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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桑桑是人類的時候,感覺有些憨拙,不怎麼愛說話,其實那些都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性子很清冷,如果往最深處去探究,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她對自己生活的世間,從來都沒有什麼真正的感情。
無論渭城軍民,還是書院裡的二師兄、陳皮皮,都曾給過她不少關心,小草曾經送給她很多禮物,她卻很少給予對方回報。
這些過往便是她在遺落在人間的塵緣,既然無法斬斷,又想要了斷,便必須對那些曾經的情意做出補償,但寧缺是個例外。
她在人間已經對寧缺付出了足夠多的情感,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甚至生命都奉獻給了他,所以她不需要補償寧缺,如果要了斷與寧缺之間的塵緣,她反而需要索回自己曾經奉獻給他的全部,比如洗腳鋪床疊被家務跟隨。
在她看來,這件事情與有沒有意思無關,只是應該做的。
寧缺並不認為這些事情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但與身遭凌遲之苦相比,替她洗腳實在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蹲了下去。
他也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麼屈辱,就像光明祭時他對著峰頂的光明神殿跪拜時想的那樣,這些年讓你跪著替我洗腳很多次,今天還你一次又如何?
銅盆裡的清水溫度對腳來說正好,對手來說則有些燙,寧缺捧起水淋到她的腳上,仔細地搓揉著,連腳趾間都沒有錯過。
她的腳還是那樣白,只是比以前更軟更嫩,而且她現在的腳踝上面的肌膚也是白的,寧缺看著盆裡的腳,想著這些事情,然後發現自己的手被燙紅了,又想起以前她替自己洗腳時,那雙小手也經常被燙紅。
從在極北斷峰間醒來後,桑桑便一直沒有穿鞋,在宋國那座城市裡,那個嬌媚的婦人曾經送過她一雙鞋,被她當作破鞋般扔掉。
她赤著雙足走過荒原,走過鄉間,走過城市,一直走到西陵神殿,走過紅塵,她的腳依然是那樣的乾淨,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污垢,渾圓光滑如琉璃的指甲間連一絲灰塵都沒有,看上去是那樣的美麗動人。
寧缺洗了很長時間,銅盆裡的清水還是那樣的清澈,甚至給人一種感覺,魚兒肯定很喜歡在裡面游動,就算飲下也能沁人心脾。
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洗著,洗的非常認真用心,因為他明白,桑桑讓自己洗腳不是因為她的腳髒了,而是她需要自己給她洗腳。
一般少女,被男人的手這般細細揉搓著,無論癢或不癢,大概總會應景地發出些銀鈴般的笑聲,但無論寧缺的動作是輕是重,桑桑都沒有什麼反應,她的神情非常嚴肅,像是在參加一個極重要的活動,但這不是宗教洗禮,只是洗腳,所以她流露出來的莊嚴感,便顯得有些可笑。
寧缺把她的雙腳從盆中抱起來,擱到自己的膝上,接過雪白的毛巾,把她腳上沾著的水擦乾,把她的腳送回榻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起銅盆,走到神殿露台上,把洗腳水倒進了絕壁懸崖間的風雪裡。
風雪如畫,絕壁山崖亦如畫,那盆洗腳水就像是頑童手裡拿著的墨筆,極不講道理地在這幅美麗的畫中塗了一筆。
寧缺想起多年前自己被老師關進書院後山絕壁的崖洞裡,桑桑在身旁服侍自己,做菜做飯倒馬桶,那些洗菜水和馬桶裡的黃白穢物,最終都被她倒進了美麗的絕壁下,驚了潔白的流雲和銀線般的瀑布。
「好像有些意思。」他笑著想道。
通過這段時間的戰鬥,還有今天這場有如儀式般的洗腳,他對如今的桑桑——也就是落在人間的昊天——有了更多的瞭解。
她是這個世界規則的集合,就像老師去年在宋國酒樓上說的那樣,她是客觀的,她絕對冷靜,絕對按照邏輯思考。哪怕她擁有自我延續導致的生命性,擁有主觀的自我意識,但她生存的方式便是這種。
這種高級的生命表現形式,確實容易令人感到恐懼,但在寧缺看來,桑桑可怕之餘也有些可愛,就像以前那個還是小侍女的桑桑那樣,顯得有些拙。
她從來都不笨,只是有些拙,有些令人拙計。
她想要斬斷在人間的塵緣,斬不斷便想了斷,她按照冰冷客觀的數學方法,來判斷自己與人間的那些牽扯,卻沒有想到那些牽扯並不是冰冷的,像情感生命這種事物,本來就是無法計算的。
她以為自己尋找到了正確的方法,只要還清曾經虧欠的,索回自己曾經奉獻給寧缺的,便能與人間就此一刀兩斷,重新回到昊天神國。
但她不明白,對人類來說,有時候愛並不是單方面的奉獻,被愛也不見得就是單方面的收穫,總之這些都是很複雜的事情,哪怕她能天算,也不可能算清楚其中的所有細節,相反她越在其間思考計算,越容易沉入其間,再難自拔。
當她開始用人類的思考方式思考,開始看重人類的情感,她便將會逐漸失去自己的客觀性,變得越來越像人類。
寧缺開始覺得這件事情漸漸變得有意思起來。
西陵神殿統治著這個世界,當年為了供養知守觀裡那些殘障長老,來自各國的金銀財寶源源不斷地送入青青群山之中,洞窟裡的那些老道,甚至奢侈到可以用雪原巨狼的毛皮當褥子,如今西陵神殿供奉著昊天,當昊天想要吃飯的時候,可以想像有多少珍稀的食材被送到了桃山上。
一名白衣女童把寧缺帶進了灶房。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灶房能夠修的比皇宮還要金碧輝煌的灶房時,他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多的珍稀食材,看著牆邊像白菜一般壘成小山的熊掌,看著池中像醃菜一般胡亂泡著的待發乾翅,忍不住搖了搖頭,說道:「神殿準備改行開餐館?」
那名白衣女童的小臉憋的有些紅,她和同伴在光明神殿裡住了半年時間,享受了無限的榮光,卻沒有人敢和她們說話,她們雖然虔心向道,但畢竟年齡還小,聽著寧缺的話,險些笑出聲來:「熊掌是用來吊湯的,魚翅是用來煨汁的,今天的主食材在後面,您……自己去看看?」
「奢侈,太奢侈了。
寧缺在那些珍稀食材間走過,感慨想著,書院裡彙集了一堆吃貨,老師更是古往今來第一大吃貨,只怕也沒有見過這等陣勢。
來到灶前,看著鐵鍋大鏟明油和各式調料,他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問道:「她最近最愛吃什麼菜?」
白衣女童認真地想了想,說道:「主人對食物並不挑剔,不過有次我們專門從長安城找了個廚子做了碗酸辣面片湯,主人好像很高興。」
寧缺明白了。
今天光明神殿的晚餐很簡單,非常簡單,簡單到負責擺碟布席的兩名白衣女童的臉色有些蒼白,非常擔心桑桑會不高興。
寧缺做了一碟醋泡青菜頭,燒了缽蘿蔔燉臘豬蹄,炒了一盤空心菜,做了碗蛋黃豆腐,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白衣女童很是惴惴不安,建議他至少要把蛋黃換成蟹黃,也被他毫不猶豫地拒絕。
光明神殿的餐桌也很大,比尋常人家的四進宅院還要大,那幾盤簡單的菜擺在桌面上,顯得愈發寒酸。
桑桑在餐桌旁坐下,寧缺站在她身旁,給她盛了碗豬蹄湯,又給她盛了碗白米飯,兩名白衣女童低著頭,緊張的說不出話來。
看著桌上那幾盤寒酸的菜,桑桑沉默了一會兒,她什麼話都沒有說,也沒有動怒,接過寧缺遞過來的飯碗開始進食。
她吃飯的速度很快,就像當年那樣快,當年之所以快,是因為她吃完飯後,還要抹桌子洗碗,現在她之所以快,是因為進食對於她來說只是一種習慣,和吸收能量無關,更不是什麼人類的享受。
沒有過多長時間,那幾盤菜便被吃的差不多,她吃了三碗白米飯,然後起身離開,雖然沒有說話,但感覺應該還是比較滿意。
寧缺看著先前那名白衣女童笑了笑,坐到餐桌旁,拉過飯桶,把盤子裡的殘湯剩炙倒了進去,很香甜地吃了起來。
以前她經常吃剩菜剩飯,現在輪到他了。
以前吃完飯都是她洗碗,現在輪到他了。
寧缺洗完碗後,有些腰酸背痛,他捶著背走回神殿,發現天色已黑,想要把石壁上的燈點亮,卻發現某人已經準備安寢。
先鋪床疊被,再打來熱水,重複白天的洗腳過程。
桑桑收回雙腳,仲入被褥裡,緩緩閉上眼睛。
寧缺就著剩下的洗腳水,把自己的腳洗乾淨,再頂著風雪把洗腳水倒進絕壁,搓著雙手跑回床邊,坐了上去。
桑桑睜開雙眼,神情漠然而可怕。
寧缺很認真地解釋道:「按道理,我這時候應該替你暖床。」
桑桑微微蹙眉,有些厭憎不悅。
寧缺像是沒有看到她的反應,笑著說道:「你以前身子冷,從來沒有替我暖床成功過,但我可擁有火熱的身軀。」
(昨天那章錯別字有些多,我修改的時候,把有些字句也調整了下,發現果然還是需要修改,以後寫的時候,如果時間充裕,爭取能做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