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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四章 放不下 文 / 言者春曉

    這是周若山看完馬英華的東西冒出的第一個感覺,但理智又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別人不瞭解陸政東打算啟用馬英華,他是知道一點的,馬英華搞的這個東西若是陸政東不瞭解,陸政東也不會讓他看,與其說馬英華瘋了,倒不如說陸政東瘋了,給周若山的感覺就是一對大小瘋子。

    但是他很清楚,他可以認為馬英華是瘋子,但是絕不認為陸政東是瘋子,這樣的認識倒不是因為陸政東是省長,而馬英華則是一個灰溜溜的巡視員,而是因為馬英華沒有能證明他的成功案例,而陸政東則是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

    雖然馬英華的這個東西部完全代表陸政東的想法,可至少裡面的主要東西是陸政東所認同的,這讓他怎麼在馬英華面前表態?

    周若山明白事關重大,怕自己誤導了陸政東而釀成不可挽救的後果,所以,在他沒有親自聽到陸政東的態度之前,他肯定不願表明自己的態度。

    周若山一直沉思著,秘書提醒了三次,講晚上是他孫女的生日,見他依然沒反應,便去給他又斟了一杯茶,周若山依然沒反應,秘書也不敢再打擾。

    要是以往,周若山聽得提起孫女就算再嚴肅也會露出一絲笑意,可今天卻是一點反應都沒,一切跡象表明,一定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

    果然,周若山站起身來,不過不是回家,而是進了不遠處也沒離開的陸政東的辦公室。

    「省長,馬英華的那些東西還是需要你親自把把關。我擔心,把他那些想法直接拿到出來,一下炸了窩。事情就不好辦……」

    周若山急切地說道。

    陸政東淡淡一笑道:

    「這只是一種探索吧,一種思路,也算是拋磚引玉,有些東西也只有碰撞才會出現火花。在這火花中才能抓到事物的本質。至於你所擔心的,我看不至於。這既不是施政措施,也不是什麼方針政策,而是一個曾經在安楠工作過的一種思考和看法。」

    陸政東沉吟了一下道:

    「嗯,既然連你那一關都過不了。那我就不看了,既然是這樣,那馬英華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還是回他的高教廳去吧。」

    周若山一聽也是一愣,試探著道:

    「周若山的想法雖然是激進了一些,不過馬英華這個人缺點是有,但也不是沒有優點。現在省裡最缺的就是這樣有想法、有衝勁又懂經濟的幹部,只要放在合適的位置,讓其揚長避短,還是能發揮一些作用的。」

    陸政東不置可否的道:」就先這樣吧。讓他也冷靜冷靜。」

    「然後呢?」

    周若山試探著問道。

    「然後啥?暫時還沒什麼然後。」

    陸政東回答道。

    周若山一聽也不再說了,周若山原本的想法是,現在貝湖的局面和從前大不一樣,陸政東開始著手加快貝湖經濟發展的佈局,這就需要一批有闖勁、有想法、懂經濟的幹部、能人,馬英華這人雖然是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現在貝湖局面但完全棄之不用未免也可惜,但陸政東似乎還沒有決定如何用馬英華,那他也不便多說什麼。

    陸政東並沒有打算棄用馬英華,之所以對馬英華進行冷處理,也是不想讓他的這份東西在社科院的調研和新聞紀錄片的東西還沒做出來就引發爭論,還有一點,那就是要真正的打磨打磨馬英華。

    陸政東看得出來,就算馬英華從市長的位置上到了省高教廳巡視員的位置上,這對馬英華來講,或許根本就不算打磨。

    因為這樣的貶遷並沒有扔馬英華意識到他實際上早安楠的事情出現了很多不該有的失誤,相反,這樣的貶遷,以及安楠情況的越來越糟糕,更加堅定了馬英華絕對自己是對的,錯的是調整他的人。

    當然,陸政東這樣想,不是認為馬英華遭受這樣的挫折沒有反省過,而是認為他所反省的東西,不是真正核心的東西,也就是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選擇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沒有考慮怎麼更能有效的達成自己的目的,這一點,在他的書面的東西中陸政東依然能夠看到,比如說他當晚給他講,用安楠現在比較搶手的東西換再就業,他在第一次看到馬英華的初稿,他就讓刪掉。

    這作為一種私下交流倒是可以,可是要是形成書面的東西,這就犯忌諱了,有可能犯眾怒,即使不犯眾怒,人家也會記得的,當安楠有求於人的時候,人家也會以牙還牙的。

    這種事情,只能暗示,只能悶頭做,還得放低點身段,打打悲情牌,就算人家心裡有那麼點不快,可看到這樣的低姿態,人家也不至於太計較。

    所以陸政東是希望通過這樣的重錘方式,讓馬英華警醒,這種方式遠比把他放在高教廳當個閒職有效得多,因為對於馬英華來講,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找到了解決安楠問題的鑰匙,並且一直為之堅守,而現在他愕然回首,卻發現自己的堅持並不一定正確,這樣他一直引以為傲,並為之堅守多年的東西頃刻間倒塌對於馬英華的衝擊是可想而知的……

    而事實上,這樣的衝擊對馬英華來講遠比陸政東想像的還要大。

    從臨湖招待所回到家裡的路上,老天就像故意和他作對一般,下起了雨,讓他的心情越發的陰霾,回到家中馬英華連被雨水打濕的衣服都沒脫,就上床躺著了。

    外面雨越下越大。秋風吹起,雨珠卻嘩嘩地擊打在偌大的玻璃窗上,形成稠密的水簾往下流淌。

    馬英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瞠瞠地望著窗外的雨發呆……

    外出回家的於晴看到馬英華蒙著被子大睡倒也不以為意,以為馬英華是這些天在臨湖招待所那邊太累所致,於是輕手輕腳進了廚房準備著晚飯。

    可是做好飯,於晴等到晚飯都涼了,還不見馬英華起身。於是推門走了進去,卻發現馬英華眼睛睜得大大大大的,哪有半點睡著的樣子,看到馬英華的神情。於晴心裡就知道這回馬英華遇到的事情大了。

    遲疑了好一會。於晴終於怯怯的問道:

    「是不是我烏鴉嘴,陸政東真是開始折磨你了?」

    喻寧和閉上了眼睛。不做回答。

    於晴又說道:

    「我不是要過問你工作上的事情,我只是想知道陸政東到底是怎麼回事,家裡也好拿個章程……」

    馬英華還是不做聲。

    於晴見馬英華如此,以為真是陸政東對馬英華做了什麼。看到自己的丈夫這副樣子,心中的火氣也一下升騰起來:

    「你罵人家一回,這也算是扯平了,人家是大省長,我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走,哪怕是要飯,也比這樣子強!」

    於晴說著也不由歎了口氣道:

    「你也歲數不小了。該長點記性了,不要再幻想很多東西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嗎?你就是還想到安楠去闖一番,可是就算你是一個人才,也得有伯樂相中你才行啊。現在你得罪了陸政東,不但不會把你當千里馬,會把你當沙包一樣踢來提取,你就歇了這心思吧。」

    「我是什麼千里馬?我跟陸政東提鞋都不配。」

    一直沒有說話的馬英華突然卻是開了口,倒是把於晴嚇了一跳,看了看馬英華的臉色,然後才問道:

    「怎麼回事?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馬英華苦澀的一笑:

    「什麼意思?陸政東對解決安楠的問題拿出了一個大方向,可是人家把方向指出來了,把路給鋪好了,就讓我想具體的辦法來實施,可是我絞盡腦汁想出的辦法,粗粗一看倒是像那麼回事,可是隔幾天回過頭,連自己也覺得不滿意。」

    說到這裡,馬英華忍不住坐了起來,直直的看重於晴道:

    「人家都做到那地步了,就等著我上牆,可是我卻是那一堆爛泥,始終扶不上牆,於晴,你說我是不是真是百無一用?」

    於晴看著頹廢無比的馬英華,知道這樣的事情無疑於他的天塌了大半邊,此刻的心情有多難受,也忙安慰道:

    「你這是說什麼話?你怎麼就百無一用了?想想看,你在安楠也是做出了成績的,何況要不是你這些年一直堅持,那有今天解決安楠的希望,你不但有用,而且貢獻很大……」

    馬英華聽著她這話,卻是又呆呆的想了一陣才道:

    「這樣也好,我也解脫了,陸政東能夠拿出這樣的解決辦法,肯定也能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合適人選,我也不折騰了,以後關於安楠的事情,不看不聽,不講,安安心心的做我的閒人吧……」

    ————————————

    馬英華話是這麼說,一夜的輾轉反側之後,第二天早上起來,滿腦子還是想著安楠的事情,心裡想著陸政東是不是還得會和他再談一次,而他所想的那些東西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

    想到這裡不由又開始進入狀態,開始思考著。

    在家「休病假「的馬英華,每天在家裡還是幹著在臨湖招待所的事情,不過是於晴一下班就把寫的東西藏起來。

    這樣過了,一天,兩天,第三天……

    直到國慶七天小長假過去,陸政東也沒來找他談談,或者給他指點指點迷津,或者問候一下他因為在臨湖積勞成疾的「病情」,似乎他就這樣悄聲無息的完全消失在陸政東的視野之外……

    於晴其實也依然注意著丈夫的一舉一動,她自然不相信丈夫就這樣把安楠放下,雖然丈夫一直極力的掩飾,極力的想證明他已經把安楠放下,但幾十年的夫妻,他的心思哪能完全逃過她的眼睛?

    她注意到丈夫一直似乎是在等待什麼,於晴大體也能知道他是在等待什麼,丈夫應該還是有那麼一點想法,想著陸政東會不會向上一次一樣不告而來。

    於晴心裡不由歎息一聲,雖然陸政東講她泡的茶很不錯,有機會願意再來品嚐。但看樣子陸政東也許再也不會登這個門了……

    於是為了不刺激馬英華,於晴也真是很注意,關於安楠的一切只要是能夠不讓丈夫看到聽到的她都盡可能的不讓他看到聽到。

    兩個人就這樣小心翼翼的不願去碰觸這一塊,只是這樣的氣氛未免有些太過於沉悶和壓抑。

    晚上九點多鐘的時候。兒子打來電話。和兒子通完電話之後,看書的兩人也沒心思看書了。談了一會兒子,於晴提議看看電視,平常兩人看電視也就新聞聯播,播完也就關電視了。這個時候是很少看電視的,於晴之所以如此,其實她也是想調節一下家裡這樣怪怪的氣氛。

    可是於晴一打開電視就後悔了,因為電視一打開就是貝湖台,而貝湖台這個時候沒放電視劇,而是放的一個專題節目,好死不死這個專題正是講的安楠。

    於晴不由暗罵自己真是越幫越忙。幾乎是本能的就想按遙控器換台換頻道。

    「別動。」

    猛然間,從丈夫胸腔的深處,悶悶地發出了這個單調而不容違抗的聲音。於是,她忙停下了手。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緊接著會發生一場什麼樣的地震。

    但於晴知道,丈夫這個樣子,知道丈夫所說的放下就是根本就放不下,凡是安楠的事情,這個時候她不能去碰,此刻最重要的是聽話,千萬不能再火上澆油……但幾秒鐘過去了……又過了幾秒鐘,等來的卻是讓她更為不知所以的寂靜,一種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斷裂」……然後,又過了幾秒鐘,仍然沒有發生爆炸……

    於晴這才遲疑地,並瑟瑟地向丈夫端坐的方向偏轉過臉去。一剎那間,她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實的和可能的:丈夫木木地端坐著,臉部部分肌肉鼓凸著,並且在以讓人難以覺察的頻率急速地顫慄。臉部向來並不明顯的皺紋驟然間顯得極其深峻,並完全收縮到了一塊兒;原先就較為挺拔的上身此刻卻變得像石碑一般地僵直。

    丈夫分明是在憑借繃緊全身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塊肌肉,咬緊了牙關,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種「暴露」。只是怔怔地瞪大著雙眼,直視著電視熒屏。

    於晴只是看了電視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丈夫身上,並沒有注意電視的內容,見丈夫魔怔一般的看著也不由也看著電視,

    此時電視上正放著,畫面上顯示著安楠的名揚街,在安楠生活過多年的於晴自然認得,這裡算是安楠一個比較熱鬧的地段。路面坑窪不平,街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夜市攤,賣什麼的都有。

    有些小吃攤甚至擺到了路當間,使本來就不寬的路面越發地顯得狹窄了,車速也就不得不放慢了下來,再往前便是安楠娛樂場所和夜生活比較豐富的地方。

    而在一個巷口,則是一溜擦皮鞋的,顯然這樣的地方生意比較好,一個五十出頭的人剛替一個過路人擦完皮鞋,正在收錢,還不好意思跟人「侃價」,略有些靦腆地說道:「您瞧著給吧,隨便……」

    那人扔下一張一元的紙幣,起身走了。紙幣飄飄揚揚地落到皮鞋箱外邊的泥地裡。擦皮鞋忙拾起,並用袖口小心地擦去紙幣上的泥跡。

    而這時似乎是拍攝者下了車,朝擦皮鞋的地方走去,對方似乎以為是城管之類的,便趕緊收了錢,背起擦鞋箱,往裡面挪了挪。

    那裡豎著一塊簡陋的牌子,上面寫著「下崗工人擦鞋點」。

    「擦鞋點」牌子周邊還有幾個年齡不等的中年工人模樣的人,都坐在那裡,默默地等著活兒。

    見不是城管之類的,也有人就拉著生意:

    「兩位,擦鞋吧。我可是五級車工老師傅,車工手藝好,擦鞋更不在話下,包您滿意……」

    只是兩人似乎並不太賣此人的帳,逕直走到老者面前,然後一人挨著旁邊坐下,看到老者抬起臉,於晴心裡一顫,也知道為什麼丈夫那副激動的表情了。

    老者不但丈夫熟悉,她也熟悉,是丈夫家鄰居,公公的老哥們金鐵生,而另一個身份則是省勞模。

    而金鐵生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結果:這位省勞模下崗了。

    不管從哪一個身份,丈夫看到金鐵生下崗擦皮鞋,這都是丈夫所絕不能接受也無法承受的。

    於晴看到他的眼淚就籟籟地滾落了下來。那兩顆碩大的眼淚,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地,順著堅韌、粗糙、彷彿在高強度酸鹼中經受過千百次鞣制的臉頰皮膚,流淌到嘴角上,下巴上,然後又慢慢滴落下來……

    一時間,於晴鼻根都酸澀了,眼眶也都濕潤了。

    她的抽泣聲似乎驚醒了馬英華。他嗒然低下了頭去,默默地呆坐了一會兒。在一次強烈的哽咽後,他終於制止住了自己的淚水,默默的遞給她一張面巾紙,然後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說道: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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