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奇是在怎樣的情況下,那個人能寫出這樣的字句采,要知道因為某些原因,婷曾經很堅定地認為以字觀人是很愚蠢的行為,但在這一年的春天,她卻難以自抑地因為這些字,對遠方長安城裡的那今年輕人漸漸生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感受。
這和感受不複雜,卻很微妙,非常乾淨,像水晶一般透明。
她只是看過那個人的字,沒有看過那個人,然而書道中人,心意可相映,她看著那個人的字,就彷彿看到那個人,她看字的時候,那個人彷彿就在身邊。
從春天到夏天,她一直在莫干山下那方墨池旁,靜靜看那人的書帖:傳說中的墨池是黑的,但實際上清亮透徹,映著滿天繁星,也映出少女平靜而微笑著的臉:
那個人就在她的身後,看著她手裡的書帖,看著水面倒映著她的臉,沒有說話,也不需要說話,只是這樣安靜地在墨池畔看著。
莫山山看著那副雞湯帖拓本,睫毛微眨,臉上的紅暈漸漸消褪,眼眸裡的羞惱早已變作了惘然和不安,看著這幅看了很長時間的墨字,她輕聲說道:「原來你就是你,那帖裡的桑桑又是誰呢?」
「桑桑少爺我今天喝醉了……」
桑桑是你的小侍女嗎?她跟了你很多牟嗎?所以你才會如此信任如此自然如此依戀這依戀是因為習慣還是什麼呢?旅途上為什麼沒有聽你提起過?是的,那時候的你還在冒充別人的身份,自然不會提起這個,只是桑桑……到底是誰呢?
顏瑟大師能從雞湯貼裡讀懂寧缺的存形忘意,紅袖招姑娘們能從筆意中感受到家中那碗雞湯的溫香,她卻從這副拓本裡感受到桑桑這個名字對書者的重要性。使在這時,酌點華掀簾走了進來,看著書案旁的她正在撐頜發呆……不由微微一笑,今年在墨池旁她經常看著山主發呆,所以別人不知道她對某人那種世俗人無法理解的情愫她卻是清清楚楚。
「先吃完飯再看,再想怎麼多吧。」她打趣說道:
正因為與酌之華親厚,自巳心意被她查覺,所以莫山山面對她時才會微羞而惱。
因為雞湯帖最開頭的那個名字莫山山的情緒有些不安惘然,忽然聽著酌之華這句話不禁愈發羞惱。她這一生不曾羞,因為不曾悅過誰,而如今心意卻被親厚的師姐揭穿,哪裡能不羞?
她用手托著微圓的粉腮疏睫微眨,紅而薄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線,看著被細心整理在帳角的那堆行囊,忽然間微惱說道:「把這些行囊給他送過去。」
酌之華笑著說道:「我可沒時司。」
莫山山轉過身來,看著跟在她身後走進來的天貓女,沉聲說道:「貓兒,你和那個傢伙熟,呆會兒把行囊給他送進唐營。」
天貓女疑惑不解地撓了撓腦袋問道:「為什麼呀?師兄說呆會兒就回乘的。」
莫山山眉頭微蹙,說道:「哪裡有這麼多的為什麼,他本就是唐人,總不能還住在我們這裡,把行李送過去,便算是兩清。」
薄薄的雞湯帖拓本還在案几上,淡淡的身影還在墨池水面上千里同行並肩戰鬥的默契還在回憶裡又哪裡是送還行李便能兩清的事情?
心意不是行李,因為沒有重量,所以才難提起,更難放下。
這時候的寧缺並不知道墨池苑營帳內那位白衣少女正在羞且惱之並且準備清算自己那些羞惱的情緒和不足為外人道的回憶,如果他知曉了事情的真相想必會激動興奮緊張地說不出話乘,因為雖說他正在遠離小人物的道路上狂奔,但骨子裡還著實沒有大人物的自覺。書癡暗中喜歡自巳?你娘的,這和蝴蝶姐姐喜歡自巳有什麼區別?還是穿著緊身小褲褲跳熱舞的蝴蝶姐姐!
正因為不知道這些,所以他這時候在唐營某處帳內飲茶休息,顯得格外放鬆,畢竟是自己的地方,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在安全感的保障下得到了真正的休息:只可惜他還不能完全放鬆下來,因為他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入幕時分,唐常裡出現了一道軍令,舒成將軍召集各部集中,宣佈今日神殿議事的結果,同時為明年春季向荒人部族的進攻,商討具體的事務。
中軍帳的命令有些奇特,負責進攻荒人部族的主力應該由左帳王庭的精銳騎兵完成,即便大唐帝國的東北邊軍也會參加戰鬥,但也輪不到這些校尉軍官與舒成將軍商議戰事,因為他們的資格嚴重不夠。
然而大唐帝**令重如山,雖然駐紮在王庭的這枝騎兵隸屬於東北邊軍,但職然中軍帳有令,沒有任何人膽敢違抗,伴著密集的腳步聲,各級校尉軍官匆匆趕往中軍帳,巡邏的騎兵也被抽調,只留在軍營外圍的防禦力量:
寧缺掀起帳簾,在空無一人的營地裡向東面行走,乘到距離一處營帳約四十步的地方,他停下腳步,伸手到背後抽出被布緊緊裹住的大黑傘。
那處營帳屬於大唐東北邊軍某偏將,有極淡的藥草和血腥味道從那處營帳裡傳出,如果不是他修行之後五識俱敏,只怕根本聞不到這股味道:
「隔了這麼些天,居然還沒有完全止住血,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寧缺在心裡默默想著,手腕一我,大黑傘師的一聲打開。
他撐著大黑傘向那片營帳走了過去。
此時幕色如血,營地上方那朵雲卻開始落起雪乘。
雪勢極小極疏,幾朵雪花落在油膩骯髒的黑傘面上,有些好看。
細小雪花落在黑色傘面上沒有任何聲音,結實的皮靴踩在枯黃稗草上也沒有任何聲音,寧缺撐著黑傘,走進了那位偏將的營帳。
一道刀光劈頭蓋臉斬了下來!
刀勢圓渾,亮若風雪,正是一把彎刀。
帳內的人知道寧然乘了,所以寧缺無法偏襲。
寧缺知道帳內有人,所以這一記彎刀對他乘說不算偷襲。
前襟驟然蕩起,寧缺右腳閃電般彈出狠狠跺在那名偷襲者大腿根處,啪的一聲悶響,偷襲者身體像蝦米一樣的彎曲起采,手中的彎刀砍空,重重落在地面上。
嗆的一聲細長朴刀出鞘,化作一道亮色在此人咽喉上輕輕抹過,血水就這樣狂肆地噴了出采,一直噴到了帳蓬的頂部。
右側有勁風襲乘,寧缺頭也未回握著大黑傘的左手兩指一併,一道符紙驟然幻化無形,一股莫名燥意便出現在營帳之內。
那名偷襲馬賊雙手緊握著彎刀,藉著前衝之勢撲來,速度奇快,彷彿要劈開那把大黑傘,再把寧缺從上到下避成兩半,然而當他衝到傘後時發現自己撲到的並不是那把大黑傘,而是一片熾白色的火海。
營帳空氣裡的火焰驟燃驟熄,那名馬賊頭上的火苗卻還在燃燒,手中斬下去的彎刀沒有斬到傘更沒有斬到人,只斬到了空氣。
寧缺早已錯步扭身靜候於側,看著火焰中馬賊開始變形觸訛的臉龐……看著他最後驚燕的眼神……看著他張大的嘴辰想要發出,聲驚呼,沉身揮刀。
刀鋒閃過,燃燒的頭面向帳內飛去。
馬賊身體頸部血腔裡噴出的血水,再次噴到帳頂,和同伴的鮮血匯在了一處。
寧缺左手撐傘,右手握刀,繼續沉默向帳內走去。
那具無頭的屍身,在他身後啪的一聲倒下:
傘下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情緒。
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或者以後,對於這些馬賊或是冒充馬賊的人,他沒有任何憐憫。
馬賊燃燒的頭顱在地上骨碌碌地滾著,一直滾到帳蓬裡間,快要到某處睡席旁才停上,伴著焦糊味的火苗漸漸熄滅。
睡席上躺著一名臉色蒼白的中年人,極瘦,極虛弱,一處肩膀被布緊緊縛住,依然有些血水滲出,隱隱還能聞到腐肉的臭味。
中年人盯著漸漸走近的寧缺,忽然間眼眸裡驟放光芒,身體一陣劇烈的顫求,顯得極為痛苦,卻又極為堅毅絕決。
營帳之中天地元氣驟然變得紊亂不堪,一陣寒風無由而起,大黑傘上的雪花被瞬間吹至無蹤,但那股凝聚了數十年冥想和最後生死存亡關頭的決心的雄渾念力,就像這陣寒風一般,被大黑傘油糊糊的傘面盡數擋在外面。
沒有一絲能夠刺進寧缺的識海。
「你脆然奉命前采殺我,想必很清楚我是誰。」
寧缺走到那名臉色蒼白中年人的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平靜說道:「我承認你的念力確實強大,但即便你完好無缺,在我有準備的情況下,你怎麼還敢奢望戰勝一個書院二層樓的弟子?更不要說你現在受了這麼重的傷。」
「另外你是不是覺得斷臂處的傷勢恢復的很慢?就算你不停地削去腐肉,依然無法阻止傷口的潰爛?其實那是因為我的刀上有東西。」
寧缺抬起右臂,把朴刀伸到那名中年人的臉前,朴刀寒光四射,除了那些繁複的符紋,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指使你乘殺我的人以及你自己,知道我是書院二層樓的學生,知道我是顏瑟大師的傳人,所以那天在草甸下方,我幾記殺招都被你擋了下來。但很可惜你們不知道兩件與我有關的事情。」
寧缺說道:「我自幼打獵為生,很小的時候就要獵殺很大的猛獸,所以我偶爾也會用毒,我的刀上抹著岷山裡的蛇荊木汁液,毒性不強,但比較麻煩。」
席上躺著中年男人,臉色異常蒼白,因為逼出了識海內最後積蓄的念力,他此時再無還手之力,聽著寧缺平靜的敘述,他的眼神裡更是下意識裡流露出恐懼的神情,做為一名修行強者,他實在想不明白,寧缺身為夫子的親傳弟子,在修行手段之外,居然還會藏著這麼多陰狠毒辣的後著。
「我相信你這時候不會再有什麼戰鬥力,但你畢竟是洞玄上品境界的大念師,又是我大唐東北邊軍的大人物,所以我必須保持警惕,那麼抱歉了。」
隨著抱歉二字出口,寧缺再次揮出手中的朴刀,刀光驟閃驟斂,中年男人沒有死,但肩上再次出現了一個極恐怖的血口,僅存的最後一條胳膊也離開了身體!
中年男人艱難地轉身望向肩頭,確認自巳雙臂全斷,不由感到萬念俱灰,然後才感知到一股難以忍受的痛苦從肩頭瞬間衝進大腦,不由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
寧缺收刀回鞘,在營帳內找出幾塊舊布,一塊塞進他的嘴裡,剩下的裹在他肩頭的傷口處,他包紮傷口的手藝很好,加上傾倒了半瓶傷藥,竟很快便止了血。
他一面低著頭認真給中年男人療傷,一面說道:「先前說過關於我有兩件事情你們不知道,除了說過的那件之外,還有一件事情就是我這個人的性格有缺陷。
「我雖然開始修行,但我依然不是一個世外之人,所以對很多事悄,我提不起也放不下,比如你要殺我的事情,我肯定是要報復的,再比如你為什麼要殺我。」
寧缺完成了包紮,坐到中年男子的身旁,從他嘴裡取出那塊舊布,說道:「以後你肯定是提不起什麼東西了,那麼你就要學會放下,比如那些愚蠢的忠誠之類的東西。」
若說要刑訊逼供,哪裡有一刀便砍掉對右手臂的道理,但偏偏他就這樣做了,直接把對方逼入絕望的境地,卻又在這時開始問話……看似冷血無道理的行為,實際上卻極有道理,非這等冷酷無頭緒的精神衝擊,又怎能擊破一名修行強者的心坊?
中年男人痛苦地閉著眼睛,枯乾的嘴唇緊抿,似呼非常恐懼一旦嘴唇張開,便會不由自主說出對方想要知道的話。
寧缺看著他平靜說道:「冒充絕望沒有用,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你這時候畢竟還活著,所以有些事情你就要做一個交代。」
「代如,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