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這句話有些晦澀,非常文藝,不像此時的春風,更像深chun時長安會刮上幾天的夾著沙粒黃土的春風。
寧缺想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想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甚至連一絲頭緒都沒有,於是愁城愈愁。
不得出長安是他現在最憂愁的事情,這座城便是他的愁城,他坐困愁城,所以每天都坐在高高的城牆發呆。
環珮輕響,皇后娘娘來到此間,走到他身前,輕輕揉了揉他的頭,憐惜說道:「還沒有想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從書院輩份算,皇后應該要喊寧缺小師叔,但她畢竟比寧缺年齡大,從陛下那邊看怎麼都算是長輩,尤其是從去年秋天開始,她和寧缺從荒原南歸長安,同甘共苦,彼此間早已足夠信任親近,所以她很自然地做出了這個動作。
寧缺輕輕搖頭。
他沒有想明白那句話,知道這句話的皇后娘娘還有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們,也沒有人想明白酒徒轉述的這句話究竟有何深意。
眾人分析良久,發現如果僅從字面意義推論,在西陵教典裡有過類似的闡述:人間所有生命的死亡並不是終結,而是回歸到昊天神國的光輝裡。問題在於,有資格說出這句話的人,只能是昊天本身。
皇后看著他問道:「你依然認為不是她?」
寧缺說道:「桑桑死了。」
皇后說道:「為何你始終如此確定。」
寧缺看著下方像細線般的街巷,尋找著老筆齋的位置。說道:「她是我的本命,如果她還活著,我不可能不知道。」
皇后走到城牆邊,緩聲說道:「很多人都死了,但問題卻依然沒有解決。」
寧缺雖然沒有關心朝野間的那些暗流,但清楚她這句話指的是什麼。
「雖然現在沒有人敢公開說,我這個魔宗聖女掌管大唐國祚。依然有很多人難以接受,至少在心理上非常牴觸,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和西陵神殿簽的和約。也依然還是唐人們心上的一根刺,李沛言的死只能緩解,卻不能完全解決。因為所有唐人都知道,我才是皇宮裡說話算話的那個人。」
「李家統治大唐千載,受萬民供養千載,身為皇族子弟,本就應該先民而死,我是李家的媳婦,也願意做些事情,你那
i在殿上說的對,李琿圓死了,李漁便只剩下一個弟弟。相信她會明白應該怎樣做。」
皇后看著自已生活了很多年的這座城市,微笑說著話。
她每說一句,寧缺的心便會沉一分,不等她把話說完,說道:「娘娘請清醒一些。不要想那些沒有道理的事情。」
皇后漸漸斂了笑容,目光穿過城牆外的雲霧,望向遠處若隱若現的皇宮,平靜說道:「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和十三先生你講道理。」
寧缺盯著她扶在城牆上的雙手,說道:「為什麼?」
「因為我很累,我現在真的很累。」
皇后娘娘細眉微蹙。說不出的柔弱可人,其實她的容顏並不如何美艷動人,但只是神情微變,便自有一番美麗,只有在這種時刻,大概才會讓人想起來,她本就是傳說中最會操控人心的魔宗聖女。
「很多年前,我只是大明湖畔一個很普通的少女,也不知道門中長輩為何看中我,選我為聖女,命我南下誘惑唐國太子,以待亂世到來。」
她說道:「我當時以為他是個昏庸好色之人,自然心有不甘,而且我並不以為自已擅長誘惑男人,所以我決定用計殺死他。」
寧缺問道:「陛下就是那時候受的隱傷?」
皇后說道:「不錯,但當時沒有直接殺死他,所以我以為自已失敗了,卻沒有想到,他沒有責怪我,還替我隱瞞了很多真相。」
「到了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真的喜歡上了我,於是我開始欲拒還迎,把在明宗裡學到的那些本事,或者說我天生就會的那些本事,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直到他再也離不開我,甚至決定迎我進宮。」
皇后微笑說道:「當時我以為自已贏了,結果沒有想到,最終是我輸了,因為我在他的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所以不知不覺間,原來我也喜歡上了他,就像他無法離開我一樣,我也沒有辦法離開他。」
「陛下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兩個男人之一。」
「我幫他處理過一段時間的國事,傳聞中是因為惹了些議論,他才不讓我繼續處理,只有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擔心我操勞過度。」
「我有能力處理國務,但我真的不喜歡,我就喜歡和他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耍些小脾氣,做些吃食,僅此而已。」
「他離開了,因為很多年前我在他身上種下的傷,所以我必須撐著,一直平靜著,從荒原回到長安,直到把他的身後事處理好。」
「我想我處理的不錯,見到陛下時,相信他會滿意,那我還有什麼道理留在這裡?我不想讓他等我等太長時間。」
……
……
城牆上一片安靜。
寧缺的目光依然落在皇后扶在城牆的手上,他此時的心情很複雜,震驚而且惘然,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
他聲音微啞說道:「你難道不覺得這樣很自私?」
皇后微笑說道:「我是世人眼中的魔宗妖女,自私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寧缺說道:「皇子年幼,還需要你這個做母親的撫養cheng
en。」
「吾兒有大先生為師,哪裡還需要擔心?我已做了安排,徐遲和曾靜處都有親筆書信,局勢艱難但已經穩定,朝事自有成規,我在或不在沒有區別。不在對大唐反而有好處,至少那些昊天道的神棍再沒辦法用我的來歷說事了。」
她臉上的笑容彷彿在散發光澤,驕傲無比。
寧缺說道:「我不會允許這件事情發生。」
皇后微笑說道:「我記得有人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只有兩件事情不受任何人控制,即便昊天都不能,那就是生與死。」
寧缺還想說些什麼。
皇后看著他平靜說道:「先前我說過,世上最疼我的男人有兩個,除了陛下,還有一個人就是我的哥哥夏侯,而他恰好是死在你的手裡。」
寧缺沉默不語。
「桑桑死時,你是什麼樣的感受,陛下閉上眼睛時,我就是什麼樣的感受,當時我從賀蘭城上跳下去,固然是局勢所迫,現在想來,或者當時我的心裡早已萌生了死志,只不過賀蘭城究竟還是矮了些。」
皇后看著城牆下方的雲霧,微笑說道:「長安城我想應該夠高。」
她在微笑,眉眼間的神情卻是淡漠如雲煙,彷彿早已不在人間。
然後她離開城牆,落入雲霧之中。
寧缺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抓住她,或者把她拉回來,但他什麼都沒有做,因為他的身體很僵硬,因為他看到了她離開時的臉。
裙擺盪漾如花,她閉著雙眼,臉上的神情是那樣的恬靜,彷彿將要進入最美好的世界,令人感到無比安慰與心安。
那種平靜,沒有多少人忍心打破。
寧缺站在城牆上,看著流動的雲霧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離開。
有很多人在他的生命裡來了又走,走了便不再回來,而且走的是那樣的突然或者說決絕,令他惘然而感傷。
將軍府裡的家人和朋友,夫子和桑桑,陛下和皇后,都是如此。
生死之間有大恐懼。寧缺兩世為人,在岷山荒原上見慣生死,但這種高僧大德都很難真正看透的大恐懼,他其實也一直沒有看明白。
華山嶽想要救李漁出長安的那夜,他曾經對朝小樹說過,如此白癡的行為,實在是很難理解,那是因為他一直沒有看明白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寧缺一直記得這句話,他總覺得這句話太過文藝酸腐,很是不喜。
就如同那句: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了些許。
……
……
寧缺走下城牆後,直接去了公主府。
他掀開露台上的重重幔紗,看著李漁直接說道:「皇后娘娘去了。」
李漁正在給小蠻講故事,寧缺看的仔細,發現是自已以前講過的那些故事。
聽到這句話,她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過了很長時間才緩緩抬頭,蒼白的臉上滿是惘然的神情:「為什麼?」
「如果我說是殉情,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
寧缺看著她說道:「做好準備進宮,小蠻我會送到書院學習。」
……
……
轉眼間,長安城春意已深,卻依然陰雨綿綿。
百姓們還沒有完全從皇后娘娘離開的悲痛裡擺脫出來,朱雀大道上等著頒賞令的將士們手臂上還纏著白布。
羽林軍在皇宮前肅穆列陣,莊嚴雅樂響徹宮庭,朝廷文武百官身著朝服,在太監的指引下魚貫而入,鐘聲漸漸響響。
這一天,大唐新君正式登基,年號正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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