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山長水闊，你是我回得去的原鄉（二十二）
夕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她見到十六歲那年的自己，她聽見花君寶派人傳來聖旨，要送她去北漠和親。
她見到自己身著喜服，獨身站在喜堂之內。
她見到喜帕被挑落的那一霎那，面前那張溫潤若許，俊似謫仙的臉。
她見到他身坐輪椅，伸出手來，溫柔喚她作「顏顏」。
她見到自己倉皇化作男裝，從他身邊逃離。
她見到他歷經一年多的時間尋到自己。
那一年的花都城，遍地花開，滿城縈香。他陪她，遊遍整個花都，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中眠。
……
夕顏猛地從夢中醒轉，睜開眼，近在眼前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離開的那一年，被刻進心底的面容；恩愛的時候，日夜相對的面容；她獨身呆在凌霄山上的時候，從來不敢想起的面容；作為側王妃回到王府中時，她不願意見到的面容；知道自己身染奇毒，她害怕面對的面容……從他身邊離開那時，在山間的湖面上見到的面容……
那些已經丟失的記憶，一點一點回到原處，拼接成她和他的最初，她絕對不應該忘記的最初！
面前的皇甫清宇仍舊閉了眼睛熟睡著，眉頭微微擰著，臉色也依舊不好。夕顏緩緩伸出手去，想要觸碰他的臉。
老天爺待她，其實也並非那樣不公平，好歹，她在丟了那些從前之後，還是又遇見了他，還是重新將一顆心遺落在他身上，以至如今，她終於找回了那些從前！
她的手緩緩頓住，並沒有碰到他，眼角卻已經不可遏制的滑下淚水——
這是她的皇甫清宇，她的丈夫，她女兒的父親，她的七郎……
無法克制翻湧的內心，卻也不想打擾他休息。夕顏悄然坐起身來，穿好鞋子，無聲的離開了房間。
到了外間，天空又高又藍，萬里無雲，陽光正好。夕顏在迴廊上站了片刻，便走下了台階，緩緩坐下來，迎著陽光，靜靜地回想她與他的那些從前，那些，被她丟失很久的從前。
一襲戎裝鎧甲，正準備返回軍中的十一遠遠走過來之時，便只見到她形單影隻的坐在那裡，一時哭，一時又笑，魂不守舍的模樣。十一微微一怔之後，立刻大步走上前來，到她面前，低喚了一聲：「七嫂？」
夕顏恍然抬頭，才驀地發現他竟然已經站到自己面前。過去對這個年輕男子的信任，以及如今對他周全細緻的感激，緩緩的交融起來。夕顏還紅著眼眶，卻突然笑了起來：「十一，謝謝你。」
她的笑，包含了太多太多意味。十一有些錯愕，然而片刻之後，卻彷彿猛然明白了什麼：「七嫂，你——」
夕顏緩緩將手放到了唇上，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而撐著自己的身子站起來，笑著對他指了指自己的頭。
果然！十一心頭突地一跳，也笑了起來，然而片刻之後，他卻突然退開一步，將鎧甲撩開，對著夕顏行了一個大禮。
夕顏驀地急了：「你這是做什麼？」
十一緩緩低了頭去，道：「七嫂若記不起也就罷了，可如今七嫂既然已經記起了全部，那清容便不得不向七嫂請罪。當年若非清容參與其中，只怕七哥和七嫂也不會遭這麼多罪，請七嫂恕罪。」
夕顏聽完，無奈的笑了起來，輕聲道：「你又向我請罪，已經是第二次了。十一，你這樣一說，我倒真覺出究竟是誰的罪了。當時當日，沒有人知道我不會死，可是，真正該請罪的人是我。是我欺瞞了你七哥，是我逼得你跟我一起瞞著他，你這樣重情重義，想來面對著他的時候，很痛苦吧？那麼如今，我向你請罪了。」
夕顏說完，扶著自己的腰便做出要下跪的動作。
十一慌忙起身，將她攙住：「七嫂！」
夕顏看著他焦急的臉色，「哧」的笑了出來：「你以為我真會給你請罪啊？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好在如今，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嗎？」
十一沉默片刻，終也微笑了起來：「是，都好好的。」
夕顏見他一身的行頭，道：「你這是要去軍營？」
十一點頭道：「這次停戰，其實也有很大原因是因為七哥他的病情太不明朗，但我猜，七哥的病，也並非全是外感失調所致，只怕還得加上一條相思成災。如今七嫂你既然來了，我也該回軍中去了。」
夕顏臉色微微一紅，卻仍舊笑著攤了攤手：「你看，我又欠你一個人情。」頓了頓，忽又想起了什麼，對十一道：「對了，早上我見著了你的王妃，她就是當初那個四爺的表妹嗎？」
十一臉色不知為何微微一變，點了點頭，道：「七嫂，她性子粗野，萬一她對七嫂胡說些什麼，七嫂萬萬信不得！」
「什麼粗野？我倒是喜歡這風風火火的性子。」夕顏笑了笑，才又道，「既然到這裡，你都將她帶在身邊，也可見你們感情甚篤。你能放得下獨舞，其實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昨兒我就瞧見你們，有一些小打小鬧也是正常，只是，萬不要像我與你七哥這樣就是了。」
十一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一笑：「七哥和七嫂之間，又哪裡是旁人能比的。至於她，七嫂只需記得莫要與她多說便是。我來向七哥辭行，見到七嫂你好了，也就安心了。」
夕顏只當他是不好意思多說夫妻間的事，便也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道：「那你陪我在這裡坐坐，等他醒了再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