文事上也更為出眾,雖然你總是蔑視掉那些古老的知識與規矩,經常會顯著不識禮法,但,我始終覺得,你是一個可以做大事的人,也是一個比牧風更為坦率的人。」
微微的躬一躬身,帝象先道:「義父的愛惜栽培之心,像先明白。」
不等王思千說下去,又道:「至於所有這一切,像先這就會解釋給義父知道…但,請問義父,您到底已經知道了多少?」
王思千皺眉道:「你說。」
帝象先再一禮,方道:「今次的宜禾之戰,看上去是項人精兵對金州後方的閃擊,但骨子裡,卻是完顏家內部的兄弟覦牆,是麼?」
王思千道:「對。」
帝象先眼中放著光,道:「雖然項人的頭領並沒有承認這一點,但也沒有否認,同時,他亦有向我承諾,他在破城之後只會攻擊六倉,並不會濫殺百姓。」
王思千冷冷道:「這個我知道。」頓一下,又道:「若不然,我夜間早已出手。」
想一想,又道:「便說明白好了,項人是鬼谷伏龍引來的,目的是光明正大的毀掉自己後方的糧食儲備,以此為借口來應付完顏千軍留在後方監視糧道的部下,而且,他也有後著,可以保證局勢不會因完顏千軍之失敗而崩潰…但,這一切又與你何干?」
「我可以認可你為了積累名聲與部下的經驗而守城,但我卻沒法理解,你拼著日後在史冊上留下『輕率疏失』這樣的評語也要玉成鬼谷伏龍的謀劃…還是說,你們之間,一直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連繫?」
愣了一下,帝象先忽然揚聲大笑,道:「義父,你真以為我會是如此潛心積慮的人?!」
看著他,王思千的表情漸漸鬆馳,搖頭道:「不,你不是。」
「在氣質上來說,你與鬼谷伏龍應該是相互厭惡的,你們要合作,很難有共同的基礎…但,那並不等於你們不會合作。」
帝象先目光閃爍,道:「哦?」
「義父,何不明言?」
王思千冷冷道:「因為你們的確都有著對方需要的東西。」
「你需要在禁軍系統之外的力量,他則需要來自帝京正統的承認,只有要這樣的共識…嘿,史書上,也曾記載過看上去更加不可能的合作。」
卻又道:「但,我還是不這樣認為,所以,我想聽你的解釋。」
帝象先面現感激之色,一拜及地,道:「謝義父知我。」
便道:「其實,義父您也沒有說錯,我之來金州,的確是為了尋找『禁軍系統之外的力量』。」
王思千皺眉道:「那又怎樣…」忽然語聲一滯,道:「你有內遷屯戍之心?!」語中竟已失驚!
帝象先神色從容,躬身道:「正是。」
略恍,已復平靜,王思千的雙眼安寧的像是兩泓深不可測的古潭,口中喃喃著,再不理會帝象先。
「對,你在桑州自有封地,連山結畝數十里,中有河流,足堪耕種,可納十萬之戶,而以你的地位,也當然可以輕易的使這些人得到安置於內地的『身份』。」
「屯戍卒,他們的前身本就是兵士或者盜匪,又在這騎射之地繁衍數代,與中原農夫已大不相同,強悍類胡,但又始終以『正夏』自許,皆有渴中原之心,帶他們回家,和給他們生存的資本,你就等於有了一支私兵,而且,還是自能耕收的屯兵…很好。」
「但要帶他們東返,就要有足夠的糧食,而宜禾城中,正有著足夠一路吃用的糧食…」
忽然道:「那麼,之所以先守而後送,就是因為我告訴你的事了?」
帝象先道:「是。」
「其實,我的本意是守住此城後,讓我那些手下混進屯戍卒中,挑撥起他們對黑水人的不滿,引騷亂,等到黑水兵忍不住出手鎮壓時,我再出手介入,展示出自己的身份並強迫黑水人開倉補償百姓的損失,將事情鬧大到不可收拾後,自然有人會出面請求我帶領百姓們歸夏…但,您的提示,卻給了我更好的選擇。」
「當現到項人們其實並沒有真正摧毀糧倉時,當現被燒燬的只有外圍而至少七成以上的糧食都還好好的被藏在灰燼下面時,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生在宜禾的整個事件,其實只是一個騙局。」
「攻城的其實不想真攻,守城的其實不想守住,燒糧的只求燒其皮象…」
王思千忽然冷冷截道:「…護民的也只想殘民以逞,對麼?」
他口氣極重,一下就將帝象先噎住,滯一下,忽免冠道:「像先知錯。」王思千卻長歎一聲,黯然道:「罷了。」又道:「榮華富貴血染成,聖王名君骨鑄就…古來所謂名君,又有誰不如是,只望你以後再想如此行事時,多想想那些枉死的百姓,好麼?」
帝象先肅容道:「像先知道了。」
王思千負手身後,抬頭望天,喃喃道:「所以,你就改變了原來的計劃。拿黑水人當了幌子。」
「城破,倉焚,你的人自然控制一切,誰也不會知道倉中還剩多少糧食,輕輕巧巧的,你就把整座宜禾吃的精光,好個順手牽羊…但,你有沒有想過,這裡面的糧食,是鬼谷伏龍的後著,若果前方兵事真得一潰千里,卻因失了此處給養而進退失措…這個後果,如何處置?」
帝象先道:「此事象先亦有所慮,但,像先又以為,敢於、和能夠佈置下這般大棋局的人,就不會只拿這要看項人是否踐諾才能保住的糧食作最後本錢,而且…」唇邊忽然繃出冷冷的笑,帝象先道:「在和項人頭領面對面的談過這兩次之後,像先更以為,項人魁或者可以擊破掉完顏大司馬的軍隊,卻很難防得住他。」
凝視帝象先良久,只是無言,王思千終於道:「那麼,下面的事情,你都有信心了?」
帝象先道:「正是。」仍是略無得色。
王思千輕歎一聲,卻道:「我們,的確已經老了…」說著輕輕舉手,忽然便不見了。
只留下,幾句若有若無的說話,在風中盤繞,迴響於帝象先的耳邊。
(可是,像先,你最好還是記著,古來兵法之強,莫過黑暗,可,運使黑暗兵法的人,又有幾個能得善終…)
(須記得,終有一日,你也要對上史筆如刀…)
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八日,宜禾之戰終告結束。
…同時,這也是宜禾城走向衰亡的開始。
當日,城中流言大作,稱因六倉皆燔,守城黑水將領難逃死罪,除非能復實諸倉。又稱黑水軍已有定計,要待百姓散後,盡索各鄉,起藏歸公,以實。
於是群情嘩然。
是日,府中果有令下,稱城圍已解,百姓宜各歸其所。唯民心搖動,皆聚議,竟無行者。
午後,復有令出,教百姓立行,不從者,逐之。
稍後,城南有亂,黑水兵至彈壓,卻為亂民所毆,民復聚至府前,不散。
乃有兵出,以刀弓鎮之,須臾間死傷盈百,城中稍安,卻有人出群而呼,復亂,盡壞城中大室及府。
這時,之前一直以「護城自有其人,不敢越俎代庖」的理由而拒絕行動的趙非涯軍終於介入。
如閃電一般,他們以「安民」為口號將黑水軍的武裝解除,同時,也將憤怒的群眾安撫,之後,趙非涯方站到最前面,對著群情沸然的百姓,宣佈說再沒法忍受讓他們這樣下去,更宣示了自己的身份,告訴說自己在桑州自有封地,可使耕者各有其田,更令其部下清點諸倉,將所有殘糧盡皆歸擾,以為一路之用。
近晚時分,完顏家鐵浮圖軍終於自慶原趕至,但,當知道了在這裡的到底是誰時,他們便不敢採取任何行動,再向後的時間,則是一道來自慶原的命令,為這一切作結。
曰:恭送帝子東返,供一切所需,不得有誤。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