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色黝黑的年輕僧人,法號觀海,正是爛柯寺長老歧山大師的關門弟子,如今在寺中並沒有具體職司,但輩份和地位卻是極高,堪比主持。
去年冬天,正是觀海親自前往長安城,把盂蘭節的請柬遞到了寧缺的手裡,並且向他發出了挑戰,寧缺在雁鳴湖畔靜坐半日,終於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才回到南門道殿裡與其一戰,險險勝之。
寧缺對觀海僧的印象很好,因為這位年輕僧人雖然性情堅毅,卻極為溫和可親,而觀海僧因為老師曾經問學於夫子,並且不斷讚美感歎的緣故,對書院極為嚮往,對書院二層樓的弟子們也極為尊重。
「果然是你們爛柯寺的地盤,我本想低調一些,不要打擾到你們,悄悄見了歧山大師,把事情做完便離開,結果這樣還是被你發現了。」
寧缺走出馬車,看著觀海笑著說道。
觀海僧看著滿是塵土的馬車,苦笑說道:「您這哪裡是低調便能形容,前些天收著神殿傳書,知道您在途中遇到襲擊……噫,師叔你何時又破了境!」
觀海僧忽然感覺到寧缺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情,與去年冬天在長安城相遇時有極為明顯的不同,隱約猜到真相,不由發出一聲驚呼。
寧缺說道:「在長安時便說過,喊我師兄便是。」
觀海僧猶豫片刻,聽從他的要求,說道:「十三師……兄,去年相見時,你還在洞玄境內,怎的如此短時間,竟破境而出,難道你又有何奇遇?」
身為佛門弟子,性情本就平和堅毅,更何況觀海僧境界頗深,然而此時。他的聲音此時竟有些微微顫抖。
寧缺說道:「哪裡有那麼多奇遇,如果你時常能離開瓦山,走出爛柯寺到世間找些人多打幾架,漲境界也不是那麼難的事。」
觀海僧看著他的眼神羨慕而又有些敬畏,修行界都知道寧缺入書院不過短短數年時間,結果如今便成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實在是令人震驚無語。
雖然被佛門年輕高手用這種眼神看著,是極美好的享受。但寧缺現在沒有什麼時間和精神去慢慢體會。說道:「我提前寫過一封信,你可看了?」
觀海僧看了黑色馬車一眼,說道:「看過。不知現在師嫂狀況如何。」
寧缺讚道:「這聲師嫂喊的極有道理。」
然後他面帶憂慮說道:「請葉紅魚出手勉強鎮壓住了體內的陰寒氣息,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惡化,但這種事情越早解決越好。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歧山大師?」
觀海僧面露為難之色,說道:「家師常年在寺後山中結廬靜修,不見外客。」
寧缺神情微異,問道:「盂蘭節大會不是馬上就要召開?」
觀海僧搖頭解釋道:「過往年間的盂蘭節大會,家師也都閉廬不與,便是這些年我隨家師修行佛法,也是隔著廬門靜聆教誨。」
聽著這話,寧缺眉梢微挑,心想如果不見外客。那我來有什麼意義,心中已經拿定主意,若真如此,那說不得只好強行闖山一見了。
便在這時,觀海僧說道:「不過家師此次會出關一日。」
寧缺正在向上挑的眉梢,頓時平伏,他看著觀海僧無奈說道:「你是瓦山的和尚。並不是長安城瓦坊裡的說書藝人,說話能不能不要喘這麼大一口氣?」
觀海僧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建議說道:「家師出關之日在後天,十三師兄不如在寺中暫歇兩日,雖說與書院無法相比。但還算有些風景可觀。」
寧缺想著最近桑桑的病情算是穩定,而且在馬車上便極貪風景。那麼千里迢迢來一趟爛柯寺,確實也應該帶她四處轉轉,至少要看清楚這座千年古剎長的什麼模樣,尤其是他身為書院弟子,又與簡大家親近,更應該去寺中那座墓前拜拜。
「如此也好。」
他想到一個問題,看著觀海僧問道:「既然歧山大師隱居閉關多年,為何今年盂蘭節大會卻能驚動他老人家?我知道中原諸國朝廷來此,是為了商議荒人南下之事,各修行宗派或許是為了冥界入侵的傳說。」
觀海僧不知想到什麼,看著他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說道:「或許正是如此。」
寧缺明白年輕僧人此時在想什麼,笑著問道:「現在都在傳說,我是冥王之子,那你現在站在我身前,怕還是不怕?」
觀海僧的眼神回復寧靜平和,看著他微笑說道:「有甚可怕?」
寧缺見他神情不似作偽,不由有些不解,問道:「這是為何?」
觀海僧向著西方合什躬身一禮,然後直起身來,看著他認真說道:「既然夫子肯收師兄為親傳弟子,那師兄怎麼可能是冥王之子呢?」
……
……
為圖清靜,最終寧缺還是沒有住進爛柯寺本院,觀海僧便帶著他們,來到靠近北面山林的一間清幽別院裡住下,也沒有驚動寺裡的僧人。
簡單吃了些素齋,又簡單說了些閒話,觀海僧便起身告辭,寧缺知道,雖說歧山大師常年隱居,但觀海身為爛柯寺未來的主持,像盂蘭節大會這等時間段,必然要出面去接待別的修行宗派,所以也沒有留他。
暮色漸至,不遠處有鼓聲漸作,然後便是黑夜到來。自有寺中雜役燒了熱水,寧缺服侍桑桑燙腳睡下,在她的身上換了幾張符紙,這才安心地躺到她的身邊。
待他醒來時,天色才濛濛亮,爛柯寺的鐘聲又傳了過來,他靜靜聆聽著若有節奏實無節奏,看似枯燥實則頗能清心的鐘聲,覺得心境安寧了很多。
在雜役服侍下用過早飯後,寧缺讓大黑馬自去別院林中玩耍,在桑桑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裘衣,便帶著她穿過別院南向的一道鐵門,走進了爛柯寺的後園。
寺中的僧人應該都在做早課,後園裡除了勤奮早起努力生存的鳥兒和勤奮早起努力生存卻很遺憾地被吞食的蟲兒,沒有任何別的動靜。
淡淡的霧氣瀰漫在樹林裡,遠處的爛柯寺正殿和幾座偏殿。在霧端若隱若現,看上去極為莊嚴美麗,彷彿真是佛國降臨到了人間。
寧缺對這些古剎風景卻沒有太多興趣,他的目光停留在霧中的塔林裡,這片塔林由數十座石塔組成,每座石塔裡供奉著一位佛宗前輩大能的骨灰,按道理這樣的環境本就讓人覺得陰森可怕,但遠處正殿裡傳來的頌經聲。卻把一切轉為了平靜。
塔林幽寂。小徑繁亂,行走在其間,就如同走在迷宮裡一般。如果是第一次來的遊客,很容易迷路,然而他帶著桑桑行走在其間。卻是沒有任何停頓猶豫,顯得格外熟悉,彷彿來過很多次一般。
桑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訝,很是不解。
寧缺自己卻沒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他也會以為,這是因為自己把臨行前大師兄畫給自己的那張地圖背的太熟的關係。大概不會想到,這是因為在他精神海洋的深處,蓮生殘留的意識碎片在冥冥中做著指引。
走到塔林西北處,在一座佈滿青苔的石塔畔,他看到了一座墳墓,這座墓很普通,毫不起眼。然而在爛柯寺供奉佛門前輩遺骨的塔林裡,出現了一座很普通的墳墓,本就非常打眼,隱隱透著不普通的味道。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走到那座墳墓前,注意到墓上也有些苔痕。但看著很是乾淨,應該時常有人過來照拂。比較滿意,對寺中僧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他對著那座墓深深行了一禮。
這座墳墓沒有墓碑,
但他知道墓裡埋的是誰。
墓裡埋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子,至少死的時候,那女子還很年輕,那女子曾經是這個世界上舞跳的最好的人,擁有一個很簡單的名字。
這座墓裡埋的是簡笑笑。
紅袖招簡大家的姐姐。
書院小師叔的未婚妻。
……
……
「如果她當年沒有被蓮生殺死,那她就是我的小師嬸,小師叔說不定現在也還活著,甚至和她生了幾個孩子,其中最小的那個,會搶了我小師弟這個光榮的位置,然後和陳皮皮爭奪最天才的榮譽。」
看著那座雖然時常有人打掃,但想必已經多年沒有人來祭拜的墓,寧缺情緒複雜地笑了笑,低聲說道:「書院裡會多好幾位祖宗,不過書院裡祖宗本來就很多,想來老師也不介意再多上幾個。」
桑桑蹲下身去,伸手摘掉昨夜飄到墓上的一片落葉,不知道她此時想到了什麼,竟覺得有些冷,下意識裡緊了緊裘衣的領口。
寧缺把她扶起抱在懷裡,看著身前的墳墓,想著墓中那位曾在爛柯寺前一舞動佛心的美麗女子,最後竟是死的那般淒慘,不由心有所觸。
「按道理,身為書院弟子,我應該很恨蓮生,就算是我天性涼薄,沒有被蓮生害過,反而繼承了他的一些好處,所以無法生恨,那我身為將軍府血案的唯一倖存者,為什麼現在連你的老師都有些恨不起來?」
桑桑的老師是前任光明大神官衛光明,寧缺充滿絕望與畸型復仇渴望的前半生,便要拜此人所賜,此時他卻說自己不恨那人。
「即便是夏侯,我現在都不怎麼恨了,或者說很難想起這個人來。」他皺著眉頭不停思索,喃喃說道:「難道我真的就是這般冷血?」
「不是因為冷血,而是因為他們都死了。」
桑桑偎在他的懷裡,看著那座墓,說道:「所有事情都會隨著死亡而消失,恨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哪怕再強烈,都會漸漸忘記。」
寧缺知道她想說什麼,但他不想聽。
……
……
(今天木有了,明天要去哈市參加朋友婚禮,但我絕不斷更,咳咳,大概也就僅此而已?嗚呼,這樣下去,後幾天我真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