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往日惡夢
過了一會兒,他長長吁了口氣,走下大石,對著那乞丐深深一揖,道:「多謝老人家。」他從不向他人道謝,不過這次老乞丐給了他重新站起來的勇氣,畢竟和其他人所施的恩惠大大不同,要是不說上一聲謝謝,連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
那乞丐轉過身來,道:「不死啦?」
鄧艾點了點頭,道:「不死了。我還沒有幹出一番大事業來,不能就這麼死了。」
那乞丐道:「你們年輕人啊,真不知道該說你們什麼才好。一會哭天滄地,解了褲帶要上吊;一會卻信誓旦旦,發誓要幹出一番大事業來。這世上誰不想幹出一番大事業,可最終成功的又有幾人?再說了,要是人人都去幹大事業,那掃地、倒馬桶、殺豬、宰狗、種菜、劈柴這樣的髒活累活誰幹?要是沒人干,你們這些幹大事業的人吃什麼穿什麼?」
鄧艾一時語塞,道:「這……」
那乞丐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道:「好了,好了。和你說了這麼多話,耽誤我不少時候,我也該找個地方繼續睡覺了。」
鄧艾道:「老人家,你怎麼知……知道上次和我……我在一起的人是個姑娘?」
那乞丐指著自己的眼珠子,道:「別看我老了,這可好使的很。那小妮子雖然穿著男裝,但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個女子,而且還是黃花大閨女。你們倆個一定是背著父母逃出來的吧?」
鄧艾臉上一紅,搖了搖頭,道:「不……不……不是,我……我……我……」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沒說話前先臉紅,還說不是?那小妮子人長得不錯,就是性子野了點,你小子降不住她,將來一准要吃苦頭的,哈哈!」
鄧艾出了一會神,長長的歎了口氣,道:「降得住,降不住都已經不重要了,我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乞丐道:「怎麼,吵架了?這兩口子吵架那是常有的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過個兩三天,她氣消了,還是會來找你的。你小子為了這上吊,實在太不值當。」
鄧艾道:「我沒和她……她吵架,我……我……我們之間的事,一……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
那乞丐道:「那就別說,反正我也沒興趣知道。」說著又打了一個呵欠,道:「不說了,不說了,我實在太睏了,要找地方睡覺去了。」站起身來,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捏死了一頭虱子,邁開大步,轉瞬間人便已到了丈許開外。
鄧艾道:「老人家,請等等,我有一句話想問你。」
那乞丐道:「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有什麼話快說。」
鄧艾問道:「你居無定所,一天到晚走街竄巷,頗歷風霜,為何還能如此開開心心,無憂無慮?」
那乞丐道:「在你眼裡,什麼樣的生活才能讓你開心快活?我估計住著廣廈,乘著高車,擁著美人,吃著山珍,穿著綾羅,這樣的生活才是你想要的吧?也只有這樣的生活才能讓你快活吧?」
鄧艾道:「不……不是的。大丈夫生於亂世,當……當尋得明主,一……一展所長,上報國恩,下安黎……」
那乞丐道:「少和我說這些大道理。那些當官的說起大道理來,可比要你好聽得多,可他們背地裡都在做些什麼?當面說的是一套,背後做的又是另外一套,老乞丐走南闖北幾十年,這類人見得多了。我瞧你這身打扮,像是去長安參加什麼考試的吧?聽說不論貧賤富貴,只要通過了考試,就能當大官,你們這些讀書人,一門心思就想出人頭地,自然削尖腦袋也想往裡鑽。你年紀輕輕,血氣方剛,還什麼都不懂,說出來話自然冠冕堂皇,可要你真在官場上混個十幾年,怕就不會這麼想了。」向他瞧了一眼,道:「你要是不信,就把我的話藏在心裡,過上個十年,你再回想剛才說過的話,你就會覺得很幼稚,很可笑。」
鄧艾沉吟片刻,緩緩點了點頭,道:「嗯,你說……說的沒錯。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死即五鼎烹。我學……學富五車,滿腹經綸,本……本事一點也不比其他人差,當然不甘願在小山村裡放一輩子牛,自然做……做夢都想……想過你說的那種奢華日子了。」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我說的沒錯吧,你一定覺得只有住上大房子,娶了大美人,這樣的日子才能讓你快活?」
鄧艾道:「難道不是麼?」
那乞丐笑道:「等你住上大房子,你就會想讓自己的房子變得更大些,僕人變得更多些。等你有了一個美人,你便會想有第二個、第三個,是也不是?」
鄧艾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又何足為怪?」
那乞丐道:「你一生營營役役,不斷追求更美好的生活,真的會覺得快樂麼?」
鄧艾心中一凜,想了一會,方道:「老人家說的對。」
那乞丐道:「而我這個老叫花子,活了這大把年紀,半截子已經入土了,還有什麼好追求的?對我來說,只要有酒喝,有覺睡,安安穩穩的過上一天,就心滿意足了。至於什麼金錢,什麼女人,對我這個就快要入土為安的老頭子來說有什麼用處?自然是想也不想。你一天到晚追求這個,追求那個,一顆心都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佔得滿滿的,怎能不心煩意亂,又怎會快活?相反老乞丐我心裡沒有這些束縛,自然開開心心,無憂無慮了。」
鄧艾一門心思只想往上爬,取富貴,建功名,揚眉吐氣。這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有求皆苦,無求乃樂。」的大道理他自然聽不入耳,出了一會神,覺得這老乞丐說的很有道理,但要自己不去求黃金屋,不去想顏如玉,那是說什麼也做不到的,長長一揖,道:「鄧艾受教了,不知老者尊姓大名?」
那乞丐見他臉上初現羨慕之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然是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卑微下賤的老乞丐,賤名有辱傾聽,不說也罷,不說也罷。好了,好了,鬧了半宿,我真的很睏了,不和你瞎扯了,我走了,我走了。」說話間,但見他身形一晃,人已在三丈開外,漸行漸遠,身子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消逝在了黑暗之中。
鄧艾被這個不知是何來歷的老乞丐一鬧,再想死也變得不想死了。他站在墊腳石上,向那根褲帶瞧了兩眼,長長的吁了口氣,心想:「要不是這個老人家這麼一攪和,我怕就真的死了,什麼榮華富貴,什麼高官厚祿,都成了一場春夢,不再和我有任何關係了。這個老人家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我就要自盡的時候出現,而且說話又如此高深莫測,他一定不是人,他一定是上天派來指點迷津的神仙。」那老乞丐衣衫破爛,面目可憎,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說什麼也和風神俊朗的神仙搭不上半點關係,要說是鍾馗,倒有**分可能性。而且他之前出現過一次,被楊瑛打得滿地找牙,踉蹌奔竄,無所不能的神仙,果如是乎?只不過他實在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的對自己說道:「那就是神仙,那就是神仙。」
他在求生不得,想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的當兒,突然跑出了一個形容猥瑣的老乞丐給他來了這麼一出,使他眼看就要成功的自殺大計,轉眼成了夢幻泡影。剛才他伸長脖子往繩圈上套去的那一剎那,已感覺得到了死亡漸漸逼近的恐懼,既然這次沒死成,他已沒有勇氣再死第二次了。現在他心中求生的**越來越強烈,不由得精神大振,深信上天庇佑,自己日後一定能幹出一番大事業,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他信念一堅,只覺眼前一片光明。伸手解下褲帶,系回自己腰間。他躺在樹下的長草叢中,信手拔了一株小草,咬在嘴裡,一幕幕往事又重新浮現在腦海之中。
那日他在曹陽縣公堂之上被打了個七葷八素,半死不活。心想再打下去,自己這百八十斤,可就要交待在曹陽縣正堂之上了。革命尚未成功,理想還未實現,顏如玉雖有了,可是容納她的黃金屋卻還不知道在哪裡?既然還有這麼多的事情等著他去完成,他這個有為之身,怎能讓無賴縣令活活打死?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該裝孬時就裝孬,待日後自己人五人六,一呼百應的時候,再回來找回這個場子,把這個流氓縣令打得連他爹爹也認不出來,跟著將他大卸八塊,把去餵狗。當下他大叫一聲:「小人願招。」
那縣令大手一揮叫道:「停!」
眾差役停了下來,那縣令道:「你是如何從蹇公子那竅取十萬兩銀子的,還不給本官從實招來!」
鄧艾心想不就是編故事麼,以自己的才情自然是張嘴就來。反正考試的時候也要求寫詩賦一篇,做詩賦和編故事一樣,主旨在依靠豐富的想像力無中生有,現在編做案過程,就當是提前演練,要是自己在會試中舉得第一說不定還要好好感謝這個無賴縣令。當下他開動腦袋,迅速虛構了一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故事,結結巴巴的對縣令大老爺說了。
大老爺其實對他所說的內容一點也不感興趣,就算他編的故事完全與本案無關,只要他末了說上一句「我認罪」之類的屁話,再在卷宗上蓋上手印,畫上花押,便大功告功,等著收錢。縣大老爺眼見大把大把的鈔票轉眼就要飛到自己的口袋裡,喜不自勝,耐著性子聽他說話,倏的伸手,夾手從縣丞那裡將供狀奪了過來,看也不看,往地下一拋,道:「你看看上面所寫和你招供的有何出入?」
鄧艾匆匆瀏覽一遍,搖了搖頭。
那縣令道:「既沒有出入,還不趕緊畫押?」說著向縣丞使了個眼色。縣丞忙將筆墨遞上,鄧艾屁股剛被差役打成八瓣,只覺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疼,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當下他忍著疼痛,左肘撐地,側起身子,右手顫顫巍巍的提起筆,在硯台上滿滿得蘸了一點墨,使出吃奶的力氣在供狀上畫了一個花押。他的字雖說不似鍾繇那般超凡脫俗,卻也龍飛鳳舞,別具一格。此時供狀上的名字歪七扭八,怎麼看怎麼像鬼畫符,和賈仁祿的字倒有七八分神似,可謂一時瑜亮。
那縣令接過供狀,雙道細眉向上一挺,道:「虧你也是一個讀書人,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全是敗筆,沒有一處勝筆,就你這樣的人也想去長安參加考試,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頓了頓,舉起驚堂木重重往下一擊,發出啪的一聲大響。
眾人肅立,等候大人宣判,只聽縣大老爺咳嗽兩聲,說道:「今天先到這裡。來人,將這賊骨頭收監,待明日再行宣判。」
圍觀百姓都以為鄧艾在劫難逃,不是當庭判死,就是充軍發配到諸如朱提、建寧、雲南、永昌這樣的遠惡州郡吃苦受罪,那知等來等去,卻等到這麼一句,無不大失所望。既然沒有熱鬧看了,他們在呆在這裡也沒有意思了,發一聲喊,如鳥獸散。縣令為什麼要隔日再判,別人不知道,楊瑛自然一清楚。曹陽縣令已和蹇乂穿上了一條褲子,這緩上一天再宣判,自然是為蹇乂沾污自己的身子贏得時間。
鄧艾被打得走不動路,差役當然不會為他準備什麼擔架。四個小伙子像扛貨物一樣,粗暴的將他搭到大牢,也不管是否會牽動他的傷口,令他大呼小叫。獄卒領他們來到一間牢房前,打開大門。差役們看了不看,隨手往裡一拋。鄧艾重重摔在地上,此時他早已奄奄一息,連大叫的力氣都沒有了,輕輕的哼了一聲,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他再也支持不住,兩眼一黑,暈了過去。就這麼時暈時醒,時醒時暈,迷迷糊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牢門開了。他吃了一驚,緩緩睜眼一看,只見一個黑衣人站在他面前,那人臉上蒙著黑布,看不清樣貌。鄧艾第一反應就是這人來取自己的性命,反正自己已是半死不活,隨時都有駕鶴西遊的可能,既然這個人想送自己一程,讓自己能早死早投胎,自己當然求之不得。他向那人瞧了一眼,有氣無力的道:「一定是蹇乂派你來的吧?趕緊動手吧。」
那人也不說話,從腰間取出一隻布袋,打開布袋口,提起他便要往袋中塞去。鄧艾拚命掙扎,可他重傷無力,哪裡掙扎得脫,叫道:「你要做……做……做什麼?」
只聽那人悄聲說道:「我是來救你的,別出聲。」
鄧艾聽他說來救自己倒不怎麼相信,現下除了楊瑛,誰會來救自己?而這人是個男的,他冒著生命危險來到大牢之中,肯定別有所圖。不過自己反正就快要死了,除死無大事,再經歷什麼危難也不可能比死更痛苦,索性由得他去,當下也不多問,任由他將自己塞進袋中,負在背上。那人負著鄧艾,飛簷走壁,穿房越屋,不片時便出了曹陽縣城,幾個起落,來到城外一片小樹林,林中一株大樹下樁著一匹馬,那黑衣人將他放上馬背上,一個人一口布袋一匹馬,逕向東行。
鄧艾身處袋中,只覺四下一團漆黑,不辯東西,不知南北,更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只聽得馬蹄聲不斷在耳邊響起,身子不住上下晃動,左右顛簸,好不難受。
如此一路疾奔,到了第二日上,那黑衣人突然勒馬不行。鄧艾只聽得附近人聲嘈雜,像是到了一個渡口。那人飛身下馬,牽著馬上了一條渡船。來到對岸,他繼續縱馬疾行。走了一會,道路越來越崎嶇,到後來已無道路,那馬儘是在亂石堆中躓蹶而行。
又行了半個時辰,那馬累得不行,吐了一口白沫,前蹄一軟,跪倒在地。那人不待那馬完全跪倒,右手抓起布袋,左手在馬背上輕輕一拍,身子彈起,向前一躍,輕輕巧巧的落在了地上,沒發出半點聲響。與此同時,只聽砰地一聲,那馬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來。那人將布袋負在背後,向一座山峰攀去。只見他時而盤旋向上,時而縱躍向下,接連橫越了七八處險隘,來到一個山洞之中,終於站定腳步,打開布袋,將鄧艾放了出來。
鄧艾背靠著石壁站好,正要說話。只聽那人說道:「山洞裡足用半月的乾糧。這裡是王屋山中一處隱蔽所在,你在這裡養傷,官府絕計找不到你。」
鄧艾道:「大恩不言謝,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那人也不說話,飛身出洞,從一條長繩上踏到山洞對面的山崖之上。鄧艾沒想到他說走就走,就和他來時一樣,事先沒有半點徵兆,大吃一驚,踉蹌來到洞口,舉目望去,只見那人所立山崖和自己所在山洞之間隔著一道深澗,一條長繩從此岸通到彼岸,橫架澗上。只是那條長繩既細,那道溪澗又頗深,若是失足摔下,縱無性命之憂,也必全身是水,狼狽萬分。最關鍵的是鄧艾沒有系統的雜技,不會走鋼絲,而且他屁屁裂成幾瓣,行動不變。他正躊躇要不要施展輕功,從長繩上走過。卻見那黑衣人右腕一抖,颼的一聲,那長繩縮了回去。機會總是稍縱即逝,哪容人怔怔出神?現在聯繫兩岸的長繩沒了,深澗寬達數丈,憑鄧艾那三腳貓的輕功說什麼也飛不過去。
那人向他望了一眼,抱拳拱手,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鄧艾覺得這話甚是耳熟,像是在哪裡聽到過,仔細一想,驀地裡想起一個人來,大聲叫道:「是你。」再看那人時,已無蹤無影,不知死到哪裡去了。他不知公孫邵為什麼要救自己,他欠自己的所謂人情,在楊瑛這件事上就已一筆勾銷,誰也不欠誰的。難道是楊瑛托他來搭救自己?可是這人十分愛財,每次任務開出的價碼都高得嚇人,楊瑛哪來這麼多錢,托他以身犯險,深入大獄來搭救自己?
他重傷未癒,不宜過度勞神,只想了一會,便精神不濟,突然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扶著山壁,慢慢走進洞中,只見山洞深處放著不少熟肉、麵餅、棗子、魚乾之類乾糧。乾糧邊上是一個方形布包。鄧艾覺得那布包甚是奇特,心下好奇,順手拿起,解開包在外面的絲綢,露出一隻小玉匣,玉匣乃是一塊大玉雕成,觸手生溫,晶瑩剔透,上刻著山水花鳥,盎有古意。鄧艾從未見過如此奇珍,怔了一怔,打開玉匣,只見匣中並排躺著兩隻小玉瓶,小巧玲瓏,雕琢的十分精細,單是這三樣器皿便是極珍貴的寶物,裡面裝著的若不是瓊漿也該是玉露,如果是堆臭狗屎,那肯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鄧艾隨手取出一隻小瓶,拔開瓶塞,只見裡面裝著滿滿一瓶白色膏藥,一股辛辣之氣,撲鼻而來,嗆得他打了兩個噴嚏。看到這藥膏,他要再不明白就是白癡了,不過這藥裡有沒有被人做什麼手腳,那就不得而知了。他轉念一想,自己只剩半條命,公孫邵要取自己的性命當真再容易不過,就算他不想浪費力氣,只要不給自己準備食物,自己非餓死不可,又何必大費周章的在藥裡下毒?當下他不再猶豫,取出膏藥,敷在傷口上,一陣冰涼從屁股上蔓延開來,直至全身每一個角落,當真是說不出的舒服。
公孫邵留下的金創藥極具靈效,不多時便止住了血,幾個時辰之後疼痛漸止。他是放牛的出身,又長年在外奔波,皮糙肉厚,身子壯健,所受的又只是皮肉外傷,雖然不輕,但過得三五天,傷口已好了一大半。
這幾天中,他一直在想公孫邵為什麼要救他,可想來想去,也不得要領。忽然靈機一動,心道:「笨蛋,我不知道,楊姑娘一定知道,找她問問清楚不就是了。」
他將玉匣珍而重之的揣在懷裡,揀了幾塊乾糧胡亂包成一包,從山洞裡走了出來,翻山越嶺,重涉江湖。
他雖只在山洞裡呆上三五天,世上卻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曹陽縣令接到客棧掌櫃的報案,得知他的財神爺蹇乂在旅館裡莫名其妙的嗚呼哀哉。他又是吃驚,又是肉疼,連忙趕到現場,見到粉上寫著的那四個血紅大字:「鄧艾是也。」正在疑惑,忽聽獄卒來報,鄧艾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迷暈看守,越獄而出。這兩個事實這麼明顯,縣令要再做不出正確判斷,那就是大傻瓜了,當下他也不在現場晃悠了,對那具冰冷的屍體更是不加一瞥,匆匆回衙,讓縣丞寫了一封公文,差人騎快馬呈交弘農太守。
太守接過公文一看。好傢伙,治下竟出了這麼一個喪心病狂的惡徒,這要是任由他逍遙法外,往來客商遇上了,那還了得?當下他大筆一揮,寫就公文一道,呈遞司州刺史,刺史大人見事關重大,不敢怠慢,立即畫影圖形,在全州範圍內通緝這個叫鄧艾的傢伙。當然刺史權力有限,只能在本州境內灑灑海捕文書。不像劉備都不用動筆,只要一句話,不出十日,鄧艾的頭部寫真就會貼滿大漢江山的每一個角落。他也會在一夜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殺人狂魔,他想一夜成名的願望也就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實現。
鄧艾雖從沒到過王屋山,不過長經野外生存,練就他絕佳的方向感,雖說不一定比指南針精確,但最起碼東南西北這四個基本方向還是知道的。不像賈仁祿這個大路癡,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要是沒有人指引,就會找不著北,然後就憑著感覺亂闖瞎走。當下他辯明方向,邁步向西南方向行去。到了東垣,他知道自己犯了大案,私自越獄,官府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因此不敢進城,沿著官道,過了清水,來到一條岔路口,他曾找一個老眼昏花的老農問明了路徑,知道西北方向那條路直通聞喜、安邑,西南方向那條路可到陝津,從那裡過黃河不到一日便可到曹陽。
他站在岔路口上決定行止,他想來想去都覺得公孫邵不像是楊瑛僱傭的,既然如此她見自己身臨囹圄,一定會設法搭救。自己曾不止一次聽她說起過,她在長安有一個大有來頭的親戚。她為了救自己一定會去長安求那親戚幫忙,自己只要到了長安,一定能找到楊瑛。如今這兩條路都可到長安,到底該走哪一條路,倒也頗費躊躇。
他遊目四顧,見道旁有一塊大石,走了過去,坐在石上,以手支頤。怔怔出神,心念忽動:「蹇乂誣我偷他十萬兩銀子,如今我逃出生天,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定會使錢讓官府緝拿我。潼關是弘農通往長安的必經之路,我若從那過肯定會被官府抓住。如果走安邑一路,從蒲阪到汾陰一帶的河道處處可渡,只要找到水緩之處,扎只筏子,要想渡河當非難事。只要到了關中,蹇乂便無法支手遮天,再加上楊瑛親戚的幫助,我一定能洗脫嫌……」
忽聽得有人噫了一聲,鄧艾的思路登時斷了,抬頭一看,卻見兩個農夫從官道上走了過來。那兩人見到他跟見了鬼一樣,嚇得面如土色,身子不由自主的抖將起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衝著鄧艾指指點點,說了幾句話。鄧艾心中一凜,緩緩站起身子。那兩人哇了一聲,扭頭就跑,轉眼間便沒入道旁林中,不見蹤跡。
鄧艾知道自己暴露了,此地不宜久留,當速速離此險地,趕往長安才是上策。當下他放開腳步,逕向西北岔路奔去,越奔越快,到後來猶似足不點地一般。可見世上人人都是輕功高手,只不過平常時想用卻用不出來而已,只要心中一急,這絕世輕功說來還真就來了。
奔了一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急,鄧艾大驚回頭,但見前方塵土飛揚,激起數丈來高。鄧艾沒想到追兵說來就來,大為錯愕,正在此時,一隊人馬呼嘯而來。當先一人騎著一匹黑馬,手挺鋼刀,兩道冷電也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掃了幾掃,叫道:「沒錯,就是他。弟們兄上,這可是上頭嚴令緝拿的殺人重犯,功夫定然十分了得,弟兄們須當小心在意!」說著大喝一聲,舞動手中鋼刀,策馬衝上。他也知道這種亡命之徒比茅坑裡的石頭還臭還硬,也就不浪費口水,勸他投降了。
身後差役大聲應是,各執器械,衝殺上前。
鄧艾大吃一驚,心道:「殺人重犯,我哪有殺人?定是蹇乂這廝誣陷我的。蹇乂,蹇乂,我和你永世沒完!」就這麼微一愣神的功夫,當先那人縱馬馳到面前,揮舞大刀,便向他面門劈來。
鄧艾文武雙全,功夫雖不如楊瑛了得,卻也不是一點也不會。身子一側,夾手便去奪那人手中鋼刀。那人右腕一轉,鋼刀劃了個圈子,嗤地一聲,割破他右袖,傷及皮肉,一股鮮血從傷口中奔湧而出,疼得他幾欲暈去。
正斗間,眾差役奔到,或執長劍,或挺鋼刀,圍了上來,包圍越來越小,眼見要將他硬生生擠死。
危急時刻,鄧艾也不知哪來的蠻勁,大喝一聲,一個驢打滾,滾入人群,右臂一探,已奪過一柄鋼刀,順手將邊上一人砍翻在地。他殺了人之後,更是出手如狂,單刀揮舞,左手忽拳忽掌,右手鋼刀橫砍直劈。這人一拼起命來,威勢直不可擋。但見大樹上點點滴滴濺滿血跡,官道上倒下了不少屍骸。
他一時衝動,滾入人群,看是捨弱敵強,走了一著大笨棋,其實不然。差役人數雖多,本事卻是不濟,又相互擁擠,兵器無法完全施展。亂鬥之下,不少人反被自己人砍死砍傷。差役首領雖有心相助,但被人群擋在外面,一時無法衝入垓心,只有眼睜睜的看著鄧艾在圈內屠殺自己弟兄。
又鬥了片刻,差役越死越多,那首領心痛如絞,大叫一聲,策馬衝上。其時鄧艾拚命劇鬥已是筋疲力盡,背心、右肩、左胸也各有一處刀傷,如火炙一般疼痛。此時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哪容他細想?當下他大叫一聲,一個打滾,溜到了那首領坐騎之下,抬手便是一刀,刺入那馬的馬腹。
那首領叫了聲「哎喲」躍離馬背。鄧艾撲將上去,兩人扭成一團,亂打亂踢,已全無章法。眾差役有心相助,但怕傷了首領,哪敢上前?混戰中,兩人滾入了道旁的爛泥地,那首領一個不小心,手中鋼刀被他打落,心中一急,倏地伸手,夾住了他的鋼刀,便向外奪。鄧艾力氣沒他大,眼看自己的鋼刀要落入敵手,大駭之下,張嘴向他的肩頭咬去。那首領啊地一長聲慘叫,鄧艾反手將鋼刀刺入他的心臟。那首領瞪了鄧艾一眼,雙足一蹬,再也叫不出來了。
眾差役見首領死了,大叫一聲,四散奔逃。
鄧艾認定蹇乂要置自己於死地,故向官府使了錢,那些貪官拿了錢就眛著良心派這些人來取自己的性命。這種事情再怎麼解釋都是無用,說不得只有奮力一搏,等到了長安,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這仗他雖然打贏了,可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身上受了五處刀傷,小腹還被那首領狠狠的踹了一腳,疼得路也走不動。他趴在長草叢中踹了半天的氣,這才緩過勁來,就在如此惡劣的局面下,他的腦子仍然保持清醒,心想蹇乂既要置自己於死地,說什麼也不讓他安安穩穩的逃到長安,往西一路,定然有不少埋伏。既然如此,不如行險一搏,逕向東南,跑到蹇乂的故鄉緱氏城中躲藏,蹇乂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敢躲在他眼皮底下,這樣反而更安全。
當下他打定主意,辯明方向,向東南方向奔去,一路之上他故佈疑陣,迷惑敵人,果然不少追兵上了當,被他引到了西北方,南轅北轍,這人自然是找不到。
他過了黃河,來到一處鎮甸。他想盡辦法,終於搞來了食物,還打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原來官差將自己當成殺人重犯,不是因為蹇乂使了錢,而是蹇乂莫名其妙的死在客棧之中,粉牆之上還留有自己的大名。很顯然有人和自己過不去,將這個大屎盆子結結實實的扣在自己腦門上。這人倒底是誰呢?他第一個想到楊瑛,又第一個排除她的嫌疑。畢竟他不是傻子,楊瑛對他有意思,他不可能看不出來。能得到擁有極高人望的前朝太尉楊彪之女的垂青,等於給自己今後政治生涯鋪上了條康莊大道,他曾不止一次背地裡偷著樂。哪知這個突如其來的桃花運給他帶來不是飛黃騰達,好事連連,而是惡夢不斷,這臭狗屎都不用踩,便自己送上門來。
如果這事要是楊瑛干的,肯定不會在牆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這一點勿庸置疑,除此之外會是誰呢?蹇乂一看就是個紈褲子弟,在家鄉也一定是橫行鄉里,無惡不作,這樣的人仇家一定很多,想要他命的人也一定多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也數不清。自己不瞭解他們家的情況,猛一下子,又怎能知道兇手是誰。既然兇手處心積慮的將這樁天大的案子安在自己頭上,就一定做好的充分準備。自己跑到長安,什麼證據也拿不出來,還是一點用也沒有,到時官府問起,自己便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既然現在賊名沒有洗清,到了長安也參加不了考試,不如索性不去,先把這樁案子弄個水落石出,如果這案子真要給自己破了,自己定然名揚天下,興許都不用參加什麼勞什麼子考試,直接陞官發財也未可知。想到這裡他精神大振,逕向緱氏奔去。他不去曹陽勘察現場,直奔緱氏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離案發已事隔多日,曹陽現場肯定被那幫啥也不懂,卻偏偏愛出風頭的昏官弄得亂七八糟,該破壞已經都破壞的差不多了。而且兇手連自己這一頭都考慮到了,雇公孫邵把自己從監獄裡放出來背黑鍋,顯非庸手,肯定不會在現場留下太多的線索,去了也是白去,還不如趕到緱氏,瞭解蹇乂生前都和那些人結過仇,這樣逐一排察下來,真兇定會浮出水面。
他的判斷一點錯都沒有,可是他的運氣卻太也差勁。他重傷之下,本就體力不支,再加上一路狂奔,到了新安附近,再也支持不住,砰地一聲,一頭栽進了道旁的長草叢中。迷迷糊糊之中,只聽得對面有人叫了一聲哎喲,兩眼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