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丫會兒,桑桑看著老人認真說道:如果你只喜歡本國女子,不喜歡燕女,我也認識一些青樓姑娘,但想要她們替你生孩子,花費估計是個大數目。」
老人又是一陣恍惚,緘默很長時間才艱難地清醒過來,神情嚴肅說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個徒弟繼承我的衣缽。
這下輪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這種事情和我能有什麼關係?我的骨骼其實不清奇,身世也絕不離奇,並且雖然您身上的棉襖確實挺髒,但這些天似乎也未曾乞討過……怎麼看也不像是小時候聽寧缺講過的那些故事裡的世外高人模樣。
「你想收我做徒弟,還是想請我幫你找個徒弟?」她認真問道。
老人認真回答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決定不再理他,蹲下身子開始擦拭桌腿。
老人看著光亮可鑒,絕對找不到一處污漬的桌腿,緘默不語。
老人沒有離開老筆齋,而是緘默地跟著桑桑,看桑桑。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掃除不存在的浮塵,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鋪門,看桑桑關鋪門,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擇菜煮飯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開始一個人吃飯。
桑桑沒有請他一起吃飯的意思,很奇妙的是,也沒有請他離開的意思。
隔著窗戶,老人看著緘默吃飯的她,同情說道:「你是不是很無聊?」
桑桑捧著飯碗的手微微一僵,她看著白米飯上的三根青菜,點了頷首,然後繼續用力咀嚼口中的菜根,微黑的小臉腮處微微鼓起力
吃完晚飯,桑桑洗碗,洗臉,洗腳,準備睡覺。
臨睡前,她抱出一床被褥,遞給一直守在天井小院裡的老人,說道:「如果沒有處所睡覺,你在前面把桌子拚一拚,將就一夜。」
老人威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發堅定,看著小姑娘認真問道:「你信機緣嗎?」
桑桑搖了搖頭,然後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這些年來和某人相依為命的生活,柳葉眼明亮些許,又點了頷首。
「我相信機緣。」老人說道:「我相信每個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這些由昊天放置好的事情,就是機緣。」
老人渾濁的眼眸裡明亮漸盛,他望向小院外的長安夜景,緘默片刻後說道:「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這座城中,一朝看到,即是遇見。」
「既然遇見,那便再也無法分手,只是看到的其實不真切,遇見的其實不具體,我只知道他存在,卻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裡。」
「然後我在長安城裡看到一今生而知之的人,我覺得這是不對的事情,因為世上不該該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與他的機緣就此開始。」
「我與他之間機緣即是看到他,然後殺死他。」
「在看到他的九個月之後,我開始試圖殺死他,但我知道我並沒有殺死他,因為他還活著,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清晰感覺到他還活著的人。」
「只是自那之後,機緣淡了,除偶爾一次之外,我再也未能看到他在哪裡。直至最近,我再次看到他,所以我過來找他,重續機緣。」
老人像坐在高高門檻上的虔誠愚婦那般碎碎念著過往的事情,桑桑緘默聽了很長時間,柳葉眼偶有明亮然後斂沒,然後她問道:「找到他……你會做什麼?」
老人說道:「殺死他。」
桑桑問道:「如果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為什麼昔時你沒能殺死他?」
「因為我們之間的機緣沒有絕對相厚……不是誰都能輕易進這座城來殺人的,尤其是我,所以昔時只能由這座城裡的人來做,更關鍵的原因在於,整個世界對我眼睛所看到的畫面前將信將疑,根本上他們其實不相信我。」
老人繼續說道:「我其實不清楚找到他之後會產生什麼,昊天的放置永遠不成能是我們這樣的常人所能忖度的,但我始終堅信一點,他是與我有大機緣的人,我以為自己來到長安,即是要瞭解這段機緣,直到……遇見了你。」
老人看著桑桑微黑的臉頰,明亮的柳葉眼,緘默了很長時間,默然想到,那麼多忠誠於自己的部下犧牲、令整座桃山和唐國感到不安、冥冥之中吸引自己前來長安城的真實原因,究竟是那抹黑夜的影子,還是身前的你?
桑桑睫毛微垂,聲音平靜問道:「我跟著你能學到什麼?」
老人看著她微眨的眼睫毛,平常無奇的容顏,說道:「神術。」
桑桑問道:「神術很厲害嗎?」
老人點頷首,說道:「很厲害。」
桑桑把頭壓得更低了些,從而顯得睫毛更長了些,低聲說道:我家少爺很厲害……我學會神術之後,能幫著他去打人嗎?」
老人微微一笑,說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頭,仰著微黑的小臉專注看著老人,勇敢問道:「能……打贏你嗎?」
老人看著小姑娘的小臉蛋兒,看著那些微黑如山石間那兩汪像清泉般的眸子,直似要看到清透泉水的最深處,還是沒有看到一絲雜質,只是透明透明絕對的透明,忍不住在內心深處發出一聲歎息,以一種預言般的莊嚴口吻說道:「一定能。」
桑桑問道:「神術是什麼術?」
老人應道:「修行講究是感知然後操控天地之間的氣息,神術即是感知瞭解操控昊天的神輝,所謂神輝,你自生時便見過,清晨醒來時你見過,暮時閉門時你見過,夏日時你見過,冬雪飄時你同樣見過,無時無刻你不曾見過。」
桑桑微微蹙眉,問道:」那是什麼?」
長安城的深夜一片幽靜,天穹之上繁星似錦,但終究不及白天清明,老人站在逼仄的庭院之間,緩緩攤開雙臂,似要承受世間所有的光芒。
「昊天神輝,就是陽光。」
話音落處,老人探出髒骯棉襖袖口的右手最前端、也就是中指尖處驟然變得明亮一片,不知從何處來的瑩光匯聚於此,由內而外緩緩釋放綻發,便似一朵光明之花,掩去指腹上的所有紋路,聖潔乳白,令人心生敬意。
老人看著身前的小姑娘,辜靜說道:」要感知昊天神輝,即是用上十年時間也不嫌多,所以最開始需要的即是絕大的隱忍和耐心。」
聽著這話,桑桑若有所思。她抬起右手豎起食指,把纖細的指頭伸進黑暗的冬夜之中,微暗的指頭在風中輕輕搖晃,然後生出一抹暗淡微弱的光線,就恍如是風中的一盞殘燭,隨時可能熄滅,然而終究是亮著的,終究未曾熄滅。
老人癡癡看著她纖細食指前真個光明,沉浸的恍如酣醉,不肯醒來。
天啟十四年冬,逃離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因為冥冥中的感應來到長安城,他沒有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卻尋找到了自己的傳人,這大概也是某種天啟。
大唐帝國西北邊疆,距離渭城不遠的草原某處。
在某棵將要盡衰的冬樹之下,一個穿戴棉襖的書生正在做飯。
他平靜而專注地看看左手握著的那卷書,忽然想起某事,取下腰畔的水瓢盛一瓢水,注入已經盡數化為乳白色的湯鍋之中,把鍋中的沸意稍壓。趁著爭取來的時間,他開始慢條斯理地切肉,凍至分寸完美的羊肉在鋒利的刀下片片飄動,恍如下起一場雪花,然而他的動作太慢,肉未切完,湯鍋又沸。
又一瓢清水注入湯鍋之中,書生繼續切肉。身材高大的夫子端著早已調好料的碗筷,眼巴巴地站在湯鍋旁等著,不時發出一聲惱火焦慮的歎息。
「要說命運機緣這種事情……誰都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麼,遇到什麼,誰也不知道看到遇到的對自己又意味著什麼。嗯法和現實經常是相反的兩個世界,好比前些天我們在渭城裡看到的將軍和那位大嬸,也許他們會永生不老,也許明年他們就回撤回中原,但無論怎樣成長,他們都不見得如概況那般歡喜。」
夫子用筷子輕敲空空的碗,搖頭歎息說道:「不歡喜,其實不代表便會一定暗淡,我不認為這是一種哀痛,反而覺得佈滿一種戲劇喜威,就好比明明湯在這裡,羊肉也在這裡,但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我還沒能吃到,這其實不代表我會一直這樣失落哀痛下去,也許稍後的第一口羊肉將是我這一生所吃過最好吃的工具。」
任何做為學生的人,一定要學會從老師光冕堂皇的言語中聽出最真實的意願,書生做為書院大師兄……固然是最能明白夫子所喜所厭的人,所以他把那卷書插回腰間,開始加快切肉的速度,避免老師稍後真的開始發飆。
但正如陳皮皮曾經告訴過寧缺的那樣,大師兄做事很認真,很是認真,所以他做事很慢,很是慢,於是雖然夫子拿著碗筷像乞丐一般在湯鍋旁等著,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壓力,切肉的速度依然沒能增進太多。
為了讓老師分神,稍微緩解當下的精神壓力,大師兄一邊切肉,一邊問道:「老師,難道您也看不到未來?」
聽著這個問題,夫子大怒,指著頭頂灰濛濛的冬季天空喝斥道:「我連這道天都看不明白,哪裡能看獲得什麼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