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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五十二章 真實地活著 文 / 貓膩

    葉蘇在台上。最

    既然在台上,便法做觀眾,總是要被迫拖入這場悲喜正劇,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劇結局的男主角。

    劍閣弟子們站在台前,身上有著或輕或重的傷,但只要還能站立,他們便不會鬆開手裡握著的劍,堅守著身前那片區域。

    就像劍聖柳白,就像柳亦青,他們身前一尺,是他們的疆域,南晉已經被西陵神殿完全佔領,那麼他們身前一尺,便是最後的故國。

    隆慶知道他們不會讓開道路,他緩緩舉起右手,指間不知何時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們的身上掃過。

    這些南晉的男人,完美地實踐了師門曾經許下的諾言,戰鬥到了最後的時刻,在盡數停止呼吸之前,沒有讓任何人靠近葉蘇。

    他們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卻面懼意柳白曾經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裡的劍,他們是柳白的徒子徒孫,繼承了那道劍意,未曾忘記滔滔的黃河,那麼論昊天的神國還是冥王的深淵,又有什麼可怕?

    死亡沒有立刻到來,因為陳皮皮從葉蘇身後走出,走到劍閣弟子身前,看著隆慶說了一句話:「你想讓道門覆滅?」

    隆慶望著漸漸變得越來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應該很清楚這是老師的意志,我只是執行者。」

    陳皮皮的問話,有些頭尾。隆慶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認可了對方的說法,這場剿滅教的戰爭,就是道門覆滅的開始。

    其實要理解這番對話,只需要思考一下,為什麼道門能夠容忍葉蘇在人間傳道數年時間之久,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決意殺他。

    葉蘇曾經是道門的天下行走,如今卻是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葉紅魚最敬愛的兄長。

    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必叛。就算道門連她一起殺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亂,直至分裂,在這種情況下。如何敢言必勝書院和唐國?這場戰爭如果因為這個原因。導致唐國獲得最終的勝利。道門又如何在人間繼續存在下去?

    隆慶的視線越過陳皮皮和劍閣弟子們,落在葉蘇的身上,葉蘇此時正看著案上的書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麼困難的問題。

    「當他寫出教教義的那一天,道門的根基便被他毀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門,對那些愚蠢的人類有太多吸引力,沒有人能逆轉這種趨勢,所以他必須死,道門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氾濫,還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慶停頓片刻,望向遠處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煙,面表情說道:「何況她已經死了,誰又還能轉身呢?」

    是的,那道白煙已經升起,那麼葉蘇的命運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樣的道理,既然道門要殺死葉蘇,那麼葉紅魚的命運也已經注定。

    十餘年來,這對兄妹相見次數寥寥幾,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實際上,所有人都清楚,他們的命運一直相聯,要殺便必須全殺。

    葉蘇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抬起頭來,看著隆慶說道:「要我去死,不是難事,何必做這麼多事,殺這麼多人?」

    隆慶長拜行禮,直起身來說道:「師兄過謙,要殺你,本就是最難下的決斷,老師為此也曾徹夜難眠,道門哪裡敢不謹慎。」

    葉蘇若有所思說道:「殺一人而死萬眾,我似乎罪該萬死。」

    ……

    ……

    兩千餘名西陵神殿護教騎兵,從各處城門魚貫而入,披著盔甲的戰馬,只露著眼鼻,看上去顯得格外恐怖,而騎在馬背上的騎士,同樣全身著甲,黑色的盔甲上刻著金線繪成的符線,光輝奪目至極。

    依據道門慣例,或者直接說是與唐國之間的默契,西陵神殿擁有的護教騎兵總數不能超過一定之規,然而隨著前次伐唐戰爭,這個慣例早已不復存在,西陵神殿憑藉著人間諸國供奉的金銀資源,大肆擴軍,如今的護教騎兵總數早已超過兩萬騎,擁有了與唐國重裝鐵騎抗衡的實力與底氣。

    有兩千護教騎兵跟隨橫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時正在陽州城裡鎮壓那些心向唐國的預備叛亂分子,而這兩千名護教騎兵則是由桃山直入宋國,悄聲息隱匿,跟隨隆慶執行鎮壓教信徒的任務。

    用如此強大的軍事力量來對付手寸鐵的數千名教信徒,還有人數極少的劍閣弟子,完全是殺雞用牛刀,也可以說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門的決心,他們絕對不會允許葉蘇再繼續活下去,不會允許教繼續發展。

    帶著盔甲的重騎異常沉重,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發出砰砰的沉悶響聲,當兩千騎同時前進時,密集的蹄聲便變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護教騎兵高速奔馳,神情冷酷,根本不會理會撞到什麼,城市街巷裡的人們紛紛躲避,到處都是驚慌的尖叫聲,也有被撞倒後的慘叫聲。

    街道上到處都是煙塵,僥倖從馬蹄下逃生的幾名小販,臉色蒼白地擠在一家茶鋪外,看著絕塵而去的騎兵們,顫抖地說不出話來。

    一名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卻沒有像人們那樣避在街角,而是背著行囊向前趕路,滿身風塵,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騎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慶指著廣場旁那座小院,指著斷牆裡的柴堆,看著葉蘇說道:「我用一夜時間堆好這些柴,請師兄上去。」

    上去做什麼?自然不是看風景。柴堆雖然比地面高些,看的遠些,但站在那裡,眼裡的風景想來必然是紅色的,也許是血也許是火苗。

    葉蘇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低頭繼續書寫,說道:「待我寫完這一段。」

    隆慶的臉上沒有不耐的神情,因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會兒。或者這會成為宗教史上很傳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壞這種美感。

    劍閣弟子的劍迎了上來。

    他揮手,黑桃盛開,劍陣驟亂。

    便在此時。葉蘇停筆不寫。抬頭說道:「我寫完了。」

    他寫的不是筆記。也不是教的教義,而是遊記。

    不是這些天在諸國間逃亡的遊記,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線後,去往諸國勘悟生死關時的遊記,而最後一篇卻是寫的數年前的長安城。

    那座長安城裡,有座小道觀裡,他在道觀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長攢銀錢,他曾和書院大師兄辯難,也曾和攤販談價。

    多年前遊歷諸國時的體悟,在長安城裡才真正開花,所謂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義,他獲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峽前隨著君陌的一劍,正式破殼而出,又隨著臨康城裡那條陋巷的污水味道漸淡而逐漸成形。

    這就是教教義形成的脈絡,總結起來簡單,實際上複雜,教的教義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礎上,融合了書院理念,最終由葉蘇的現世筆墨而定,沒有浩繁著作,以解釋,便是葉蘇自己,也只來得及寫了數卷教義,再也沒有時間成這項工作,於是他把最後的時間用來寫了這篇遊記。

    這篇遊記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敘述不評論,只寫所見所聞不寫道理,只有悲憫與自強沒有乞求與對來世的嚮往,簡單又很不簡單。

    這篇遊記通篇說的只是一件事:活著。

    信仰究竟是什麼,信徒們信仰的意義在哪裡,那是教義需要解釋的事情,那是追隨者們的工作,葉蘇要說的只是活著。

    怎樣活著,為什麼活著,怎樣才能活的愉,這篇遊記裡沒有給出任何答案,只是通過對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寫,對那些苦難和幸福的懷念,指出一條道路。

    要活得好,必須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歸自己,神殿的歸神殿,人間的歸人間,昊天的歸昊天。

    這就是葉蘇想要告訴信徒的道理,或者說道路。

    此時他終於寫完了這篇遊記,擱筆於案上,然後對著紙上未干的墨跡吹了幾口氣,攤開晾曬,正好對著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給天看。

    他要讓上天看一看這篇遊記,他要讓上天看一眼遊記裡記載著的真實的人間,他要上天明白人間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隆慶停下腳步,看著案上那些紙,隱隱不安。

    葉蘇站起身來,對人們說道:「我們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隨自己行走,必將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悅。」

    昨日他便說過這句話,其時雪疾雲開,天光灑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鍍了一道金邊,又有雪花點綴其間,如神如聖。

    今日他寫完遊記,再次說出這句話,沒有雪落,天空裡的雲已散,湛藍一片,晨光卻忽然間明盛起來,把他的身影照的異常清楚。

    不再僅僅是鍍了一層金光,從廣場上的信徒們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裡,背對著鮮紅的朝陽,散發著光澤,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斷牆邊的樹,先前被唐小棠和隆慶的撞擊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殘椿,此時被葉蘇身側漏過的晨光,竟生出了的枝葉,嫩綠的枝葉在晨風裡輕輕顫抖,顯得很是嬌弱,卻有限生機。

    從最後一道筆畫落下開始,或是從遊記攤開給藍天看開始,或是從陋巷裡那些朗朗書聲開始,甚至可能早在長安城裡的小道觀時便開始,葉蘇和他後來創建的教,代表人類裡的某一部分,開始與天爭奪權利,或者說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屬於人類的權利,歷史從那一刻開始改寫。

    晨光明亮,藍天白雲,寒風酷雪不知去了何處,朝陽擁抱著他的身軀,光輝灑向整個人間,看上去彷彿神跡,但卻不是,因為這幕神奇的畫面與昊天關,只是天地自然與一個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驚嚇的四處逃散的信徒們,看著這幕畫面,重聚攏起來,不顧那些神官執事和騎兵的威嚇,向台前擁去,想要離葉蘇近一些。

    朝陽照耀著人間,葉蘇的身軀彷彿透明的琉琉,承載了陽光,然後向人間播灑,光線傳的極遠,竟照亮了遠處的街巷。

    那些剛剛醒過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眾,那些在街畔簷下躲避護教騎兵鐵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廣場處的光明,看到了朝陽裡的那個人,人們很震驚,又有些惘然,下意識裡移動腳步,向那邊走去,人流漸要匯成海洋。

    已經在廣場上的數千人本就是教的信徒,對這畫面的感觸深,受到的震撼大,看著朝陽裡的葉蘇,信徒們沉默跪拜,表達著自己的敬愛。

    葉蘇站在朝陽的前方,背對著光明,看著身前的隆慶和那些神官執事,還有廣場上數千名教的信徒,說了這樣一段話。

    他的聲音很冷靜,並不刻意狂熱,他的情緒也很冷靜,與宗教歷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說家或聖徒並不相同,但他說的話卻彷彿具有某種魔力,每字每句隨晨風而飄,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動的預言。

    隆慶沒有阻止他說話,因為他也很想知道,在這種時刻,葉蘇會說些什麼,他要預言一些什麼,信徒們是聽的比認真,比專注。

    「當永夜來臨,太陽的光輝將被盡數遮掩,天空與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們將為之歡欣鼓舞,因為那才是真實地活著。」

    葉蘇的聲音飄蕩在安靜的廣場上,就像是林中的蟬聲,池裡的蛙聲,山崖間的風聲,秋日裡的瀑布聲,讓世界變得加安靜。

    安靜的世界裡,人們在認真地傾聽,就像聽到聖人的教諭,然後他們開始思考,即便是隆慶都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如果這是預言,這段預言……預言了什麼?

    ……

    ……

    (moani1118,這是我的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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