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無妄(上)
從十一娘的屋裡出來,外面下起了小雨。
淅瀝瀝,打在竹梢焦葉之上,有一種清冷的味道。
徐嗣諄問來看他是否歇下的杜媽媽:「您還記得我娘親的生辰嗎?」
杜媽媽想了想,笑道:「是五月二十六,」又有點拿不定主意,「應該是五月二十七。」解釋道,「媽媽年紀大了,記得不是十分清楚了。四少爺今天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沒什麼!」徐嗣諄低垂著眼瞼,濃密的長長睫毛像把小扇子,投下月芽形的陰影,十分的可愛,「就是突然想起來了!」
杜媽媽愛憐地抱了抱徐嗣諄:「早點睡吧!明天一早還要去上學呢!」
「嗯!」徐嗣諄乖巧地輕輕應喏,窸窸窣窣地躺了下去。
杜媽媽幫他掖了掖被角,囑咐了值夜的茶香幾句,這才去了太夫人那裡。
茶香關了門,歇在一旁的貴妃榻上。
屋子裡安靜下來。
簷頭的水滴有規律地滴著,一聲聲,清晰可聞,吵得徐嗣諄睡不著。他腦海裡不時浮現管事媽媽們略帶諂媚的笑臉。
從前,這些都只屬於他的娘親,可現在,卻屬於另一個人。
一想到這些,他心裡就覺得難受。
「茶香,」徐嗣諄睡不著,「你娘親是個怎樣的人?」
床上的人一直翻來覆去,茶香沒敢合眼。
「我娘親啊!」茶香笑道,「從前也在府裡當過差,服侍過太夫人。不過,她只做到了三等丫鬟就配了人。」她想到娘親聽說自己要到四少爺屋裡當差時興高采烈的樣子,露出愉快的笑容,「逢人就說我有出息,比她那個時候強百倍。叮囑我們好好服侍四少爺,以後出去,也是個有體面的人了……」
徐嗣諄聽了幾句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的娘親不是這樣的。他的娘親就是含笑坐在那裡,也讓那些管事的媽媽們垂手而立,更別說是那些三等的丫鬟了。他的娘親也不會逢人就說話,都是別人說,她神色怡然地聽著,她一開口,所有的都安靜下來,聽她說話……
想到這裡,他心裡突然有了想見見娘親的念頭,而且這念頭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執著。
徐嗣諄突然起身,趿著鞋子就爬到了臨窗的大炕上。
茶香來不及披衣,抓了搭在被子上的夾衫就跟了過去。
徐嗣諄撩了窗簾朝外望。
雨好像停了,大紅燈籠照在雨後的青石板上,泛著誘人的五彩的光芒。
「茶香,我想去看看娘親!」此刻,這念頭是如此的強烈,到了讓他坐立不安的地步。
茶香卻嚇了一大跳:「四少爺,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們明天再去吧……」
沒等她的話說話,徐嗣諄已從炕上溜了下來,跑到一旁的衣架前扯了件寶藍色的道袍就往身上套。
茶香忙跟了過去:「四少爺,要是讓太夫人知道了,會生氣的……」
徐嗣諄突然轉身,目光定定地望著茶香,眸子如琉璃般清澈透明。
不知道為什麼,茶香很是窘迫。
徐嗣諄已低了頭:「我娘親是五月二十七日的生辰,可大家都不記得了……」
有水珠墜下,落在她腳邊。
茶香心裡不禁又酸又楚。
耳邊傳來自鳴鐘噹噹噹的報時聲。
她不由咬了咬唇。
現在才戌正,故去四夫人的院子就在太夫人院子的後面,那邊院子住著汪媽媽等人,這邊院子也有守夜的人……應該不要緊吧!
「四少爺,那我們得跟碧螺她們說一聲才行……」
徐嗣諄抬起頭來,被淚水沖洗過的眸子特別的潤黑。
他嘴角慢慢地翹了起來,彎成了一個愉悅的弧度。
雨的確停了,卻亂起了風。
茶香牽著徐嗣諄的手,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院子裡靜悄悄的,太夫人內室的燈已經熄了。
茶香微微一怔。
太夫人這麼早就歇了……
「四少爺,您仔細腳下。」她低聲叮嚀,和徐嗣諄拐過正房旁的耳房去了後院。
可能是晚傍下起了雨,丫鬟居住的後罩房雖然大部分都點著燈,但院子裡卻沒有一個人影。
茶香站在窗下輕聲喊值夜的婆子:「媽媽,我是四少爺屋裡的茶香,有東西落在了四夫人那裡,急著要去拿。」
婆子立馬開了門。
門軸轉動的吱呀聲傳得老遠,讓茶香心裡砰砰亂跳了好幾下:「媽媽小聲點。杜媽媽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婆子抬頭看見跟在茶香的身後的徐嗣諄,聲音硬生生地低了八度。
「我知道,我知道!」輕輕解了腰間的鑰匙,幫他們開了後門。
茶香塞了兩塊碎銀子給那婆子:「媽媽等我們一會,我們馬上就回來。」
婆子不敢要銀子:「茶香姑娘快去快回,我在這裡守著就是了。」臉上堆滿了笑。
「這是我們四少爺的心意。」茶香又把兩塊碎銀子推了過去。
那婆子這才喜滋滋地收了,慇勤地道:「四少爺只管放心地去,不會有人發現的。」
茶香笑著低聲道謝,和徐嗣諄出了後門。
兩邊是枝葉茂盛的大樹,風吹過,樹枝婆娑亂舞,發出沙沙沙的聲音,有點像蠶吞噬般桑葉的聲音,讓人想著就有點膽寒。
徐嗣諄朝茶香身邊靠了靠。
茶香忙攬住了徐嗣諄的肩膀:「沒事,是風!」聲音有些顫抖。
「我,我不怕!」徐嗣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道,眼睛卻盯著不遠處在風中搖曳的大紅燈籠——那裡就是娘親住的地方了。到了那裡,娘親就會保佑我了。
茶香點頭,不由回快了步子。
突然,有一道黑影從林子旁竄了出來。
「啊!」兩人摟在一起,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那黑影好像被他們嚇了一跳似的,猛地轉身。
蒼白的面孔,黑漆漆的眼眶,嘴裡還垂著個長長紅舌頭。
徐嗣諄雙眼一翻,人軟軟地癱在了地上。
十一娘已經睡下,徐令宜還靠在床頭看書。
外面發出一陣聲響。
「怎麼了?」她支肘住了起來。
「你歇著,」徐令宜眉頭微蹙,放下書,「我去看看!」
十一娘復又躺下。
徐令宜剛趿了鞋,琥珀撩簾而入。
她臉色很難看,草草地行了個福禮,低聲道:「剛才太夫人那邊的葛巾姑娘過來,說四少爺受了驚嚇,讓侯爺快過去看看。」
徐令宜聞言色變:「怎麼會這樣?」
「出了什麼事?」十一娘心裡一陣發慌,坐起身來。
徐令宜已彎腰扯了鞋,拽了一旁的道袍就披在了身上。
「有娘在,你先歇著吧!我去看看就來。」他交待一句,大步流星出了內室。
十一娘就喊了聲「琥珀」。
琥珀忙上前幫十一娘穿了鞋:「葛巾什麼也沒有說,我也沒時間細問。」她說著,扶著十一娘站起來,服侍她穿了褙子。
只要去了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十一娘和琥珀去了太夫人處。
屋裡屋外燈火通明,她們進門就看見太夫人屋裡管值夜的婆子低垂著頭,哆哆嗦嗦地跪在院子中間,平時服侍的幾個丫鬟、婆子都戰戰兢兢地立在屋簷下。
聽到動靜,有機靈的小丫鬟迎過來扶十一娘,也有的打了簾:「侯爺、太夫人,四夫人來了!」
話音未落,玉版迎了出來。
「四夫人,您怎麼來了!」一面說,一面把她請了進去。
「諄哥呢?」
徐令宜臉色鐵青地站在廳堂中央,徐嗣諄貼身的丫鬟茶香滿臉淚痕地跪在徐令宜的腳邊。
聽到十一娘的聲音,茶香的身子動了動,最後卻依舊保持著卑怯的姿態沒有回頭。
徐令宜眉頭緊鎖:「你怎麼也過來了!」又道,「正在娘屋裡歇著。」
十一娘顧不得什麼,轉身去了太夫人的內室。
太夫人低頭坐在臨窗的大炕邊正抹著眼淚,只有杜媽媽在屋裡服侍著。
「娘!」十一娘快步走了過去,看見了躲在炕上的徐嗣諄。
他面如金紙,牙關緊咬,臉上還殘留著受驚後的恐懼表情。
「可請了大夫!」
「你來了!」太夫人握住了十一娘的手,「白總管已經去請大夫了。」
杜媽媽已端了錦杌過來。
十一娘也不客氣,坐了下來。
「出了什麼事?」
「茶香說,諄哥突然要去祭拜他娘親,她想著時間還早,那邊又有汪媽媽等人照應著……」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待當值的婆子衝出去的時候,就看見諄哥和茶香都癱在地上。」
這分明是有人裝鬼嚇唬他們。
十一娘臉色冷峻。
時間、地點掐算得如此準確,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心亂如麻地抬頭朝太夫人望去。
只見滿臉悲傷的太夫人,眼底深入卻閃爍著幾份凜冽。
「那諄哥……」十一娘很是擔心。
也不知道中藥有沒有行之可效的手段治療這樣的情況。
太夫人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叮嚀她:「你是雙身子的人,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快回去歇了吧!這邊有我和侯爺,不會有什麼事的!」
諄哥這樣,她怎麼睡得著。
十一娘輕輕歎了口氣:「我還是等大夫來了,看大夫怎麼個說法再去歇息。」
「你這孩子。」太夫人能理解她的心情,拍了拍她的手,「要不,就到我床上歇了!」
十一娘正要婉拒,徐令宜面沉如水地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