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紅魚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
寧缺看著她繼續說道:「隆慶活著,對你們西陵神殿,對我們大唐都沒有任何好處,而我現在沒有辦法去殺他,所以需要你親自出手。」
葉紅魚忽然說道:「他既然背叛了神殿,那麼便無法再在昊天的世界裡生存下去,所以他肯定會離開中原,進入荒原。」
寧缺說道:「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荒原漠闊無垠,他帶著那些墮落騎士往天棄山裡一藏,誰能再把他找出來?」
「但要離開中原進入荒原,如果不從你們唐國走,便必須通過燕國的土地,我不認為隆慶和他的下屬能夠做到。」
葉紅魚說道:「因為你忘記了燕國有一個人,和我們比起來,那個人才應該是隆慶最想殺的人,相對應那個人也最想隆慶去死?」
「你是說崇明太子?」
寧缺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西陵神殿早已做了安排,但他依然覺得不可靠,皺眉說道:「就算崇明太子能夠掌控燕國的騎兵,但終究都是些普通人,我不認為他有能力把隆慶殺死。」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就算不能殺死,至少能夠拖住他一段時間。」
寧缺明白了一些什麼,說道:「拖延自然是為了等人到。」
葉紅魚說道:「正是如此。」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親自去。」
葉紅魚平靜回視他,說道:「我親自去。」
寧缺頓時鬆了一口氣,說道:「再見。」
葉紅魚細眉微挑,說道:「似乎你很不想看見我出現在你面前。」
「如果是別的時候,我很願意泡上一壺好茶,切上幾盤牛肉,和神座大人您來一番促膝長談,直至夜燭漸盡……但我現在真的很著急。」
「再好的茶也不能配牛肉,應該用烈酒來配,身為夫子的弟子,你居然會在食材搭配上犯這種錯誤,看來你真的很著急。」
寧缺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靴子,想著昨天這雙靴子踩過的那些血水,說道:「昨天在紅蓮寺前,隆慶說過他有可能是冥王之子。」
聽著這句話,葉紅魚笑了起來,笑容裡隱藏著的意味卻很複雜,她看著寧缺說道:「如今世間所有人都在猜測你就是冥王之子,只不過因為沒有證據,所以無論是我們道門還是佛宗都沒有出手,結果你卻說隆慶才是?」
寧缺抬起頭來,攤開雙手微笑說道:「至少從這些年的故事來看,隆慶比我更像是冥王的兒子,因為他比我黑,也比我慘。」
葉紅魚說道:「這不能說明任何事情,要知道,之所以現在所有人都在猜測你是冥王之子,是因為前任光明神座用他的眼睛,在長安城裡發現了你。」
寧缺說道:「但是他看到的未必便是真實的,事實上當年西陵神殿最終還是否定了他的看法,觀主親自把他鎮壓入幽閣便是明證。」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年光明神座只是看錯,道門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觀主為什麼會重履人間國度,親自出手鎮壓?我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我隱約覺得這件事情不會這般簡單。」
「世間絕大多數事情,想的簡單便簡單,想的複雜便複雜,當年觀主之所以親自出手鎮壓衛光明,或許只是因為那個老頭執念過盛,依然想在長安城裡掀起血雨腥風,殺死他臆想中的冥王之子,而觀主心繫天下及道門,哪裡會任由他挑起道門與書院之間的又一場戰爭?」
寧缺平靜說道:「我有想過這些事情,但你大概沒有想過,就算衛光明是百年來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但光明與黑暗始終是超越人間的領域,他憑什麼能夠看穿冥王這種層級存在的安排?」
「也許當年衛光明看到的真相,只不過是鏡子裡的真相,所以錯把虛妄當成了真實,我只不過是冥王投在人間的一個假象,是鏡子裡的假人,而隆慶卻並不在這個鏡子裡,他才是真實的那一面。」
道殿大門緩緩開啟,熊熊燃燒的火把,被殿內湧出的空氣拂動,石階週遭的光線頓時變得有些閃爍不安。
血紅色的裁決神袍在夜風裡緩緩飄拂,葉紅魚神情漠然地走了出來,看著她的身影,包括紅衣神官在內的所有人趕緊躬身行禮。
沒有和道殿裡的神官們有任何交談,也沒有去皇宮接受齊國皇帝的參拜,葉紅魚坐上神輦,帶著五百名神殿護教騎士和數十名裁決司下屬,就這樣離開。
暮時神輦方至,入夜不久便要離去,她離開西陵神殿,降臨這個人間之國的都城,似乎只是專程過來與寧缺見面,替桑桑治病。
一直保持著肅然沉默的裁決司下屬們,此時終於再也無法壓抑住心中的震驚,疑惑望向道殿上方那個幽暗的窗口,心想居然能夠讓裁決神座召之則來揮之則走,看來書院和神座的關係竟是出乎意料的親近啊。
魁梧如山的羅克敵在神輦後方沉默行走,他神情漠然看著神輦幔紗裡那個若隱若現的曼妙身影,眼眸裡的狂熱貪婪神色一現即隱。
癡於修道,故名道癡,但你真是信徒們眼中那個一心修道不問世事,甚至不識人間煙火的道癡?他默然想著,居然會借書院的勢,來讓自己在神殿裡的地位愈發穩固,這樣的人又豈會真的不識人間煙火?
……
……
整個大陸秋風漸肅,地處北陲的燕國都城成京,更是寒若凜冬已臨,枯黃的落葉在靜寂的長街上被風吹拂著滿地亂滾,伴著簌脆的聲音碎成粉末。
從晨時起,燕國都城的絕大多數街道都已經戒嚴,除了手持兵器的軍隊之外,街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即便如此,那些軍卒依然顯得格外警惕,背著街道而站,盯著眼前所有能活動的物體,包括那些落葉也不例外。
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在長街中緩慢移動的那座巨大的神輦,那座神輦剛剛由南城門入京,過燕國皇宮而不入,便又向北城門而去。
那座神輦華麗巨大,彷彿就像是移動的道殿,再加上前後數百騎護教騎兵以及數十名裁決司的強者,按道理來說,應該行走的非常緩慢,事實上,它此時行走的也確實緩慢,然而神奇的是,前些天這座神輦還在南方的齊國都城,此時便出現在了最北方的燕國都城,這本身就已經近乎神跡。
神輦四周的幔紗非常輕薄,哪怕像冬日湖畔霧中的寒柳般,垂落了無數層,依然無法完全隔絕光線與寒風的滲入。
神輦內有些寒冷,呵氣便成熱霧,葉紅魚卻還是穿著那件單薄的血紅色神袍,輕輕踩在絨毯裡的雙足**著,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絲寒意。
崇明太子緊了緊身上的裘袍,盡量讓自己的坐姿更加端正恭敬,拚命不去看美麗少女的**玉足,因為他很清楚這位少女雖然美麗,但在穿上這身血紅色神袍之後,她的美麗便已經屬於昊天,不是自己這些凡人所能親近。
葉紅魚看著遠遠坐在數丈外的文弱男子,寒聲說道:「你很令我失望。」
崇明太子唇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說道:「神座大人,雖然我也很想殺死我那個弟弟,但他畢竟也是父皇的兒子,在燕國裡有很多忠誠的下屬,最關鍵的是,他現在已經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燕國國力孱弱,實在是沒有辦法攔住他。」
葉紅魚面無表情說道:「再弱小的國度,也不是一個修行者所能抵禦,我在信中便說過,你攔不住他也要拖住他一段時間。」
「令神座失望,實在是崇明的不是。」
崇明太子看著城門外的北方原野,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喃喃說道:「這一次他去了那邊,便再也沒有人能攔住他了。」
葉紅魚看著他臉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隆慶皇子和他的墮落騎士,成功地突破了西陵神殿的數道防線,在進入燕國疆土後,更彷彿融進了這片土地,悄無聲息地便穿越了成京,進入了荒原。
在很多人看來,西陵神殿對這名叛教者的追殺,只能到此為止,因為即便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道門也沒有嘗試過進入荒原追殺。
因為那片看似荒蕪,實則富饒的土地,並不屬於中原人所有。
昊天神輝,還沒有完全覆蓋那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裁決大神官的神輦,並沒有在成京城折轉南下,而是繼續向著荒原裡進發。
肅殺秋風在荒原上愈發強勁,某一時刻,竟是把神輦四周的重重幔紗全部吹了起來,此時才有神官震驚發現,那裡已經沒有了裁決神座的曼妙身影。
在燕國邊塞西北方的原野上,有片不怎麼險崛的山巒,山裡有溫泉,山畔有碧藍如海的一片細湖,湖形若美人的腰。
秋風在山崖間輕吹,葉紅魚身上的血紅神袍獵獵作響,勾勒出極為迷人的腰線,就像是崖下那細細的藍湖,能讓世間無數人心甘情願溺斃在其間。
看著遠處幽藍湖畔的那幾個火堆,她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變化,正如同登上裁決神座一樣,這些對她來說都是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她既然答應寧缺會親自殺死那條瘋狗,那便一定會做到,無論要追到天涯還是海角,無論是在中原還是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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