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我們的幸福(十二)
雖然已經是春末,然而夕顏坐在皇甫清宇的馬前,卻只覺得那迎面而來的風寒冷刺骨,直涼到人心裡去。
待終於到了東郊園陵,皇甫清宇將她從馬上抱下來之時,夕顏早已是臉色蒼白,哆哆嗦嗦的,站都站不穩。
皇甫清宇看了看那間低矮的小屋,又看了看夕顏,一轉頭吩咐人去取了披風來給夕顏搭在身上,方將她帶到了小屋外,將她放在門口的矮凳上,低聲道:「你在這裡坐會兒,我進去看看,好不好?」
夕顏看著他,許久之後彷彿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微微點了點頭。
皇甫清宇這才站起身,推門走進了屋中。
他不是第一次來這間小屋,卻第一次覺得這間屋子這樣陰沉,如同一個墓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緩緩進入了裡屋,推開門,便見到了晉陽公主安然躺在床榻上的身體,而凌照,面目蒼涼的坐在旁邊,目光茫然而暗淡,沒有一絲的焦距。
皇甫清宇這才跨進了屋中,來到床邊,將手搭在了晉陽公主的脈搏上,直到確定她已經沒有了氣息,方才再度緩緩將她的手放進了已然冰涼的被窩裡。
心中卻不是不沉痛的。
他曾經答應過宛嵐,會幫她好好照顧二老,雖然他一直不齒凌照的所為,卻還是一直為了二人盡心盡力。父皇在世之時,無論如何不肯恢復晉陽公主的身份,而他登基之後,便一直嘗試要說服姑姑回到京中居住。然而晉陽公主卻斷然拒絕,只說要一輩子陪著宛嵐。而這多年來的憂心操勞,早已讓她心神俱損,病,或者死,其實都是早晚的事。
皇甫清宇深深吸了口氣,壓住心頭的悲哀,方才轉頭看向凌照:「您節哀。」
許久之後,宛若行屍走肉一般的凌照才驀地輕笑了一聲,聲音低沉暗啞的不似人聲:「不節哀,又能怎麼樣?是我害了她們母女。也許我就是那天煞孤星,剋死了自己的女兒,還要剋死自己的妻子……老天注定要我獨身一人,我連哀的資格都沒有……」
皇甫清宇微微轉開了頭:「死者已矣,我不希望你為姑姑的死,做出什麼愚蠢的事情。」
凌照慘淡的笑了一聲:「在這世上,我害的人已經夠多了,如今也算得上是遭了報應。好在我孑然一身,即便是死,也應該會很輕鬆。而我,早就活得很累了。」
房門那邊,突然發出重重的一聲巨響。皇甫清宇和凌照皆抬頭看去,便只見得臉色蒼白的夕顏站在門口,冷眼看著凌照,顫著聲音道:「如果你是孑然一身,那我算什麼?」
凌照渾身驟然一震,隨後僵直的坐在那裡,看著她,眸中似有什麼東西流動著,然而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甫清宇亦站在原地沒有動,任由夕顏自己一步步走近凌照。
夕顏根本無力控制自己的眼淚,看著凌照,卻哭著冷笑起來:「對,也許在你心裡眼裡,根本就沒有我這個女兒,所以宛嵐和晉陽公主死後,你就是孑然一身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也好,也好……謝謝你告訴我,原來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女兒!」
「顏顏!」凌照突然猛地站起身來,握住了她的手,「顏顏!」
「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到大,沒有恨過你,唯一恨的就是你!我恨你拋棄娘親,我恨你拋棄我,我恨了你很多年,可是直到去年,外祖母才告訴我你離開的原因。」夕顏看著他,哭道,「我以為我不會恨你了,我以為我可以原諒你了,可是今天,你卻再一次讓我恨你!」
凌照的身子再度一僵,喚她的聲音聽起來愈發的艱難:「顏顏……」
夕顏緩緩的拭去眼淚,深吸了口氣,道:「你可以一次又一次的不要我,沒關係。你可以去陪你的妻子,你的女兒,也沒關係!你走吧,像從前一樣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而我,也會一如既往,當從來沒有過你這個父親!」
回到宮中夕顏就發起了高燒,整夜噩夢不斷,到天亮時方才微微清醒了過來。
皇甫清宇守了她一夜,又餵她喝了藥,此時見她醒來方才鬆了口氣,道:「可算醒了。」
夕顏眼前依舊是模模糊糊的,腦中也是昏昏沉沉,一片混亂,喃喃的喚了他一聲:「七郎……」
「我在這裡。」皇甫清宇的手撫上她的額頭,輕輕吻了下去。
夕顏不自覺抽噎了一聲,混亂的思維根本無力控制:「七郎,他們說你跟宛嵐有過婚約……他們說你在先帝寢宮前求了一整夜……他為宛嵐守菱……宛嵐有多好,有多好……」
皇甫清宇終於也上了床榻,將她擁進懷中,用被子將她捂得緊緊地,方才低聲道:「宛嵐沒有你好,乖,不怕……」
宛嵐,他紅顏命薄的小表妹。
那個丫頭,自小便愛跟在他身後,七表哥七表哥的喚他,在他出宮去看姑姑的時候,便幾乎是寸步不離的貼在他身邊。
那時候他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那麼多的兄弟,宛嵐卻只愛與他一起玩。
在他心目中,宛嵐永遠是那個有些膽小怯懦,卻又總愛纏著他的小丫頭。
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小丫頭會長大,甚至在他見到比宛嵐小兩歲的夕顏過後,仍然沒有想到將自己與宛嵐的感情往旁的方向想。
然而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小丫頭竟然會患上不治之症。
得知消息的那一日,姑姑抱著他哭了很久,最後終於將宛嵐那些不敢啟齒的心事說與他聽,只希望他能在宛嵐離世之前,讓她能夠開心一回。
於是,他第一次去求了父皇,求父皇為他和宛嵐指婚。
父皇那時並不知曉宛嵐的病,聽了他的請求,先是沉默,隨後站起身拂袖而去。
他知道父皇始終無法接受姑姑,更無法接受姑姑的女兒。可是他能怎麼辦?宛嵐就要死了,他還能怎麼辦?
於是,他在父皇的寢宮前求了整整一夜。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父皇與母后間的事情,只道是父皇辜負了母后,他心頭其實一直對父皇有著難以消除的芥蒂,而父皇對他,也普通平淡到幾乎沒有一絲寵愛。
可是那一次,他卻終於打動了父皇,父皇第二日便下旨賜了婚。
他帶著聖旨去見了姑姑,看著姑姑哭著將聖旨交給了躺在床榻上的宛嵐。宛嵐笑著,前所未有的明媚:「娘,娘,我終於可以嫁給七表哥了嗎?」
晉陽公主無聲的哭著,撫過女兒的頭:「嗯,嵐兒終於可以嫁給老七了。」
那之後,宛嵐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最終,還是在母親的懷中與世長辭。
皇甫清宇有許久沒有想起過這些往事了,沒想到夕顏心頭原來一直是記著的,而且並不是不在意的。他低低歎了口氣,將她的頭放在自己的胸口,一聲聲的哄著她睡去。
期間夕顏又吃了藥,這才一覺睡到晚間,醒來,人也終於清醒了,只覺得口乾舌燥:「我要喝水。」
皇甫清宇依言便取了水過來,餵她喝下去,才再度將她放回床榻之上。
夕顏躺了一會兒,忽然偏了頭看著他:「晉陽公主的後事辦好了嗎?」
皇甫清宇微微點了點頭,見她眸光閃爍,知道她在想什麼,便淡淡一笑:「你睡了這一整日,可難為他在廳中等了半天。」
夕顏猛的坐起身來:「他?」
皇甫清宇淡淡勾起唇角,伸手將她扶了起來。
出了內寢,還未走進廳中,便已經聽到了不離的笑聲,伴隨著男子低沉暗啞的聲音。
「外公耍賴!」不離突然尖聲控訴,一轉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夕顏,立刻跑了過去,「娘親,外公耍賴,他騙離兒!」
夕顏緩緩抬起頭,看向廳中坐著的凌照,微微咬住了下唇。
凌照也緩緩站起身來,許久之後,艱難的扯出一絲笑意:「顏顏,好了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甫清宇的手,自身後扶住了夕顏的肩。感覺到他手心傳來的溫暖,夕顏才終於極其緩慢的,綻開了一抹難得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