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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一卷清晨的帝國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頂的青樹,壓爛的糕點,一切都是幻覺…… 文 / 貓膩

    他背著桑然奔行於獵寨之間,與野獸和獵人們鬥智鬥勇鬥狠他聞到了燕境屠村之後的惡臭,看到卓子跟著那個修行者飄然離去,他帶著桑桑去往渭城,參軍殺敵入了軍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麗而寧靜的梳碧湖,他和戰友們吶喊前衝,看著那些平日裡凶戾無比的馬賊像兔子般四處亂奔,那些馬賊搶劫得來的金銀細軟釀成了邊軍的戰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季渭城殺豬,他很早就跑到豬圈,聽著豬絕望的嚎叫,看著豬脖子上湧出來的鮮血,興致勃勃地在前輩指點下拿著竹管對豬皮下面吹氣,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著被端進開水鍋裡翻滾準備刮毛的大白豬,寧缺蹲在地上抬頭看著身邊的桑桑,問道:「像不像昔時殺死爺爺的樣子?」

    桑桑道:「殺豬是先殺死才用開水燙,殺爺爺的時候,我們是先燙了他再殺的。」

    寧缺想了想,覺得這種區別確實很大。

    在殺死老獵戶離開獵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兩隻羊。

    寧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自己的過往年月裡。

    漫漫山道上,每一級石階即是曾經度過的一天,他爬山至此時,等於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過了一遍,這不是虛無的夢境,是無比真實的重現,而他的生命中歡樂總是極少的,充滿著太多的鮮血腐屍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歡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間,會是怎樣的感覺?

    那種沉重的精神衝擊使人迷失,讓他在抬步之間經常忘了自己是在爬山,臉色變得愈來愈痛苦,不知看著何處的眼眸盯著近在眼前的遠處,在石階上的行走越來越緩慢。

    他停下腳步,眼瞳漸漸回復正常,看著夜霧深處道:「我殺給們看。」

    完這句話,他繼續抬步,走上上一級石階,右手緩緩伸至空中,伸至細稠如紗的白色夜霧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細長的刀柄,然後於虛無間抽出那把熟悉的長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刀鋒之前無數馬賊身首異處,梳碧湖被再次染紅,無數蠻族探子被斬落馬下,秋草上染著紅色的糖霜,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被劈成血肉模糊的兩半,然後消失不見。

    夜霧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殺將過去,從岷山殺到草原再殺回長安城,他殺死肥胖的御史,殺死臨湖築裡的劍師,殺死鐵匠鋪子裡的蒼老偏將。

    所有攔在他面前的物體,都被他一刀斬斷,無論是那些帶給他慘痛回憶的仇敵,還是曾經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卻想臨陣脫逃的同袍,還是那匹帶著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過他性命的戰馬。

    春幾亭落著雨,他緘默揮刀殺著。

    臨四十七巷落著雨,他看到黑臉子箕坐在灰牆之前。

    寧缺終於覺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子裡握著的長刀緩緩放下,看著山道盡頭的夜霧深處,喃喃道:「人活著都不容易,活一輩子就已經夠痛苦了,何必非要讓我再活一遍呢?」

    他垂頭看著身邊的桑桑,蹙著眉頭,痛苦道:「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覺,幻覺嚇不倒我,但我無法證明這些是幻覺,所以我真的覺得很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那樣痛苦。」

    隆慶皇子平靜走在山道上方,雙袖輕飄,眉宇間露出些微疲憊之色。

    走進雲霧踏上山道的第一級石階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他本以為可以憑借通明道心無礙,將所有這一切看破,從而輕鬆爬山。

    然而當他開始行走後,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書院二層樓的難度,無論他胸膛裡那顆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礪之下如何通明無礙,可如果無法真的看破,那麼這些幻覺便真的存在。

    隆慶皇子回到了幼年,那時候的他備受溺愛,在皇宮裡可以隨意奔馳。

    皇子總以為自己的父親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而自己的母親則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女人,然而某一年他無意間偷聽到的一番對話,直接撕碎了他所有的美好相像。

    那一年大陸北方突遭大旱,從荒原到燕北再到唐國北方,無數饑民流離失所,追逐青葉而食,當日唐國常駐燕國的使臣奉詔入宮,與他的父皇進行了一番對談。

    「燕王,我希望們燕國能夠拿出應有的能力!我不指望們那些弱不由風的軍隊能夠守住邊疆,不讓們的饑民跑到我大唐帝國境內,也不指望們有能力解決好自己了民的肚子問題,但至少在我大唐偉大陛下開始賑災的時候,們至少要對饑民數量有個大概估計!」

    那名唐國使臣的鬍子很長,吹起來飄的狠遠,很助長憤怒或者囂張的氣焰:「我大唐援助的糧食大概十天之後就能運抵成京,但如果不想燕北之人全部死光,最好自己想些體例!不要指望我大唐帝國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陛下心懷天下,視所有子民皆為唐之子民,但燕國究竟?結果還不是我大唐一屬,我們沒事理把自家子民急用的糧食全部拿來給們燕人吃!」

    完這句話,大唐使臣拂袖而去,年幼的隆慶皇子愕然看著他的背影,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父皇其實不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那個叫大唐的國度隨便一個使臣,居然都敢對自己的父皇毫不客氣地呵斥。

    他衝了出去,奶聲奶氣問道:「父親,為什麼不婁甲士將那大逆不道的使臣殺了!」

    聽到這句話,向來疼愛他的燕皇臉色驟變,人生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賞了他耳光。

    隆慶皇子站在山道上,想著霧外柴門處石頭上的那四個字,嘲諷一笑,道:「君子不爭?君子如何能夠不爭?但凡不爭之人都死了,怎能做君子?」

    山道漫漫,如同漫漫人生。

    隆慶皇子的人生如果錄去那些天才之類的金光外衣,其實極為枯燥,乏善可陳。不知道是那日燕皇賞的耳光,還是後來耳濡目染看到的很多事情,皇子不再像昔時那般狡猾可愛,《《》》首發而變得緘默刻苦起來,並且他漸漸學會了無論看到任何事情,都能夠若無其事,不系心懷。

    母后養的雙彩眼貓在偷吃了盤中一塊糕點後後死了,因為這件事情,整整一宮的宮女都被杖死,他恬靜了坐在母后的懷裡,聽著院裡傳來的杖擊聲,慘嚎痛哭聲,伸手去盤子裡抓了顆瓜子,仔細錄開,吹去浮皮送入唇中,就像是不知道那塊糕點原本應該是自己各異的。

    再後來皇宮裡有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他那位太子哥哥身邊所有的好瑭宮女,不知道換了幾多批,也不知道皇宮裡那些慵燉的貓們又死了幾多,他的梅香被人害死,他人的梅香被他的母后害死,所有這些事情都無法引發他的情緒波動,就像與他無關。

    某一天,隆慶皇子開始展露自己的修行才調,被西陵神殿駐成京的神官視若珍寶,決意帶回西陵天諭院學習,在離開的途中,他去了月輪和南晉,又看到了很多事情。

    月輪皇宮的百合花被人澆了開水,燙死了,負責看花的花匠被震怒的曲妮瑪姊姑姑直接扔進了翻滾的開水鍋。南晉劍聖柳白一位門徒被逐出師門,當街剖腹,腸子嘩啦啦地流了出來。

    隆慶皇子看著這些若無其事,臉色很是平靜,在他看來,這其實不是冷漠更不是冷血,而是要連結自己道心足夠清明以通天路所必須具有的品質。

    夜霧中,隆慶皇子看著越來越近的山頂,臉上出現嘲諷笑容,傲然道:「除昊天,世間無一物能令我敬畏恐懼,無一事能令我心生憐憫,既然如此,這條山道又如何攔得住我?」

    隆慶皇子在山道上慢慢行走,慢慢重複著自己的人生,他去了天諭院,因為疼愛自己的神官在神殿勢力內鬥中失勢,他也成了被打壓的對象,在最開始的那半年中備受歧視。

    只是重新經歷那些昔時令他難抑憤怒的畫面,如今的他已經能夠做到絕對平靜。被人嘲諷被人奚落,他若無其事,只是在天諭院大比之時,用死亡與失敗將這種羞辱冷靜地賜還給對方。

    他入了判決司,開始追殺那些叛教異端。

    帶著荊刺的鞭打,抽打在少女光滑細膩的後背上,撕開一道道慘不忍睹的血口,他站在牢外平靜看著,若無其事。

    一名天諭院的同學,因為私下對掌教口出不敬之辭,被判以叛教大罪,罰關於黑暗水牢之中永久幽禁,他親手將曾經感情親厚的對方推入水中,然後聽著那些不斷於耳的慘叫淒喊告罪和怒罵聲,平靜向牢外的陽光裡走去,臉上若無其事。

    一名漸漸老矣的魔宗餘孽,在隱居山村六十年之後終於被神殿判決司抓住,隆慶皇子親自把他綁上木台,細心地讓鐵鏈避開老人蒼老軀上被刑訊後的傷口,然後點燃了木台下的柴。

    熊熊火焰的那頭,哦決司的下屬把一名嬰兒從年輕的母親懷裡奪走,然後用道棍把那名年輕亂棍捅死,最後把嬰兒摔成地面的一灘肉泥,他靜靜看著這幕畫面,若無其事。

    修道修的是世外道,他站在世外看世間之事,世間之事又如何能亂他之心?他供奉的是昊天,賞罰的是世人的罪孽,堅定認為自己所殺之人都是罪有應得之輩,哪裡會有憐憫?

    夜已深,書院前坪觀看二層樓開啟儀式的很多人已經離去。雖然像大唐親王殿下,公主李漁以及神官莫離這樣的大人物,還在緘默期待著最後的結果,然而此時還留在山道上的只剩下兩個人,與很多國家已經沒有絲毫關係,那些使臣何必再苦苦期待?

    書院諸生自然都沒有離開,他們緘默看著山上,臉上臉色很是複雜。鍾大俊看著被金無彩扶持著的謝承運,看著他臉上的惘然失落神情,歎息一聲,道:「承運,我們回吧,沒什麼好看的,難道寧缺那傢伙還真能勝過隆慶皇子不成?」

    金無彩擔憂看著謝承運一眼,她知道這個男子外表雖然溫和,骨子裡卻是怎樣的清高自負,今日爬山中途而廢,與隆慶皇子一比泯然眾人矣,只怕精神受了極大的衝擊。她更擔憂的是,在發現寧缺都比自己強很多之後,這個男子會不會就此頹然。謝承運搖了搖頭,看著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的書院後山,道:「我想看看結果。」

    忽然間有人發出一聲極力壓抑的悄呼。

    夜空裡的浮雲不知何時盡數散去,而山腰間的雲霧也在那一刻散去了片刻,星光照耀在那條彎蜒峻峭的山道上,竟是將那些石階都照的清清楚楚。

    只過了極短暫的一段時間,山間的雲霧再次彙集,將那條山道重新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再也無法看到裡而的模樣。

    但這片刻時間,已經足夠很多人看到了漫長山道石階上的兩個人影,其中一人已經走到了山道極高處,快要接近山頂,看身形應該是隆慶皇子,而後面應該是寧缺的那個身影,卻還在山道的中段艱難爬行,距離山頂還很是遙遠。

    出於某種很奇怪的心理,書院諸生裡很多人發出一聲釋懷的歎息,有人喃喃道:「還好,寧缺始終還是不如隆慶皇子。」

    常證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道:。我現在才開始懷疑和們這些人一起書,而沒有繼續在羽林軍裡當差,是不是一個毛病。不錯,我們以前認為寧缺沒用,認為他的品德有問題,但這不代表為了事後能淡化自己的羞辱,我們就應該盼望他失敗。」

    他臉色如鐵道:「不要忘記寧缺他是唐人,他是我們書院的一分子,隆慶皇子是燕人,是西陵的一分子,我現在覺得自己很羞愧,而們不知道羞愧,則讓我感到羞辱。」

    星光照亮山道的畫面,自然逃不過莫離神官和書院教習們的眼睛。

    自從寧缺開始爬山之後,知曉他不克不及修行的人們便沒有停止過議論與嘲諷,當他在山道上跨越一個又一個青年修行者之後,這些議論嘲諷便變得了很多,而當他最終成功進入山霧,成為如今山道上還在與隆慶皇子競爭的唯一一人後,場間便陷入了長時間的緘默。

    「從白日爬山登到晚上,看那子的速度,只怕再爬半個月也不見得能爬到山頂,現在皇子已經快要登頂,為何不直接宣佈他入二層樓算了?難道還要我們這些人繼續陪下去?」

    不知道什麼原因,原先因為信心十足而驕傲平靜的莫離神官,忽然覺得道心有些不寧,情緒有些焦躁,不耐煩地拍了拍椅背,站了起來沉聲道。

    李漁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嘲諷道:「如果等不急,可讓隆慶皇子直接飛到山頂去,只要他先上了山頂,哪裡還用管寧缺?可如果隆慶皇子沒有登上山頂,那無論寧缺是爬還是跳,無論他還要登多久,我想神官都最好不要太多沒意義的意見。」

    莫離神官大怒,卻無處爆發去,只好重重坐回椅中。

    星光下的草甸,桑桑拿著大黑傘蹲在道旁,百無聊賴輕輕轉動著傘柄。

    就在這時,那名叫悟道年輕僧人從書院裡走了出來。

    他看到道旁蹲著的桑桑,忽然眼睛一亮,身體馬上釀成了一座石像,再也難以邁動一步,就這般靜靜地望著,直至目光望到癡迷,望到惘然。

    過了很久很久。

    他看著桑桑微黑的臉,看著她額頭飄蕩的有些發黃的細細髮絲,雙手合什,用最溫柔的語氣……最懇切的態度,讚美道:「這位姑娘,生的真的很美。」

    桑桑拄著大黑傘站起身來,疑惑地四周看了看,半天後才確認這和尚是在讚美自己,不由眉頭微挑……柳葉眼微瞇,盯著他很認真地道:「不要罵人。

    悟道微微一笑,合什一禮道:「我有慧眼,能識石中玉,姑娘誤會了。」

    桑桑聽著石中玉三個字,微微一羞,然後認真提醒道:「就算在眼中我生的好看,但以後也不要這樣獎飾人了,因為這句話現在在長安城裡是用來罵人的。」

    「這是為何?」悟道驚異問道。

    桑桑有些不喜他灼熱的目光……轉過身去看著書院裡,不再理他。

    悟道轉至她的面前,溫柔問道:「姑娘,在等誰。」

    「我家少爺。」

    悟道認真道:「姑娘,世間無人有資格令這樣的女子期待,除我。」

    桑桑看他一眼,道:。已經下山,我家少爺還在山上,所以不如他。」

    「我是不想進那片霧罷了。」悟道認真解釋道,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疑惑問道:「期待的少爺……即是那個叫鍾大俊的書院學生?」

    桑桑看著他,緘默片刻後開口道:「不錯。」

    悟道正色道:「很好,我在山上時便過會殺死他,如今看來,我多了一個殺死他的理由。」

    桑桑轉過頭去,不再理他。

    「姑娘,看見如黑夜般的絕美容顏,我忽然想到了一首情詩。」

    悟道癡癡地盯著她的側臉,緩聲吟道:「我意中的女子,如果願去修佛,我願重新變做一個少年……再去那懸在空中的山上剃度一次,讓頭上多幾道戒疤,我意中的女子,如果願去修道,我願重新變做一個少年,去那桃山後的破觀,替那個背木劍的驕傲者洗鞋。」

    桑桑根本沒有聽到他在些什麼,認真看著黑夜裡的書院後山,她此時恍如感覺到寧缺正在經歷的那些哀痛,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顯得很是痛苦。

    「姑娘,無法再陪等下去,我無高眼睜睜看著期待的如此痛苦,我決定把帶走,帶去天涯,去海角,我陪去潮兒生潮兒落,好嗎?」

    完這句話,他臉色一肅,根本不等桑桑回答,有所反應,手掌一張便向她的頸部伸去,指尖勁風呼嘯,雖無傷人心卻有讓人昏迷的意思。

    忽然間,他伸出的那隻手臂上僧袖猛烈燃燒起來,瞬間把僧袖燒成片片灰黑蝴蝶,然後隨風而去,徒留下一截白細光滑的手臂!

    悟道一聲怪叫,化作一道殘影連退十餘丈,眼露悸色盯著草甸下方,咬牙問道:「誰?」

    一陣急驟馬蹄聲響起,撕破書院夜色的寧靜,那輛黑色的馬車很奇異,車廂上刻著各式各樣繁複的紋飾,而駿馬拉車上坡,顯得十分輕鬆,蹄下竟是半點煙塵也未帶起,恍如懸空一般。

    大唐神符師顏瑟,臉色漠然收回先前伸向車窗外的手,手指在空中畫出的那道符意卻餘韻未絕,道旁的青青草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黃乾枯起來。

    「淫僧悟道,若還敢在我大唐境內勾留,休怪我用井字符一刀一刀凌遲倒了。」

    悟道猜到了馬車中人的身份,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單掌立於身前,強自辯白道:「我乃情僧悟道,卻非淫僧,顏大師莫非要用尊長身份壓我不成?」

    「既然來自荒原深處那個處所,世間又有幾個修道者能用輩分壓?」

    神符師顏瑟緩緩走下馬車,冷漠看著年輕僧人道:「不過估計也就是個旁支末系的沒用工具,居然寺裡面連該講的規矩都沒告訴,以後記住了,這裡是大唐,這裡是長安,敢在書院門口鬧事,我就算殺了,寺裡那些人也不敢放一個屁。」

    完這每話,他望向道旁緊緊拿著大黑傘的桑桑,蹙眉道:「是寧缺的侍女?」

    桑桑點了頷首。

    顏瑟道:「為什麼在外面等著?跟我進去。」

    桑桑回答道:「聽不讓。」

    顏瑟此時已經知道寧缺還在山道上,心情異常煩燥緊張,聞言沉聲喝道:「跟我進去!我倒要看看,夫子和老大都不在家,這間破書院還有誰會來攔我!」

    隆慶皇子走出了山霧。

    他舉目望去,只見四週一片平緩林野,山道前方還有一塊陡兀呈現在天地間的岩石。

    走上那塊岩石,應該就算是登頂成功。

    他正準備繼續,忽然間心有所觸,整理衣衫,轉過身去,向著道旁遠處一棵大樹恭謹一禮。

    星光之下,山頂明亮如晝,雲霧在下方不斷流淌,若水一般。

    青青大樹之下坐著一人,因為隔得太遠的緣故,看不清楚容貌,只能感覺年齡其實不太大,但卻偏偏卻穿戴件極有古意的袍子,頭上戴著一頂極高的古冠,氣象莊嚴。

    隆慶皇子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在離開西陵神殿的時候,掌教曾經提醒過他,書院後山裡那些學生絕非尋常修行者,當慎重待之,樹下那人能在山頂等著爬山者,身份自然尊貴。

    樹下那人平靜道:「我排行第二。」

    聽著這話,隆慶皇子面色不變,心裡卻是掀起了軒然大波。他想起那個女人曾經對自己過的某些傳,想起傳中那個驕傲到了極點,也強大到了極點的二師兄,復又恭謹一禮,只是這一揖要比先前更低一些。

    「很不錯。」青樹下的二師兄淡然道:「絕對有資格進入書院後山。」

    縱然天生驕傲如隆慶皇子,想到點評自己的人是書院二師兄,也難免心生感慨歡喜。

    「只要登上那塊大石頭,就算登頂成功,不過霧裡面還有的一位同行者,可以先自行爬山,也可以等他一起。讓等他似乎有失公平,不過我可以告訴的是,這塊大石頭很難上,比所走過的山道更加難走,所以最好先調劑休息一番。」

    聽到霧裡還有一位同行者,隆慶皇子眉頭微微皺起,在他的計算中,除那名僧人之外,今日應該沒有誰能夠堅持到山頂,那些平庸之輩甚至連霧道都無法踏上。既然那名僧人因為身份關係不便利進霧,那麼究竟是誰居然能夠跟上自己的法度?

    樹下二師兄淡然道:「選擇權在手上,可以先行爬山。」

    隆慶皇子沉吟片刻後,復恭謹一禮,然後盤膝坐了下來,以此表白了自己的態度。

    夜霧山道間,寧缺看著箕坐在灰牆下,渾身濕漉胸口微微起伏的卓爾,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眼神裡的死亡氣息,緘默很長時間後道:「我能把一刀砍了,但何必砍呢?一世人兩兄弟,死都死了,何必再來攔我的路,我上去了才好把剩下的那些破事兒都辦了。」

    卓爾靠著灰牆,望著他暗澹的一笑,胸口起伏的愈發劇烈,唇間發出呵呵的聲音。

    「假的,這些都是假的,我需要靠什麼來證明這些是假的呢?」

    寧缺低著頭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臨四十七巷的春雨裡。

    忽然他抬起頭來,道:。桑桑何在?」

    桑桑站在他旁邊,仰著微黑的臉看著他,問道:「少爺,有什麼事?」

    寧缺目視前方,道:。桑桑,把家裡的所有銀子都拿出來,我們給黑子尋塊好墓地,再給他弄副楠木棺材,美死他。」

    桑桑道:「好的……可是少爺,黑子少爺已經死了,沒有體例再美死。」

    寧缺道:「歸正他都再活了一次,何妨再死一次?」

    完這句話,他走向那面灰牆,舉刀向天然後呼嘯落下,斬落卓爾首級,斬斷那面被雨水打濕的灰牆,斬斷了所有幻境,露出那條直通向山頂的峻峭山道。

    然後他望向身邊,發現已經沒有了桑桑的身影。

    「我過這一切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寧缺看著眼前那條真實的山道,對著夜霧盡頭道,恍如是要解釋給他們聽一般:「我想像中的回憶中的桑桑是個完美的侍女,但真實的桑桑卻絕對不是那個模樣,們能激發我自己的大腦來營造一個亂真的環境,卻不知道我自己的大腦裡存著的其實不都是真實。」

    霧裡傳來一個疑惑的聲音:「雖然我不知道剛才想了些什麼,但怎麼判斷那是假雜桑?」

    「因為真的桑桑雖然善良好心,但她絕對不會捨得為一個死人花光家裡所有銀子,卓爾不可,她自己不可,甚至我都不可。

    寧缺笑了笑,然後抬起袖子擦失落唇角淌下來的血液,向山上走去。

    銀暉籠罩的山頂,東一棵樹,西一棵樹,都是耐寒的針葉林,其實不是陳皮皮最喜歡的棗樹。

    隆慶皇子坐在草地裡調息培念,緊緊閉著眼睛。

    遠處那棵青樹後方響起一道極細微的聲音:「師兄,謝了。」

    青樹前盤膝坐著的二師兄,目光恬靜神情樸直肅穆,淡然道:「這種無傷大雅的後門,偶爾還是可以開開的,再隆慶原本就比寧缺先行一步,讓他等上一段時間也算公平。」

    正如書院那句名言:規矩就是看誰的拳頭硬,那麼既然是書院二層樓的考試,所謂公平,其實也只是某些人自己的看法。

    隆慶皇子比寧缺先上山一段時間,然而他在山頂卻等了一段長的多的時間。

    夜空裡的星星逐漸移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道下方的濃霧一陣流動。

    隆慶皇子睜開眼睛望去。

    夜霧散處,衣衫襤褸的寧缺順著山道緩慢走了出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像是被惡狗逐下山不知大都次的乞丐,模樣看上去極為狼狽。

    隆慶皇子看著他的臉,想起了他是誰,緩緩站起身來,袖中右手微微攥緊。

    寧缺從懷裡取出手絹包著的糕點,一邊往嘴裡塞著彌補體力……邊向山頂走來,還不忘向那邊青樹下的人口齒不清致意:「欠好意思,來晚了,來晚了。」

    然後他看見了隆慶皇子,驚喜道:「太好了,原來還在這裡。」

    寧缺把糕點遞到他身前,問道:「要不要來一塊?」

    隆慶皇子看著手絹裡那些被壓的奇形怪狀的稀爛糕點,緘默不知該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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