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八年,西陵神殿聯軍與荒人之間的戰爭暴發。沒有任何鋪墊,沒有任何談判,也沒有任何試探,雙方數十萬的軍隊,在荒原之上開始了廝殺,每時每刻都有無數人死去,平日裡那些清高驕傲的修行者,在風暴洋一般的戰場上像普通士卒一般拚命,即便是洞玄境的強者,也隨時可能變成草裡的無名屍體。
過往若干年裡,顯得有些低調的西陵神殿,終於展現出統領人間的風範與威嚴,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帶領著天諭、裁決兩位神座,以及強大的神殿騎兵,來到了荒原之上,南晉的皇帝或燕國的崇明太子,中原諸國的君王在震驚之餘紛紛醒悟過來,用最快的速度集結兵員集結,親自率領部隊進入荒原作戰。
數日後,又一個令世人震驚的消息從長安城裡傳出,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已於十餘日前率領大唐鐵騎北入荒原,將要抵達賀蘭城。
直到這個時候,人世間億萬昊天信徒,才終於真切地體會到,原來冥界入侵不是傳說,不然世間諸大勢力,何至於因為那名冥王之女,便表現出如此緊張的態度,集結了如此恐怖的軍隊殺入荒原?
大唐帝國進入荒原的軍隊超過了十萬之數,東北邊軍盡數開拔出土陽城,在冼植朗大將軍的率領下,依著燕境直突北方,只用了很短一段時間,便來到了荒原深處的主戰場上,與西陵神殿聯軍會師。
大唐帝國最強大的北方軍,雖然要負責監控震懾金帳王庭,卻依然調出出超過一半的部隊,跟著皇帝陛下的御駕,來到了賀蘭城。
「此番大戰,不知有多少兒郎能夠返回大唐。」
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站在賀蘭城東城牆上,看著峽谷底部騎道裡正有依序向東開拔的北方軍鐵騎,神情平靜卻有些極深的感慨。
黃楊大師站在皇帝陛下身旁。合什默然無聲頌經,沒有說話。
賀蘭將軍汗青,站在陛下身後,他認為自已是皇帝陛下最忠誠的僕人,所以有很多別的臣子將領不方便說的話,自已應該說。
「陛下,御駕親征固然可以大震軍威,但千里征伐。遠在國土之外。實在是太過威險,尤其是國師無法隨行,書院又沒有派人來……」
皇帝揮了揮手。阻止汗青的進諫,說道:「朝堂之上奏章像雪片似的飛來,以許世為首四個大將軍恨不得寫血書。就是不想讓朕出長安,如果不是朕見機快提前走了數日,只怕還真有大臣會撞宮牆,如今我算是聽了你們的意見,留在賀蘭城不繼續東進,難道你這蠻子還覺得不滿意?」
汗青有一半蠻人血統,如果是不是皇帝陛下信任,很難在唐軍裡做到這麼高的位置,所以平日裡最是忌憚別人喊自已蠻子。但皇帝陛下自然不同,他稱汗青蠻子那是過往的習慣而已,汗青只會覺得親近驕傲。
但今天他哪裡有心情驕傲,想著峽谷東面數百里外那片慘烈的戰場,想著那些實力恐怖的修行強者距離陛下如此之近,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我依然堅持認為陛下就算是要坐鎮大軍,也應該退回北大營。」
皇帝微惱說道:「朕讓你看賀蘭城這麼多年。難道你還覺得賀蘭城不可守?」
汗青聞言一凜,沉聲說道:「賀蘭城固若金湯……但陛下,如今荒原上強者雲集。」
皇帝說道:「荒人的強者,要應對西陵神殿裡那幾位大人物,都慘淡不堪。哪有餘力和精神來刺殺朕?」
此時城牆之上別無他人,汗青看了黃楊大師一眼。掙扎片刻後壓低聲音說道:「陛下,我擔心的……便是神殿的那幾位大人物。」
此時東荒之上,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親至,又有天諭、裁決兩位大神官,還有道門在諸國裡隱藏著的客卿高手,這種陣容豈止豪華,簡直是近百年來聲勢最為恢宏浩大的陣勢,除了書院沒有別的任何地方能排的出來。
皇帝陛下聞言微怔,旋即放聲大笑起來,說道:「道門看我大唐向來不順眼,如今朕難得出次長安城,要說他們會不會有什麼心思,還真說不準,你的擔心亦有道理,只是朕卻不信,神殿裡那幾位大人物敢真的對朕不利。」
汗青聽著陛下這話裡透著的豪邁氣息,心頭不禁一陣苦澀,知道以唐人的性情,說到膽魄方面,那便再難勸說,但他依然有些不甘心,說道:「北方軍調了半數進東荒,金帳那邊不安穩怎麼辦?陛下還是應該去北大營……」
皇帝陛下微微皺眉,說道:「有徐遲坐鎮北大營,朕有什麼好擔心的?」
徐遲乃是大唐帝國四大王將之一,向來沉穩低調,名氣遠不如鎮國大將軍許世,也不如當年的鎮軍大將軍夏侯,但這名大將軍的防守卻堪稱舉無雙,大唐帝國與金帳王庭要保持平穩,所以他一直負責北方軍。
汗青沒有辦法詆毀徐遲大將軍的能力,不由急的滿頭是汗。
皇帝看他頹喪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揮手示意他退下。
……
……
落日西下,照耀在賀蘭城上,東向的城牆上略顯幽暗,大唐鐵騎已經盡數通過峽谷前往東荒,皇帝陛下卻依然站在城牆上,手撫欄杆,目眺遠方,若有所思,他的鬢間已現花白,臉上卻沒有任何老態,只是比前些年瘦了不少。
荒原上比長安要寒冷不少,此時沒有陽光臨體,野風穿峽而至,皇帝陛下微微蹙眉,舉手握拳堵在唇邊,強行把咳意鎮壓,然後從懷中取出一瓶丹藥服了一顆。
「鎮咳之藥終究只能治表,無法治本,吃多了對身體沒什麼好處。」
黃楊大師看著他擔心說道。他與皇帝陛下多年前便結識,自懸空寺學佛歸來之後,二人更是義結金蘭,所以說話行事與普通臣子不同,很是直接。
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說道:「這麼多年了,還是治不了本,那便讓自已舒服些。」
黃楊問道:「陛下。莫非你真的不擔心?」
皇帝陛下聞言,眉頭微挑說道:「擔心什麼?金帳王庭那位單于還是西陵神殿那些神棍?朕帶著十餘萬鐵騎在外,我就不信金帳王庭敢來。」
黃楊看著陛下言談之間的淡然自信神情,不由微微一笑,心想自已竟是忘了陛下當年做太子時,曾是縱橫北疆無敵的一代名將,金帳王庭在他手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哪裡敢輕佻戰釁。只是……
皇帝猜到他的擔心與汗青一樣。搖頭說道:「西陵神殿若想讓朕死,便必須全力出擊,但他們現在的目標是荒人。是冥王之女。」
「而且,他們哪裡敢來刺殺朕。」
黃楊沉默片刻後說道:「其實我更擔心長安城。」
皇帝陛下微微蹙眉問道:「你覺得公主監國不妥?」
黃楊心想何止自已覺得公主殿下監國不妥,大唐無數大臣甚至是街頭的百姓。都覺得此事大為不妥,御駕遠起赴荒原,還把那兩位帶在身邊,若一旦出事,長安城只怕會陷入動盪。
沒有待他回答,皇帝陛下淡然說道:「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那些擔心都沒有意義,即便朕真的出事,遺詔誰敢不遵?」
黃楊大師平靜說道:「遺詔要讓人看到才有效力。」
皇帝陛下說道:「若朕先死。夫子在,書院在,誰敢行大逆不道之事?汗青擔心朕之安危,你擔心國之安危,那是因為你們都沒有想明白一件事情。」
「要我大唐覆滅,須先滅夫子,再滅朕。然後還要把書院全滅,如此方能做到,而這個世界上,哪裡有人能夠做到?」
黃楊緩緩搖頭,說道:「但是夫子終究已經老了。」
「夫子永遠不會老……」
皇帝陛下這句話明顯還有下半截。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可能是自已有所觸動。沉默片刻後緩聲說道:「其實朕才是真的老了。」
黃楊知道陛下的身體一直不好,明白他所說的老,其實是病,心情不禁變得有些低落,旋即想到生死本是尋常事,何必憂愁。
知道黃楊已經想通,皇帝陛下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光頭。
這是多年前他很習慣做的事情,但黃楊大師多年沒有被人如此不敬地摸過腦袋,哪裡能夠習慣,高僧大德的模樣頓時消失無蹤,極惱火地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笑容漸斂,看著他平靜說道:「生死之憂多徒勞,但身後之事需要提前安排,朕已想好,皇位傳給小六。」
黃楊臉上的惱怒神情驟然凝結,過了很長時間才清醒過來,吃驚說道:「如此大事,怎麼這般隨意便定了,而且陛下為何要先讓我知道?」
皇帝說道:「你先前不是擔心遺詔的效力?你便是遺詔的執行人。」
黃楊聲音微澀說道:「我哪裡有這等能力,這本應是書院的事情。」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書院不得干涉朝政,這是夫子定下的鐵律,原先還有個寧缺,我本屬意他來執行朕的遺詔,但現在這小子為了自已的老婆,正在和整個世界甚至包括朕作戰,哪裡還用得了他?」
黃楊想起那個傳聞,眉頭蹙的越發緊,向後方樓台望了一眼。
皇帝知道他在想什麼,平靜說道:「聽聞書院余簾教授前年收了位女弟子。」
黃楊說道:「是,據說是魔宗行走唐的妹妹。」
皇帝看著他說道:「書院不在意此事,朕不在意,大唐便也不需要在意,至於你和青山的擔心……回長安後,我會讓小六拜大先生為師。」
黃楊雙手合什,真誠讚道:「如此便沒有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