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萬萬沒想到,一次精心策劃,原以為可以輕而易舉得手的偷襲,竟然變成如此慘烈的遭遇戰。
宋軍的頑強和凶悍,遠遠超出他的預料,令觀戰的宗望不禁心生敬佩。
「若南兒儘是這般英雄,我大金怕凶多吉少。」
宗望一聲長歎,但旋即又露出猙獰之色,「便是如此,就越要攻入這汴梁城,把南兒的悍勇之氣剷除乾淨。
蒲魯虎,可敢攻城?」
從完顏宗望身邊,搶出一名精壯男子,躬身道:「皇兄有名,弟焉敢不從。」
蒲魯虎,漢名完顏宗磐,是金太宗完顏吳乞買的長子。此次從完顏宗望南下,也是希望借此機會,能夠建立功勳,日後方能在大金朝堂上立足。聽聞宗望吩咐,蒲魯虎二話不說,抄起一支大斧,一手執盾,厲聲喝道:「孩兒們,隨我殺宋狗。」
說罷,蒲魯虎率部衝出,直奔朝陽門而去。
完顏宗望面露凝重之色,突然問道:「劉彥宗,戰時持續多久了?」
「回稟殿下,已近半個時辰。」
完顏宗望濃眉一挑,露出憂慮之色,「半個時辰,內外夾擊,猶無法攻破小小朝陽門,宋軍之勇,倒是出乎孤的預料。若再不得進展,宋軍援兵一至,定更加困難。」
「是啊,北城郭將軍也傳來消息,宋軍抵禦堅決,傷亡甚大。」
「……再堅持一下,若還不得進展,便只有收兵。」
完顏宗望非常清楚,憑金軍目前兵力,想要攻佔東京,並非一件易事。
西路軍受阻太原,使得完顏宗望孤軍深入。若真個佔領了東京,反而會激起宋軍更大的憤怒。如此的話,倒不如以威懾為主,想來那老趙官家必然會感到畏懼。
完顏宗望不是看不起南人。說穿了,他看不起的是大宋皇室,還有那朝堂上尸位素餐的大宋官員。
正如他計劃的那樣,攻入開封,哪怕是打不進內城,也足以讓趙桓膽戰心驚,無心再戰。
那時候,他便可以順利撤退。不會遭遇太多麻煩。
只是,這威懾之戰打到現在這種狀況,倒是讓完顏宗望對宋軍又多了一些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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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軍,如潮水般湧入朝陽門。
玉尹聲音已經嘶啞,更記不得已斬殺了多少人。
此刻他已是遍體鱗傷,整個人都如同血人一樣。可是面前的金軍,卻不見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宋軍已死傷大半,雖然從廂軍大營投入不少生力軍。但總體而言,宋軍仍處於裂舌。虎出長刀變得格外沉重,玉尹喘著粗氣。感覺著有些力不從心。他砍翻一名撲上來的金兵,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放眼四顧,就見樊家崗上,宋軍組成的防線,早已千瘡百孔。
「小乙哥……你沒事吧!」
耳邊傳來燕奴的聲音,玉尹循聲看去,就見燕奴一樣是渾身浴血,青竹槍幾乎是倒拖在手裡。正朝他走來。
「九兒姐,退下去。」
「不!」
燕奴大聲道,青竹槍劃出一道弧光,刺翻一名金兵。
這丫頭,又起了執拗!
玉尹心知。要勸說燕奴離開不太可能,於是便一瘸一拐來到燕奴身邊,兩人背靠背站來,相互扶持。
金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玉尹的心。也漸漸沉下來。
莫非今天便要死在這裡不成?
他偷偷看了一眼燕奴,一咬牙,便想要把燕奴打昏過去。這樣的話,她尚有一線生機。
可就在他準備動手時,從東北水門方向,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緊跟著有人高聲喊道:「援兵來了,援兵來了!」
玉尹聞聽,精神一震,忙舉目眺望,就看從遠處一隊宋軍正飛快趕來。為首一員大將,胯下馬,手中兩柄金錘,威風凜凜,殺氣騰騰。距離樊家崗尚有些距離,便聽到那人高聲喊喝:「兄弟們莫慌,張伯奮來也……虜賊,休要猖狂!」
張伯奮?
玉尹對這個名字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是誰。
正亦或是,卻見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血人,手持長劍搖搖晃晃走來。
「是張相公長子,步軍司都指揮使來了……」
張叔夜為簽樞密院事,隨非領樞密院事,但也可以被稱作相公。
說來也是一樁怪事,此次開封之戰,主抓兵事的兩大樞密院主官,種師道和張叔夜,竟然都不在開封。若非如此,開封之戰想來也不會如此憋屈。李綱一力主張堅守之策,卻不懂得變通,錯失數次良機,以至於金軍最終還是兵臨城下。
換做種師道和張叔夜,說不得在玉尹郭橋鎮大捷時,便發動反擊,戰局或許又是兩可。
只是,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晚了。
眼見張伯奮率部馳援,玉尹精神振奮。
「九兒姐,去和王娘子匯合,我帶人發動反擊,奪回朝陽門。」
燕奴心裡一驚,看玉尹那遍體鱗傷的樣子想要勸說,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小乙哥,多小心。」
「我知道!」
玉尹說完,拖刀便走。
「小乙,十三郎,隨我奪回朝陽門。」
不遠處高寵與何元慶聽聞玉尹召喚,立刻齊聲響應。
便是身中兩箭,本已有氣無力的李寶師徒,也在援兵到來後精神振奮,齊聲吶喊。
一時間,宋軍人數雖少,可是那氣勢竟壓住了金兵。
玉尹一馬當先,虎出大刀舞動,捲起重重刀浪。所過之處,只殺得金軍人仰馬翻,血流成河。
高寵與何元慶則一左一右,好似兩頭下山猛虎。
李寶師徒緊隨其後,如同一群餓狼般,殺得金兵連連後退。
「宋狗。休要張狂!」
玉尹殺得眼紅,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巨雷般的咆哮。
一個黑鐵塔似地漢子出現在他面前,手中一口巨斧,攔住玉尹去路,劈面就砍下來。
玉尹舉刀相迎,就聽鐺的一聲,刀斧相交。
說實話,玉尹天生怪力。那金將雖說凶悍,卻未必是玉尹對手。可畢竟是久戰之下,加之遍體鱗傷,刀斧相交之後,玉尹雖崩開了那口巨斧,卻也是虎口迸裂,鮮血淋淋。
腳下登登登連退數步,一屁股便坐在地上。
金將大笑一聲,大踏步上前。輪斧又劈。高寵健步上前,與何元慶一左一右擋在玉尹身前,和那金將戰在一處。玉尹被金將砸了一下。有些頭暈眼花,坐在地上起不得身。
就在這時,一隻大手突然抓住他胳膊,呂之士厲聲喝道:「玉小乙,虜賊未撤,城門未奪,莫非要臨陣退縮?」
玉尹大怒,呼的一下子站起來。
呂之士把手中長刀遞給玉尹,「玉小乙。你是主將,應該衝鋒在前。」
話語不太動聽,但是玉尹卻可以聽出一絲關切之意。
他瞪了呂之士一眼,接過長刀二話不說,便復又衝向金兵。「弟兄們,與我奪回城門。」
張伯奮這時候,率援兵已登上樊家崗。
只是當他上了樊家崗之後,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樊家崗面積不大。此時卻是屍橫遍野,到處都是死屍,大眼看去,至少也有千餘具。
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暗自讚歎。
樊家崗下,宋軍仍在勉力支撐,張伯奮也是血脈賁張,大吼一聲,率部便衝下樊家崗。
這一支生力軍的加入,令原本近乎崩潰的宋軍防線,復又穩住。
張伯奮一馬當先,手舞雙錘,殺到了陣前。
可是,當他來到陣前時才發現,這裡的主將,竟然是兩個女人和兩個書生。
「誰是玉尹?」
王燕哥那件素衣已經染成紅色,聽到張伯奮的詢問,便回答道:「玉指揮帶著人,正在復奪朝陽門。」
「啊?」
張伯奮一怔,忍不住對玉尹高看幾分。
他在來的路上便聽說了,廂軍都指揮使,武學進士秦仔臨陣脫逃。聽到這消息時,張伯奮第一個反應,便是要找到那秦仔,然後把他就地正法。你堂堂廂軍都指揮使都跑了,可以想像,那廂軍會潰亂成什麼樣子……張伯奮也是官宦子弟,平日裡心高氣傲。在他看來,秦仔跑了,那麼玉尹恐怕也是支撐不得戰局。
張伯奮,對玉尹也沒什麼好感。
一來玉尹身無功名,二來也沒什麼家世,不知怎地便成了殿前司兵馬使,混的風生水起。
似張伯奮,是憑借軍功上來,所以對玉尹自然看不上。
加之朝堂上對玉尹也是頗多指責,使得張伯奮感覺,玉尹就是個運氣不錯的傢伙。
便是郭橋鎮大捷,在張伯奮看來,也是玉尹的運氣。
誰想到,正是這個他平日裡看不起的人,在如此危局下,竟獨力撐起了這邊戰局。
「你們……是誰?為何會在此處?」
一個血人似地書生拱手道:「下官是玉指揮帳下主簿陳東。
這位夫人,乃玉指揮家中娘子;這一位乃前殿前司兵馬使馬皋遺孀,王燕哥王娘子。聽說這邊局勢緊張,故而前來相助。兩位娘子在這裡也奮勇殺敵,斬殺虜賊近百人。」
這一回,不僅是張伯奮倒吸一口涼氣,便是張伯奮身後的宋軍,也是一個個面面相覷。
王燕哥和燕奴兩人渾身浴血,不管是王燕哥的繡絨大刀,還是燕奴手中的青竹槍上也都是血跡斑斑……而在兩人週遭,橫七豎八倒著二十餘具金兵屍體,也證明了陳東所言不虛。如此兩個嬌滴滴的小娘子,竟這般悍勇,真個令人感到敬佩。
張伯奮臉通紅,突然轉過身,厲聲吼道:「兄弟們,今日若那個不奮勇爭先,要兩位娘子恥笑,自家絕不容情。」
他不再去問話,催馬便衝入戰場。
緊隨著張伯奮身後的宋軍齊聲吶喊:「休要被小娘子恥笑,與那虜賊拼了。」
堂堂男兒。卻比不得兩個小娘子,日後傳揚出奇,豈不是說我大宋男兒沒有本事?
王燕哥和燕奴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果,一時間竟呆愣住,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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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
朝陽門外,金軍吹響了收兵的號角。
在宋軍拚死搏殺之下,金軍最終被一步步趕出朝陽門。
玉尹靠著冰涼的城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方才搏命拚殺,他沒有什麼感覺。這時候金兵退下去,他才感到是一陣陣莫名的眩暈。後世人說:女真不過萬,過萬不可敵……這話或許是有女真人誇張的成分,但不得不說,這幫子女真人,的確是彪悍至極。
說起來,玉尹和遼人交過手。也和宋軍交過手。
但真正給他帶來壓力的,還是今天這幫子金兵,真個是險死還生。
大刀便放在了身邊。玉尹閉上眼,昏沉沉,頭腦漸漸有些不太清醒……就在這時候,便聽到有人高聲叫喊:「玉尹在哪裡?玉指揮在哪裡?還不來參見司馬侍郎?」
玉尹想要回答,可是聲音到了嘴邊,卻出不來。
緊跟著,眼前一黑,順著城牆便一頭栽倒在地上。隱隱約約,聽到了燕奴的哭喊聲。還有一聲聲陌生的,熟悉的呼喚……
好累,真的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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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內,延和殿。
城外的喊殺聲隱隱約約傳來,令趙桓心驚肉跳。
他幾次想要起身出去。可是又沒有勇氣站起來。便只能提心吊膽的在大殿裡等待消息。
「陛下,朝陽門被攻破了!」
「什麼?」
趙桓嚇了一跳,呼的站起來道:「你方才說什麼?」
「虜賊狡詐,用了聲東擊西之計,而後又使城中細作偷襲朝陽門廂軍大營。攻破了朝陽門。」
「混賬,混賬,一群無能之輩。」
趙桓氣得暴跳如雷,在大殿裡徘徊。
「那虜賊,可有入城?」
「據說尚未入城……據說,是殿前司兵馬使玉尹率部死戰,堪堪擋住了虜賊腳步。
李尚書已命東北水門守將,步軍司都指揮使張伯奮率部馳援,想必現在已經到了。」
「還好,還好!」
趙桓長出一口氣,一屁股坐下來,順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內心裡,有些後悔,更有些憤恨。
當初要是不聽李綱的勸阻,去應天府,或者西行關中,何至於會如此提心吊膽呢?
可惡李伯紀,為他一人聲名,卻讓朕在這裡擔驚受怕。
他口口聲聲說,開封固若金湯。
而今金軍已經打進了開封城,這又算什麼固若金湯,堅若磐石?
趙桓內心裡,一直不想留在開封督戰。奈何李綱死活堅持,讓趙桓最終不得不改變主意。
現在,被金軍這麼一驚嚇,隱藏著心底的憤怒,便一下子被激發出來。
不過……小哥那個琴藝老師,倒是不差。
幾次三番為朕掙了臉面,便是小哥也因為他,而穩住了位子。待此戰結束之後,卻要好生嘉獎一番。
「來人!」
「奴婢在……」
「去把耿南仲汪伯彥還有唐恪三人找來,就說……朕有事情要和他三人商議。」
「遵旨。」
內侍匆匆退去,趙桓則呆坐金鑾寶殿。
一會兒是對李綱咬牙切齒,一會兒又被金軍勢大而感到恐懼。
不知不覺,已過了子時,就在趙桓魂不守舍,胡思亂想之際,就見內侍張大年從外面匆匆跑進來,一臉的喜色:「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陛下得天之佑,朝陽門大捷!」
「啊?」
趙桓一怔,旋即起身,「朝陽門大捷?此話怎講?」
「來陛下坐鎮皇城,將士們奮勇爭先。
方得捷報,朝陽門已經奪回,殺死虜賊近兩千有餘,更俘獲虜酋長子蒲魯虎……」
趙桓臉上,頓時露出喜色。
但那喜色一閃即逝,旋即便沉聲道:「朕已知曉,你先下去吧。」
張大年剛走,就見耿南仲汪伯彥三人匆匆走進大殿。
不等三人開口,趙桓便沉聲道:「方得了消息,朝陽門大捷,殺死虜賊近兩千,俘虜虜酋之子蒲魯虎……朕以為,議和時機已經成熟,你們便商議一個章程,盡快進行。
不過,此事不可宣揚,還要在暗中進行,莫寒了將士們的心。
我們手中有蒲魯虎,正好可以做議和資本……嗯,便讓鄭望之主持此事,盡快解決才好。」
本以為,宋軍朝陽門大捷,會使得趙桓一意孤行,和金軍死戰。
哪知道卻得到了這麼一個結果,有些出乎耿南仲三人意料。不過,這樣也好……開封之戰,若宋軍真個大獲全勝,便是李綱之流的功勞。那些個清流若在朝堂上站穩,那日後便沒有議和派立足之地。而且,從趙桓的話語中,耿南仲三人還聽出了一絲對李綱的不滿。三人相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出了一抹笑意……
既然陛下對李綱已生出不滿,那事情……也就好辦了!
「汪卿?」
「臣在。」
趙桓猶豫了一下,沉聲道:「你那族弟,臨陣脫逃,棄城而走,論罪當斬。
此次朝陽門大捷,有賴殿前司兵馬使玉尹奮力作戰,才確保朝陽門不失……斬殺汪梃之事,便這麼揭過去了,你莫再為難此人。都是國之棟樑,還是齊心合力為好。」
汪伯彥聞聽先是一怔,旋即臉上閃過一抹戾色。
他低著頭,輕聲道:「汪梃乃罪有應得,臣又怎敢去牽連他人。
不過,臣聽說此次朝陽門之戰,本不該如此凶險。玉尹一營兵馬,竟不足千人……李尚書從朝陽門抽調兩營兵馬到北城,使得朝陽門兵力不足,才會有此局面。」
趙桓身為皇帝,自然不可能知道底下的事情。
似玉尹一營兵馬不足一千的事情,他是一點都不清楚。
聞聽汪伯彥這麼一說,趙桓眉頭一蹙。
「怎麼如此?玉尹乃殿前司兵馬使,麾下怎麼只有這些兵馬?」
「這個……臣聽人說,玉指揮帳下兵馬一直不足,可是兵部遲遲不肯予以增補。郭橋鎮之後,玉指揮為保護牟駝崗輜重轉移,分出近七百人,負責押運糧草。可是玉指揮回來之後,這七百人便被扣留在延豐倉,一直沒有送回去。」
「李綱,這又是為何?」
耿南仲道:「陛下可還記得,當初李伯紀等人設計玉尹,想要奪取大宋時代週刊的事情?
此事後來因太子加入而作罷,可是因為李伯紀手段太過卑劣,便是他兒子也看不過去,便不辭而別,一人前往真定投軍。想來那李伯紀也是因此,對玉尹懷恨在心。」
趙桓聞聽,頓時面沉似水……(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