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聽到了人群的驚呼,身為唐人,他很清楚在敵人投降認輸之後再殺死對方,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他餘光看到了黃鶴教投擔憂的神情和搖頭的動作,他知道教授在擔心什麼,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殺死柳亦青,便等若與南晉劍閣,尤其是和那位世間第一強者劍聖柳白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
寧缺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殺死柳亦青,因為他要這個南晉人生不如死,如今對方雙眼已瞎,他很滿意這個結果。
但他此時看著箕坐在桃樹下、面色蒼白的柳亦青,依然緩慢而堅定地舉起了手中的朴刀,似乎下一刻便會斬下。
因為他很清楚一個,道理,就算陷入生不如死慘境裡的人,依然不想真的死去,不然世間便不會有生不如死這種情況的出現,而越是意志堅定強大的人,越相信自己能夠擺脫這種困境,對生的希望越貪婪。
柳亦青此時看著淒慘不堪,絕望至極,但毫無疑問,他本質上是一個擁有強大堅定意志的人,所以他肯定不想死。
寧缺想讓他覺得馬上便會死去,如此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果不其然,柳亦青感覺到頭頂傳來的寒冷刀意,感受著寧缺毫不掩飾的殺心,身體驟然僵硬起來,沙啞說道:「你要殺我?」
「劍在人在,友亡人亡。」
寧缺說道:「朝小樹的劍在你的手中,那麼想必他已經死了,既,然我把這把劍砍碎了,難道我還會讓殺死他的你活下去?」
柳亦青感到了恐懼,荊l片刻後說道:「我沒有殺死朝小樹。」
寧缺看著他說道:「以你的實力境界根本沒辦法傷到朝小樹,但誰知道你有沒有用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
柳亦青有些神經質地笑了笑,說道:「朝小樹已經入了知命境,難道你以為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能用來對付他?」
寧缺說道:「但他的劍確實在你的手中,既然我們都同意朝小樹足夠強大的判斷,那麼似乎只有一種可能?」
柳亦青不知道想到什麼,神情驟然緊張,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柳白親自出的手?」
柳亦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寧缺抬頭望向殘著花瓣的桃枝,忽然說道:「告訴我當時的情況,告訴我朝小樹現在的情況,我不殺你。」
柳亦青眉頭微皺,陷入強烈的掙扎之中。
便在這時,不遠處的人群裡忽然響起一陣喧嘩,隱隱傳來激烈的爭執聲。
柳亦青聽著那處的聲音,精神微振,循著寧缺的聲音抬頭望去,被昊天神輝刺瞎的眼瞳裡蒙著的白霧……因為他此時重新回到身體裡的驕傲而顯得愈發恐怖,他咬著牙寒聲說道:「莫非你還敢挑戰我家兄長?」
寧缺看著他搖了搖頭,說道:「柳白是我家二師兄的……不是我的,當然,如果以後柳白被我家二師兄揍成一堆狗屎,我也不介意上前去踩兩腳。」
聽著這話,柳亦青的臉頰震驚的扭曲了起來。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聽見過有人敢用這種語氣提及自家的兄長。
他的兄長是世間第一強者,是劍聖柳白。
無論是敵人還是朋友,提及劍聖柳白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帶上幾分敬意。
誰敢像寧缺這樣理所當然說到,劍聖柳白總有一天會被某人揍成狗屎?
戰鬥結束已經過了些時間,觀戰的民眾看著寧缺走到柳亦青身前,卻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只看到寧缺作勢欲斬……於是發出一片驚呼。
官道畔神殿使團和各宗派的人均自沉默,南晉使節和兩名劍閣弟子面色如土,慌張地跑下山坡,想要阻止這件事情發生。
書院側門處早已被羽林軍拉起了負責警戒的長繩,除了參加決鬥的二人,誰都不能進去,雙方頓時激烈的爭吵起來。
南晉使節憤怒說道:「輸了我們認輸,但你們怎麼能不讓我們進去替柳大師治傷?你們唐人究竟想做什麼?」
大唐是第一強國,南晉國力緊隨其後,所以南晉人隱隱習慣把唐人視作對手,唐人的眼中卻根本沒有南晉的存在,羽林軍在長安城裡就是最驕傲的一群人,更是對這位使節的憤怒視若無睹。
場間關於朝小樹的對話,是寧缺和柳亦青之間的事情,並沒有刻意提高音量,所以觀戰的長安民眾和書院前院學生並沒有聽到,但官道畔馬車裡的那些修行者,卻是聽的清清楚楚。
朝小樹的名字,過往只是在黑道江湖裡赫赫,然而在春風亭雨戰之後,這個名字頓時傳遍了整個修行界,各家派這才知曉,原來大唐還隱藏著一位修行強者,而且這位強者不久後便晉入了知命境。
朝小樹居然被南晉劍閣殺死或者是囚禁了?
各宗派修行者知道春風亭的故事,自然以為自己明白了寧缺的憤怒,明白了他為什麼這時候舉著刀,準備砍下柳亦青的頭顱。
不過他們並不認為寧缺如果真的殺死柳亦青,會是個正確的決定。
朝小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柳亦青自己所說,南晉劍閣完全可以不認這件事情,因為誰都沒有證據。
而柳亦青眼瞎重傷,卻是上千人親眼所見,昊天之下,唐人就算再如何霸道,也不可能阻止南晉替柳亦青治傷,然後帶走。
然而此時很明顯,寧缺並不準備讓柳亦青活著離開書院。
寧缺握著刀。
柳亦青低著頭,似乎等著受死,實際上卻是聽著外圍的動靜。
南晉使節憤怒地衝著羽林軍士兵咆哮著,兩名劍閣弟子臉色難看到了極點,似呼隨時準備把腰畔鞘中的劍拔出來。
場間的氣炙因為對峙,變得異常緊張。
就在這個時候,安靜了很長時間的書院側門裡,傳出了一道聲音。
這道聲音平靜而嚴肅,聽似溫和卻流露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此人在書院門外靜了坐三月,意志毅力可嘉,我等書院中人,未能將他請入院中,已是失禮,今日此人身受重傷,雙眼已瞎,哪裡還捱得住長途跋涉,若任他自生自滅,實在有傷天和更不是我收院待客之道……」上師弟你還不趕緊把他帶進書院,然後好生替對方醫治一番?」
人們聽著這番話好生疑惑,心想此人嚴肅說了這麼多正確的廢話,究竟想要說什麼,待最後聽到此人竟是要把柳亦青帶回書院裡,不由嘩然。
書院裡有很多妙人。
但能用如此一絲不芶嚴肅的口吻,講述如此正確的廢話,以至於極為講理地不講道理,要把柳亦青關進書院的人,只有一個。
當然是二師兄。
聽著二師兄的話,寧缺笑了笑,把朴刀收入刀鞘中。
黃鶴教授一臉苦笑,連連搖頭,心想這件事情看來會越來越麻煩了。
南晉劍聖親弟柳亦青,與書院十三先生寧缺籌備三月的一戰,就此結束,圍觀的人們漸漸散去,臉上還帶著意猶未盡的神情,因為他們只是俗世凡人,根本無法看清這些修行強者的戰鬥細節,在他們的眼中,這場戰鬥只是柳亦青刺了一劍,然後寧缺砍了一刀,便結束了。
看不明白不代表不會發表議論,這場注定是近期內世間最轟動的決鬥,想必會通過長安城民眾不停的轉述,最終變成一個和真實情況完全不一樣,但卻更為精彩、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
此後一段時間裡的市井酒鋪、深山宗派裡,肯定會有很多人討論寧缺那簡單而浩然無雙的一刀,而這甚至可能會成為長安城百姓很久遠的記憶。
官道上的數十輛馬車也漸漸駛離書院,只有那輛屬於西陵神殿使團的馬車,還停在原地,顯得有些孤單。
程立雪沒有離開,他走出已經破爛不堪的車廂,來到何明池身旁,向車方的書院側門望去,眉宇間滿是困惑的神情。
書院側門緊閉,門前的青磚地上殘留著一些血漬,四周那數道灰塵形成的矮奎,先前證明了柳亦青的強大,此時卻顯得有些可笑。
「難道說真的可能符武雙修?」
程立雪蹙眉望著那處,苦苦思索,做為西陵神殿天諭司的司座大人,他的道法境界高深,見識更是廣博,但卻從來沒有在任何典籍上見過符武雙修這種說法,當然更沒有聽說有誰練成過。
「就算你在崖洞裡閉關苦修三月把符武之道合二為一,但為什麼最後你砍出那刀時,卻明明用的是我西陵神術?」
程立雪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柳亦青先前雙眼驟瞎,淒惶不堪時也顫聲問過。
「寧缺怎麼會神術?誰教的神術?」
一安靜站在他身旁的何明池,似乎聽到了他內心深處的聲音,輕聲說道:「寧缺是夫子的學生,那麼一切都有可能。」
按照西陵神殿教典的記載,根據桃山上那些雲端神座的形容,書院裡的夫子確實似乎是無所不能之人。
程立雪覺得這個推論成立,但隱隱約約間又覺得這件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他想起剛才自己看到的那個小姑娘。
那個站在大青樹陰影下的小姑娘。
然後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