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身上那件破舊的皮襖有此薄,被沉重的大條石壓著,似乎隨時可能和她小小的身軀一道破開,看到這幅畫面的人不免有些心驚膽跳。
一名衣著破爛的潦倒男子站在長凳旁,臉上的神情木訥,眼中卻透著恐懼,雙手高舉著鐵錘,卻怎樣也無法砸下去。
圍觀的長安百姓有人轉頭臉去不敢看,有些人膽心地勸阻,有些人緊張地不敢說話,有些人則是興奮地目不轉睛。
條凳腿平的白狗無聊地趴在自己的前腿上。
「胸口碎大石?」
陳皮皮看著人群裡的這幕畫面,不可思議說道。寧缺也有些吃驚。話說胸口碎大石這種把戲,在長安城裡已經很少見到,因為太過俗套,然而玩胸口碎大石的居然是個小姑娘,這便極為少見了。
陳皮皮擔憂說道:「別說錘子落下去,看著這麼大塊石頭也要把這小姑娘壓死了,這可不行,得趕緊攔著,太危險。」
說完這話,他便往人群裡擠去,想要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還沒有等他走過去,條凳上的那個小姑娘似乎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那男人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雙手一軟,鐵錘便落了下來!
迸的一聲悶響。
小姑娘身上那塊沉重的條石崩裂成了無數段,從凳旁砰砰落下,有塊石頭砸中了凳腿旁的那只白狗,白狗搖了搖頭。
南城門街道上一片安靜,鴉雀無聲,人們看著條凳上一動不動的小姑娘,心想莫不是被生生砸死了吧?有些人的臉上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便在這時,只見那小姑娘極為利落地從條凳上翻身而起,撣掉身上的灰塵石屑,看著身旁那漢子惱火說道:「當日在破廟裡挑你就是看中你力氣大,但你不敢發力哪能有什麼效果?下次可別這樣了。」
圍觀的人群這時候才醒過神來,看著那個滿臉稚氣的小姑娘,看著她渾若無事的模樣,才明白她根本沒有任何事,不由興奮地高聲喝彩鼓掌起來,一時間喝彩聲口哨聲響徹長街。
那小姑娘摘下頭上的皮帽,向圍觀的人群走了過去,先前塞在帽中的大黑長辮垂了下來,一直垂到膝彎處不停擺盪。
小姑娘的笑容清稚可愛,說話利落乾淨,長安城百姓先前見著她胸口碎大石,已是佩服到了極點,這時見她小模樣討喜,哪裡還有不掏錢的道理,不多時她手中那頂皮帽裡便塞滿了銅板。
小姑娘捧著一帽子沉甸甸的銅板,笑的愈發開心。
還有一些好心的長安城百姓把那潦倒漢子好一通教訓,說道無論如何窮困,也不能讓自家年幼的妹子做這等危險事情,又道若下回還在長安城裡見著你讓那小姑娘胸口碎大石,定讓長安府把你抓回去問罪。
小姑娘從皮襖襟前一個破洞裡找到那顆絡的自己有些慌的石礫扔掉,走到那潦倒漢子身旁,拍著自己的小胸脯,對眾人笑著解釋道:「謝謝大家關心,不過真沒事兒,我打小便是練過的。」
拍胸的動作顯得極為豪邁,但她是個年紀尚幼的小姑娘,手掌也小胸脯也小這動作便自然多了幾分可愛,惹來眾人一番善意的笑聲。
陳皮皮張著嘴,瞪著眼睛,像個受驚過度的白癡般看著場間那個小姑娘,說道:「這小娘皮真狠,難道不擔心把胸砸扁了將來沒辦法奶孩子?」
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的身前,恍然道:「反正也沒有什麼胸。」
寧缺微微低頭看了一眼陳皮皮的胸部。
陳皮皮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因為胖所以胸部大,羞愧】地轉過頭去。
寧缺望向場間,忽然間身體微僵。
先前那幕胸口碎大石的畫面讓他也有些吃驚,然而當他看清楚那名小姑娘清稚的容顏時,頓時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你帶著桑桑先去書院,我還有些事情,稍後就到。」
他對陳皮皮說道。
陳皮皮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一眼,提醒道:「千萬不要去焚香沐浴更衣。」
寧缺微澀一笑,說道:「不會。」
陳皮皮加重語氣說道:「終究是要見老師的,你不要想著溜掉。」
寧缺歎息說道:「醜媳婦見公婆的道理,我懂。」
在朱雀大街側向的一條靜巷中,寧缺低頭看著身前的唐小棠,感慨說道:「我在想你是不是瘋了,居然會出現在長安城。」
在南門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自然是唐小棠,除了這位魔宗少女,世間還有哪個小姑娘能夠擁有如此非人的身體強度?
唐小棠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哥讓我來長安的。」
寧缺怔了怔,說道:「那就是你哥瘋了。」z.業x3x.口,竅
唐小棠不高興說道:「你才瘋了,在呼蘭海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我會來長安城找你玩,怎麼一見面就這樣?」
寧缺完全無法理解這對魔宗兄妹的思維方式和邏輯,倒吸一口冷氣說道:「來長安城玩?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這裡是中原,這裡是大唐帝國,這裡是長安城,而唐小棠你是傳說中的魔宗餘孽!」
唐小棠困惑看著他,問道:「那又怎麼了?」
「怎麼了?」
寧缺警惕地看了看巷口,惱火地圍著巷中那棵樹轉了一圈,俯身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一個魔宗餘孽出現在長安城,這就像是小白兔跑到正在拉屎的大黑熊身邊,就像飛蛾撲進熊熊烈火。
唐小棠展顏一笑,安慰他說道:「原來你在擔心這個不用怕,我們明宗弟子身上根本沒有氣息波動,你們這裡的修行者根本看不出我們的身份,當年明宗那麼多前輩都藏在中原,也沒見出什麼事。」
寧缺看著小姑娘稚氣猶存的臉,不知該說什麼好,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怒意,認真解釋說道:「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確實沒有什麼人能想到居然還會有魔宗餘孽敢在光天化日下出現,但你剛才做了些什麼?居然玩胸口碎大石!等你在長安城裡出了名,你以為天樞處還會查不到你的來歷?
他接著說道:「就算神殿裁決司那些穿黑衣服的傢伙不能進長安城來逮你,你以為就沒有人會對你動手?先前那些憐惜你心疼你佩服你的長安城百姓這時候可以給你鼓掌,但如果知道你是魔宗的人,他們肯定會端碗井水來生吞了你,你可別萬了我們唐人也是信奉吳天的。」
唐小棠很無辜地攤開手,顯得十分可愛,說道:「從荒原來長安城的路途太遠,才走到成京,我的銀錢便花完了,一路討飯過來的,想著進了長安城再乞討怕給書院和你們丟臉,所以才想著賣藝掙錢。」
寧缺微微一怔,這才注意到唐小棠身上這件皮襖比在荒原相遇時要更加破舊,腳上那雙小皮靴前端甚至裂開了。,想必是漫長旅程上確實吃了不少苦。
看著小姑娘此時的模樣,他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和桑桑在世間顛沛流離的畫面,怎樣也不忍心再做指責,心情有些異樣,於是便沒有注意到唐小棠先前那句話裡最後那段關於丟臉的描述。
唐小棠笑著說道:「唐人真的挺好啊,一路上到處都有人指路,還有人幫我找官府,我要飯的時候,有好幾次他們都煮新的飯菜給我吃,從來就沒有人害我,而且你不也對我挺好,從來沒有想過要殺我。」
寧缺對除魔衛道沒有任何興趣,更何況他現在也已入魔,換句話說與身前這小姑娘才是同類,又哪裡會有什麼敵意殺意。
思忖片刻,他從懷中掏出幾粒碎銀乎塞進唐小棠手裡,.丁囑道:「你先去松鶴樓包個雅間吃些飯菜,等我回來……」
忽然間他想起昨夜在松鶴樓露台上那個袖中藏木棍的陰險老頭兒,覺得那裡好像也挺危險,乾脆遞了把鑰匙給她。
「東城臨四十七巷有個鋪子叫老筆齋,那是我的,你去那裡等我回來,我提醒你不准翻牆,必須走門,然後裡面的東西不要亂翻。」
想著夫子還在書院等著見自己,寧缺實在是沒有時間與唐小棠再多說什麼,用極快的語速交待完這些事情後,像陣風似地向南門外跑去。
唐小棠一手握著碎銀子,一手握著鑰匙,看著寧缺匆忙的背影,想要告訴他自己有地方去,然而卻晚了,只好可愛地聳了聳肩。
這些天大黑馬一直扔在書院後山裡野著,所以寧缺沒有騎馬,也沒有坐馬車,走出長安城南門後,便走進官道旁的深長枯草之中,開始憑借自己入魔之後獲得的強大力量和彷彿不知疲倦的肉身奔跑。
生命力倔強的冬草和生命力更為倔強的蟲兒,不時拍打著他的臉頰,他瞇著眼睛狂奔,沒有用多長時間,便來到了南郊的書院側門。
不遠處的官道上,有車隊正在緩緩向南駛去。
寧缺看著那處,猜到車隊裡面應該是離開長安城的大河國少女們。
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隊,他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轉身向書院裡走去。
然後他看見一位小姑娘站在道旁的深深冬草間。
這個小姑娘與他剛剛在長安城裡分手,然後很快重逢。
冬草叢中,唐小棠微微喘息,看著他說道:「你跑的可真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