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第二百四十六章熬鷹
千年以前,荒人是大陸北方大草原的主人,所以直到今天,這片大草原依然被叫做荒原,草原上有雄鷹,所以荒人擅養鷹,哪怕被唐國戰勝,被迫北遷至極北寒域,荒人依然沒有放棄養鷹。
夏侯是荒人,唐也是荒人,所以他們對養鷹都不陌生。
看著遠處山林畔草甸上衣著破爛骯髒如乞丐的唐,夏侯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熬鷹的經歷,想起那只年歲並不大,稚嫩的小鷹在鐵架上搖搖欲墜,卻始終不肯低下倔強高昂頭顱的畫面。
從荒原深處南歸,一路千里相殺,他始終都很自信,認為自己是在像熬鷹一般煎熬唐,利用對方的憤怒與仇恨,讓對方閉不上眼睛,把所有的精神都消耗在日復一日的枯燥戰鬥之中。
夏侯本來以為自己快要成功了,他親眼看著唐體內的真氣漸枯,精神漸疲,堅若金石的身軀變得普通,可以受傷,開始流血,他以為唐的鮮血會在漫長的旅途中流乾,最後後像當年那只幼鷹般倒下。
然而他沒有想到,唐沒有倒下,反而是自己感到了前所未的疲憊、虛弱,甚至是身軀最深處的一抹倦意。
難道說,自己才是被熬的那只鷹?
夏侯不停地咳嗽,血水不停從堵在唇邊的拳邊溢出,但他臉上的神情依然冷漠平靜,深陷的眼眸幽冷如寒冰。
老並不可怕。
無論在草原還是在熱海畔的巖壁上,只有老鷹才是真正的鷹。
他放下拳頭,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血漬,面無表情看著遠處的唐說道:「你的毅力讓我有些吃驚,但終究只是吃驚而已,你畢竟不是你的那位老師在逾過那道門檻之前,你永遠無法威脅到我。」
唐低頭看著腳下那些被自己血水點燃的長草。
連續的戰鬥讓他身受重傷,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唐軍騎兵,在強悍的軍事紀律和戰術組織下,給他帶來了很多麻煩,隨著體內真氣漸漸枯竭,看似堅不可摧的身軀,也終於在那些刀箭之下流血。
魔宗已然凋蔽,他這個魔宗天下行走更像是個孤家寡人不說與西陵神殿無數道士相比,就連與叛徒夏侯相比,也顯得那般勢單力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今世間的魔宗,就是他。
他就是魔宗。
他是魔宗最後的精神和驕傲,所以他不能倒下。
所以哪怕身受重傷,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依然沉默地與和夏侯以及數千名大唐騎兵戰鬥到了此時此刻,戰鬥到了土陽城下。
唐抬起頭來,看著無數騎兵拱衛中的夏侯,說道:「看看你似乎強大實際上卻像朽木般的身軀,問問你看似強大實際上像泥塊般的心,如果我真的威脅不到你你又怎麼會這時候轉過身來與我說這些話?」
夏侯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你不可能跟著我回長安,中原是昊天神輝籠罩的人間,天都不能容你,你又能如何?」
作為魔宗最後也是最強大的餘孽,唐可以在荒原上自在生活,可以與葉蘇隔峰對峙相望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去了中原,那麼必然會面臨西陵神殿強者們無休止的追殺,終究是死路一條。
「我確實不能進中原。」
唐看著不遠處的土陽城,說道:「我便連那座城都不敢進但我已經傷到了你,我讓你變得虛弱緊張,那麼我知道你注定會死去。」
夏侯說道:「何必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
「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不會做,沒有意義的話我也不會說。世間絕對不止我一個人想要殺死你當你離開軍營回到長安城後,或者當你歸老之後那些蒸屜裡的冤齤魂,枉死路上的小鬼,都會來到你的背後,索要你的性命。
那些冤齤魂會感激我追殺了你一路,我也會感激那些冤齤魂把你追殺到死。」
唐最後向著夏侯點頭致意,說道:「祝你歸老愉快,死的精彩。」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草甸,消失在山林之中。
夏侯沉默看著人跡已無的草甸,看著被夏風輕輕拂動的山林,沒有再說什麼,輕提馬韁,向土陽城裡駛去。
荒原上吹來的風拖動山林,拂動深草,擾動土陽城頭的軍旗,擾動著他頭盔邊緣露出的發,那些花白的頭髮。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然而他的頭已然白了。
雁鳴湖畔新茸的宅院,迎來了第一批客人。
公主殿下李漁和她的繼子,還有司徒依蘭。
對司徒依蘭的到來,寧缺非常歡迎,他對身世可憐的小蠻王子,也沒有什麼意見,但對於大唐公主殿下的到訪,不免覺得有些麻煩。
他與李漁之間的關係不錯,但他很清楚她一定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果不其然,當安靜的書房裡只剩下他和李漁時,麻煩便來了。
書房雕花窗外,是數株古樹,林蔭遮蔽著夏日,清風怡人,便是樹林裡那些蟬鳴,也並不令人覺得厭煩。
李漁端著碗涼茶,看著窗外隱隱可見的湖景,微笑說道:「蟬噪林愈靜,這片宅院果然不錯,難怪你這種吝嗇鬼也肯花這麼多銀子。」
寧缺歎了口氣,心想果然便是要從這裡開始說話?
他走到李漁身側,說道:多謝殿下送來的這些大樹。酣
雁鳴湖畔宅院裡的古樹,全部來自李漁的皇室封地,這些樹木的價值不菲,光是運送出山再入長安城的費用便是個極可怕的數字,最關鍵的是,有好些珍稀古樹,即便是有錢都無法買到。
寧缺現在確實是個極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漁乃是堂堂大唐公主殿下,哪裡需要小意討好他,這等重禮自然是要求回報的。
「終究是些山野之物,也不值多少錢。」
李漁走到書房陳列架旁,看著架上那些擺設古董,神情微微變化,輕笑說道:「這方筆洗小時候我便向父皇討過,他卻說送給了她,所以不好要回來,沒有想到如今卻能在你的書房裡看見。」
寧缺看著那方石製若墨玉的筆洗,說道:「你若喜歡,便拿去。
李漁微嘲說道:「她給你的東西,我憑什麼要。」
長安城裡敢直呼皇后娘娘為她的,便只有李漁姐弟二人。
當然,這也只可能是私下裡的稱謂。
很明顯,李漁並不在意讓寧缺看到自己對皇后的真實態度。
寧缺沒有接話。
李漁看著他微笑說道:「聽說你最近時常進宮,想必與她很熟了?」
寧缺說道:「確實比以往熟了不少。」
李漁問道:「你覺得她是一個怎樣的人?」
寧缺很直接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漁靜思片刻後,自嘲一笑說道:「我與她做對了這麼些年,卻一直都還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何況是你。」
寧缺搖頭說道:「何必想那麼多。」
李漁飲了。杯中的驚茶,秀眉微蹙,然而展顏一笑,說道:「很好喝,這是桑桑做的桑堪茶?聽她說過好幾次,卻還是第一次喝到。」
聽著殿下說起家長裡短事,寧缺頓時覺得放鬆了不少,準備好生講解一下桑堪茶的做法,並且重點說明這是自己的發明。
然而他沒有料到,李漁的下一句話來的極快。
氣氛急轉而下,或者上。
「我的想法很簡單,你知道。」
李漁平靜而堅持地看著寧缺的眼睛。
寧缺沒有躲避她的目光,說道:「我也告訴過你我的想法。」
李漁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和帝**方之間有些問題。」
寧缺說道:「我承認,但問題總是能解決的,而且我不需要在乎他們。」
「我不認為在你殺死黃興和於水主後,和夏侯還能言談甚歡,還能讓軍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將軍認為你善良無害。」
李漁說道:「這些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或許你真的不需要在乎他們,但如果你想要繼續做些什麼,就不得不在乎。」
寧缺說道:「殿下說的這些事情,我自然不會承認,至於我和夏侯將軍之間的這點小磨擦,相信不會持續太長時間。」
「所有人都知道夏侯是皇后娘娘的人。」
李漁說道:「皇后娘娘如今不停籠絡你,自然也是不想夏侯與書院之間的爭執繼續擴大,但你甘心嗎?」
寧缺心想我還知道皇后娘娘是夏侯的親妹妹。
大師兄早已經做過交待,他當然不會當著李漁的面挑明這個大秘密。
李漁說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間的仇怨只是荒原上的那些衝突,既然大先生已經定了基調,我希望你還是甘心為好。」
寧缺微微皺眉,有些不解為什麼她會選擇和皇后一個立場。
李漁低聲說道:「軍中只有一些年輕的將領願意效忠於我,華山嶽領的是河北郡廂兵,軍功積攢太過艱難,以他如今的資歷根本沒有辦法去東北邊軍接替夏侯的位置,不過夏侯既然肯卸甲歸老,對於我來說總是件好事,所以我不希望有別的事情幹擾到這個過程。」
這個解釋很**,所以很誠懇,便是寧缺也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後他歎息說道:「這種事情真沒勁。」
李漁微嘲說道:「不愧是夫子的學生,居然連大唐帝國的皇位都覺得沒勁。」
寧缺說道:「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不要太過看重我這個書院入世之人的態度,我上面有老師,有師兄師姐,宮裡有皇帝陛下,觀裡有國師,寺裡有黃楊,軍裡有許世那些老將軍,那把龍椅是傳給你弟弟,還是傳給皇后娘娘生的那位皇子,終究是這些人的意見。」
李漁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但你想過沒有,無論是父皇還是夫子,還是軍中的那些老將軍,他們總有離開的那一天?」
「書院為什麼一定要你入世?父皇為什麼對你如此器重?許世為什麼對你如此警惕?其實都是基於相同的一個原因。」
「沒有人能夠抵抗昊天的命輪,時間的流逝,大唐終究將失去他們,有些人擔心你變成沒有獵人壓制的惡鷹,禍害他們逝去之後的世界。而夫子和父皇則是沉默不語,護著你煎熬你打磨你,想讓你從一隻雛鷹變成一隻雄鷹,守護沒有他們的那個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