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留書不知暑已至
舊書樓樓下人來人往,樓上安靜如常。
書架上的書是線裝舊書修行珍籍,書裡夾著的紙是書院學生常用的尋常薄紙,筆墨與硯安靜擱在西窗畔的案几上。女教授坐在東窗下恬靜簪花,少年盤膝坐在地板上冥思苦想,偶爾起身在紙上寫上幾句然後塞入書冊中。待入夜時又有另一胖少年悄然而至,看到留言後便會去西窗下回上廖廖數句或是洋洋一篇大言。
或娟秀清麗或狂放縱橫的字跡在那些紙上不停塗抹,寧缺和陳皮皮這兩個並不知道對方身份的傢伙,就用留書這種方式不停進行著交流,而春末夏初的時日,就在他們的一筆一畫一嘲一笑間悄無聲息地溜走,平靜而美好。
「無名兄,能不能有什麼法子把書中劍意柔順些?」
「白癡,如果能柔順還叫什麼劍意?另外你昨天那道關於草地與母牛的數科題……太怪了,什麼叫數量之間的關係?」
「白癡,不要把不懂的東西都稱為怪異,另外真沒有什麼方法能夠通竅嗎?我還是不怎麼相信昊天老爺會對我這個天才如此不公平。」
「有倒確實有,但你還是不要抱任何希望。天才與白癡只在一線間,但凡抱有這種希望的人,無論他是不是天才,最後都會變成可憐的白癡。另外我還是要重申一遍,前天你那道數科題真的有些怪,沒有質樸美感。」
「我聽說魔宗他們用的路數不同,並非求諸與天地之息相呼應,而是試圖把天地之息納入體內,體內無竅之內用這種方法,能不能踏入修行道?另外下面是我給你出的第三道數科題,請認真些解,不要總找我要答案。」
「這道題只不過是蒙學水平,你是不是在羞辱我?關於魔宗的事情,我必須警告你,在書院中還好,若在外間你提也不要提這兩個字,不然你會被天下正道強者們追殺的很慘,另外我必須笑瞇瞇地告訴你,即便是魔宗納天地入體內的修行法門也需要諸竅皆通,如此方能讓天地之息貫通於體內。」
「這真是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情,我本以為能有些別的道路可以走。」
「能想出用永字八法來解字,你也算是個劍走偏鋒的傢伙,我還真擔心你被逼著急了跑去修魔,所以你不應該感到遺憾,而應該感到慶幸,不然若你墮入魔道,或許日後我可能將不得不提劍把你劈成三半。」
「你說的有道理,我感覺很失望。」
「話說咱們這也算是筆友了吧?為什麼你從來不問我是誰?難道你這小子一點好奇都沒有?你就沒覺著能和本天才認識是一場大機緣?」
「我對別人的事情向來不怎麼好奇,另外你也沒有問過我是誰。」
「好吧,你是誰?來自哪裡?在書院幾捨?家中可有漂亮姐妹?」
「我叫寧缺,來自渭城,書院丙捨,家中只有個小黑炭侍女……你又是誰?來自哪裡?你家中可是已經有了悍妻猛妾,所以你才如此憎恨女人?」
「我叫陳皮皮,來自西陵,然後,沒有了。」
「聽說五年前有名西陵考生拿了六科甲上,全書院教習都跑出來圍觀,因為那是百年以來最好的成績,難道那個人就是你?」
「正是在上,你現在是否對我油然而生敬畏崇拜之情?」
「我考了三科甲上,兩科丁末,一科棄考,據說也是書院百年以來獨一無二的成績,既然如此,我憑什麼要敬畏崇拜你?」
「……三科甲上好考,能考出兩科丁末,一科棄考出來,還真真是難得一見的生猛水準,算你狠,我暫時承認你有與我平等對話的資格。」
「你是西陵人,為什麼要跑到大唐來讀書?」
「我出身西陵一個大家族,家族的家業大到你無法想像。你知道的,像我這種天才,肯定一生下來就注定要繼承家產,但問題在於,我還有位同樣極具天才,只比我差了那麼一點點的兄長,更關鍵的是,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這位兄長便待我極好,處處事事照顧我疼惜我,全不因為族中長輩決定把家產交給我繼承而有絲毫怨言。我根本不想繼承這份家業,我覺得兄長才是繼承家業最好的人選,但族中長輩根本不允許我拒絕,我在西陵家中呆的時間越長,兄長對我越好,我就越覺得難受,所以十歲那年乾脆偷偷溜了出來。」
「十歲溜出家門,難道你家中長輩不四處尋你?」
「怎麼可能不尋,既然他們尋不到,那就一定能猜到我躲在書院中。你呢?你又是為什麼進書院,前些日子為什麼又那般拚命?」
「進書院當然是想做帝國官員,當然更想修行,至於為什麼這般拚命,是因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不拚命,以後說不定就會沒命。」
「什麼事兒會這麼麻煩?」
「那就是不能告訴你知道的故事了。」
舊書樓西窗畔的墨紙留書交流,從最開始的修行數科互問,漸漸進展到對彼此生活的好奇,隨時時光輕輕漫過,用了那個藥方的寧缺身體快速好了起來,再也沒有咳嗽,兩個依然還沒有見過面的年輕人,關係也變得越來越熟稔無羈。
時日入暑,氣溫變得越來越高,西窗不知何時已經關閉,將樓內籠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寧缺看著這幾日那廝在紙上的留言,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發現了一個令人震撼的細節:叫陳皮皮的那廝說家族尋不到自己,便一定能猜到自己躲在書院裡,這句話間接表明,對於那廝的家族而言,世上就沒有他們尋找不到的地方,只有像書院這種神聖高遠之地,才能令那個家族有所忌憚。
「西陵神國……哪裡有這般強大的家族?」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卻是不得其解,然後接著向下望去。昨天下午他第一次在信中問道是否能見面,如今確定對方在二層樓內,自然有些好奇信中的回復。
紙上留著昨夜某人的筆跡:「等你什麼時候能進二層樓的時候,自然就能見到我。」
寧缺搖了搖頭,提筆回復道:「問題在於……我怎麼才能進二層樓。」
昊天不公,令少年身體內諸竅不通,無論他再如何別有心思以解構方式觀書,以大無畏精神搬山挖洞,始終都未曾在在修行道路上真正向前一步,此時看著二層樓三字,他的心情不免還是有些黯然。
擱筆起身看著四周安靜的書架,他自嘲一笑,輕聲一歎,心想自己站在二層樓上想著二層樓在哪裡,這真是一件有趣而又無趣的事情啊。
忽然他的眉頭微微一蹙,注意到身旁不遠處那道靠著山牆的書架下方地面上有道淺淺劃痕,深色的木地板上那道劃痕極淺極淡,如果不認真去看還真的很難發現。
寧缺沉默片刻後走了過去,蹲下用手指輕輕一摸,確認應該是常年累月磨擦的結果,抬頭望向沉重的書架,摁在劃痕上的手指輕微顫抖起來。
書架兩側刻著一些樣式繁複卻意味難明的花紋,紋飾內積著經年的灰膩,驟圓陡方沒有什麼具體的形狀,顯得極為拙陋難看。舊書樓飛簷雕棟每一細節都極為精美,偏生這道臨牆書架上的紋飾卻是如此粗鄙,他愈發覺得古怪,手指緩緩摸了上去,然後閉上了眼睛,感受著指間傳來的每一種觸覺。
難道書架後方就是傳說中的二層樓?難道牆後才是真正的書院?
「你可以試著把這書架撬開,看一看後面是什麼。」
寧缺霍然睜開雙眼轉身望去,發現那位溫婉小巧的女教授不知何時悄無聲息來到自己身後,用溫和甚至帶著幾分勉勵的目光望著自己。
他不知道女教授溫和寧靜目光的真實意思,苦笑看了一眼書架上的那些紋飾,腦中偶有光亮閃過,想起自己在朱雀大街上看著朱雀繪像,在皇宮裡看見那些簷獸時的感受,隱約猜測到一些事情,哪裡還敢做什麼大不敬的舉動。
時間現在已經走到了天啟十三年的盛夏,寧缺和桑桑來到長安這座雄城已有數月,開了一家老筆齋,順利進入書院求學,每天吃些剩飯剩菜,似乎生活根本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來自邊城的少年軍卒跟著某人冒著春雨去殺了一夜,進了一次皇宮,在舊書樓上與那些修行典籍苦戰了好些個日夜,他見到了一個更大更壯闊的世界,結識了一些有趣的人物,無論視野還是精神都與以前有了很多不同。
最重要的是在這數月裡,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位朋友,殺死了御史張貽琦和陳子賢,邁出了復仇道路上的第一步,非常幸運的是,這兩個人的死亡似乎尚未驚動大唐帝國官府和那位強大的夏侯將軍。
「天太熱了,長安城就這點不好。」
躺在竹椅上看著頭頂繁星,寧缺擦掉臉上的汗水,搖頭說道:「一直要到晨時天氣才會涼些,你說那個茶藝師宅旁有方小湖,會不會比我們這兒舒服些?」
桑桑接過毛巾在涼水桶裡沁了沁,低聲說道:「少爺,難道你就因為他家涼快些就要去把他殺了?報仇這種事情……真那麼有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