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上的雪也燒光了,不再繼續落下。
街上一片安靜,只能聽到哭聲。
陳皮皮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地面上放聲大哭。
在父親和師兄師姐前,他就是個孩子。
他哭的如此傷心,原因很複雜,他的父親和師兄師姐卻很明白,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哭還能做什麼呢?
觀主負手從他身旁走過,沒有看他一眼,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
大師兄感慨說道:「能哭出來也好,不至於鬱鬱。」
余簾卻眉頭微蹙,看著街那頭說道:「我們還沒死,書院還沒亡,哭什麼哭?」
觀主正在緩步走來,來自昊天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軀裡,讓他變得越發強大,但余簾說的也沒有錯,她和大師兄終究還沒有死。
只要沒死,這場雪街之戰便沒有結束,書院就依然存在。
……
……
書院必須把觀主留在這條長街上,才能保住驚神陣的陣樞,保住這座長安城,遺憾的是,大師兄真的很不擅長打架,只擅長別的。
灑落雪街的清光落在他樸實可親的臉上和滿是血跡的舊棉襖上,讓他看上去就像是鄉間剛剛殺完年豬的塾師。
事實上,在書院後山他一直都是老師。
無論琴棋書畫還是陣道音律,那些在各自領域都擁有至高地位的師弟師妹,全部都是他的弟子。所以他在這些方面擁有普通人難以企及的能力。
看著緩步走來的觀主,他就像教書先生遇到難題時,總習慣於用手裡的粉筆當武器那樣,他自然也想起了這些年裡自已時常接觸的那些事物。
大師兄動念,便有風從城北呼嘯而至,捲起街道上的殘雪,拂動街道兩旁的宅院廢墟與垮塌的簷。拂動能夠遇到的一切事物。
瓦片顫動發出低沉的撞擊聲,如石鐘,有酒樓的破幡在寒風中飄舞。嘶啦作響,如斷弦的琴,風從斷垣縫隙裡穿過。嗚咽如簫。
這些殘破的感傷的悲傷的聲音,合在一起,便是一首如泣如訴的曲子,曲聲並不悠揚,只是幽哀不盡來到了觀主的身前。
觀主停步望向街對面,神情微凝,出指。
大師兄伸手向街旁的巷坊,把城南無數道街巷,變成了棋枰之上的縱橫棋路,他便是棋枰畔的弈道高手。瞬間把那道指意切割成無數碎片。
觀主拂袖一捲,把那些縱橫棋道卷亂,再出指。
大師兄鬆手把木棍扔到身前的濕街上。
他不通符道,所以沒有繼承驚神陣,但他能夠運用這座陣裡的天地氣息。
當木棍落下時。那堵千年城牆沒有再次出現在街上,只是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朱雀大街上空的雲層裡,也隨之發出一聲輕響。
然後是巨響,無數聲巨響。
無數道閃電,從雲層裡鑽出,然後劈落長街。向觀主的身體劈去。
這些閃電非常密集,威力無比巨大,即便觀主用無距進入天地氣息的空間夾層,也無法確保不會受到傷害。
觀主的身形忽然變得淡渺起來,一道閃電劈中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煙塵瀰漫,隱有焦糊味道,卻劈了個空。
無數道閃電接連落下,觀主的身影再次顯現,然後消失,就像清渺淡然的雲霧一般,在電閃雷鳴中不停飄掠,根本無法捕捉。
余簾從原地消失。
長街上再次響起蟬鳴,數千隻數萬隻蟬的怒鳴。
風雪再起,其間隱著的怒蟬鳴嘯,有如搏命的山虎。
數十道街巷的積雪,全部懸浮起來,向著朱雀大街裡灌注。
街上的世界,變成了風雪的世界,很難看清楚裡面的畫面。
只能聽到指意破空的聲音,閃電斬落的聲音,還有愈發淒厲的蟬鳴。
風雪如煙塵,長街是戰場。
閃電與蟬鳴再如何強大,卻依然無法壓制住那些縱橫其間的指意。
一指便是寂滅如深淵。
一指有如大海之無量。
指意縱橫,能守世間一切,能斂世間一切。
電落漸緩,蟬鳴漸哀。
這道充滿了自然恐怖威力的長街,對觀主來說,彷彿閒庭。
他信步而出。
風雪漸靜。
最後一片雪,自觀主身側飄過。
觀主的左手斷了三根手指。
鮮血正在向街面滴落。
他看了一眼斷指處。
血漸止,斷指處一片光滑,晶瑩如玉。
他取出手帕,將手掌上沾著的血水擦淨,然後放回懷中,望向街對面。
不知何時,余簾重新出現在街上。
她臉色蒼白,雖然看不到明顯的傷痕,亦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大師兄渾身是血,疲憊不堪,搖搖欲墜。
勝負已分。
……
……
知守觀是道門聖地。
這座道觀的名稱,來自於西陵教典裡的一段真言。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
陳皮皮的天下溪神指,亦是因此而得其名。
由此可以想見,這套指法在道門的無上地位。
在西陵教典那段真言裡,還有這樣幾句話。
知其黑,守其白,為天下式。
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
這是昊天的世界。
能知世間一切,便能守世間一切。
無論是力量,還是本心。
這便是知守的真義。
觀主的指意,不僅僅是天下溪神指,堪為天下式,為天下谷。
他多年前便邁過了那道門檻。真正的萬法皆通,學貫道佛魔,實勢之強更在蓮生之上,堪稱千年以來的道門最強者。
不幸的是,他的和夫子軻浩然二人生活在同一個年代,而那兩個人則是萬年難遇,所以他才被迫沉寂低調了這麼多年。
現在的人間已經沒有夫子。早已沒有軻浩然,他便是人間最高崛的那座山峰,最強大的那個人。他便是天下無敵。
所以他的指,就是天下指。
……
……
風雪再起,只是這一次的風雪來自天地。不能殺人。
余簾看著風雪那頭的觀主,想著先前看到的那幕畫面,臉上的情緒有些複雜。
大師兄借破宅之音,街巷之枰,雄城之威,暫時困住觀主,然後她怒蟬勃發,眼看著便要擊殺對方,卻不料局勢驟變。
觀主目光落處,斷指傷口頓時如玉。
她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魔宗的手段。雖然不是不朽,亦不遠矣。
如果不是如此,她最後那片雪,一定能夠把觀主的身體切成兩半,不會只削下了對方三根手指。
她看著這個普通的道人。想著那個普通的名字,神情漸肅——道門領袖把魔宗功法修行的比自已這個宗主還要強大,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昊天的世界,我遵循昊天的規則,於是所有昊天的規則便能為我所用,除非你們現在擁有了挑戰昊天的能力。不然永遠不可能戰勝我。」
觀主看著風雪對面的二人,平靜說道:「你們二人能夠給我帶來如此多的麻煩,已經超出我的想像,甚至讓我覺得有些佩服。」
「李慢慢,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在這七天時間內消耗太多,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前面數十年都不想學打架,或者你可以嘗試一直拖著我。」
「林霧,如果數日前你沒有與熊初墨戰上一場,或者今日雪街之上,你真能找到一些機會來殺死我,雖然那個可能性依然不大。」
觀主看著余簾說道:「自千年前那個叛徒,你應該是魔宗最強的一代宗主,修二十三年蟬融天魔境,竟讓你真的開闢了自已的世界,然而很遺憾的是,你遇到的對手是我,就如同我本是千年以來道門的最強者,卻遇到了你的老師。」
大師兄說道:「直到觀主入長安,我才知道原來您也一直在等著時間流逝,因為驚神陣沒有辦法修復,這時候正是陣力最弱的時候,我確實不應該與您虛耗這七天時間,但在這七天裡,我也學到了一些事情。」
觀主問道:「什麼事情?」
大師兄說道:「我現在能夠追上您。」
觀主說道:「前些天是我在追你,現在你要追我,意義何在?」
大師兄說道:「只要能夠追上您,那麼便有一起離開的機會。」
觀主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遺憾的是現在你受了很重的傷,你很難再追上我,而且最關鍵的是,你沒有力量。」
他看著這對書院的師兄妹,說道:「現在想來,我對夫子的敬佩愈發深重,居然能夠教出你們這一對師兄妹,如果你們兩個人是一個人,我還確實不是你們的對手,於我而言幸運的是,你們兩個人終究沒有辦法變成一個人。」
余簾說道:「我想嘗試一下能不能用兩條命換你一條命。」
觀主說道:「你雖說修行二十三年蟬變了女身,又在夫子座前學習多年,但終究是魔宗宗主,說這種慷慨激昂,實在可笑。」
余簾說道:「這和慷慨激昂無關,只和高興有關,老師一直教育我,活著就是為了尋找快樂平靜,如果能夠殺死你,我一定非常快樂。」
觀主平靜說道:「有理,所以我不會給你們這種機會。」
即便是天下無敵的他,也不願意在勝局已定的情況下,和書院的這兩名強者以生死相見,因為生死之前有無數種可能。
他進長安城,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毀陣。
只要能夠毀掉驚神陣,這場大戲便將落下帷幕。
風雪中,蟬鳴驟起然後漸斂。
觀主的身形消失在風雪中。
驚神陣受損,書院二人重傷,再也沒有誰能夠阻止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