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僕役慌忙將曹植扶起,曹植呆呆地看著前方,也不說話,出神良久方連聲叫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那僕役道:「具體情況小人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楊府心腹家人,前來報喪,並送來楊修臨終遺言。」
曹植忙道:「那人呢,快領他進來。」
那僕役匆匆退下,不多時引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人,身形削瘦,雙目紅腫,頦下一部長鬚,正是楊府家人,曹植忙道:「德祖昨天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服毒自盡?」
那人說道:「小人也不清楚,老爺昨天回來後便心不在焉,將自己關在書房裡長吁短歎,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過了近一個時辰也不見老爺出來,小人放心不下,躡手躡腳的走到書房前側耳細聽,只聽得老爺長歎一聲道:『唉,太聰明了。』跟著便是砰地一聲響,好似有什麼東西倒了下去。小人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問道:『老爺,出了什麼事了?』。老爺並沒有回答,小人更加慌了,忙伸手推門,可是門被閂住了,無法推開。小人連叩了十來下門,大聲喊叫,可是老爺仍沒有答應,小人見事不妙,忙召來其他下人合力將門撞開,進屋一看,只見老爺趴在桌案上,已然……已然……已然……」說到這裡泣不成聲,喉頭哽住,下面的話便說不下去了。
曹植雙目無神,呆若木雞,喃喃地只是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自爭世子以來,之所以能屢屢逢凶化吉,遇難成祥,就是因為有楊修在後面幫襯。如今楊修一死,他如同失了左右手一般,試問又怎麼不心煩意亂,六神無主。
那人哭了良久,方神袖子抹了抹眼淚,又道:「小人在桌案上發現老爺的臨終遺言,見封條上寫著要公子親啟,不敢怠慢,便將此信送來了。」
曹植一伸手道:「拿下我看。」
那人雙手捧著一隻銀筒,遞了上去,曹植見封條上果寫有「子建親啟」的字樣,揮退左右,拆開封條,揭開筒蓋,取出帛書一看,只見其文曰:「三公子明鑒:我實是奉大公子之命來三公子身邊的,看似在幫公子,實則是在害公子。公子從頭到尾都完全被我蒙在鼓裡,對我言聽計從,可想而知我有多聰明了,哈哈!」
看到這裡曹植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封信是假的。」說著便要將信扯碎,可一見到楊修的字跡,眼淚不自禁的流下,心有不忍,過了一會,定了定神,又低下頭來看,只見其上寫道:「我知道公子對我深信不疑,我突然這麼說,公子一定難以相信。就拿答教之事來說吧,公子不覺得我教你的答案太過高明,魏公十分精明,又怎能不有所懷疑?魏公自詡聰明多智且秉性多疑,這些公子應當是知道的,公子屢屢猜透明公心思,表現的過於精明,顯得比魏公還要厲害,魏公焉能不對公子心生猜忌?然後只要在適當的時候將之揭破,魏公便會認為公子別有用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如何還會立公子為世子?而這次絹匹之事也是我與大公子事先商量好的,其實吳質根本沒有去過大公子府,都是我瞎說的,我就是利用這件事,將公子以前所做之事揭露出來。如今公子已根本沒有希望再和大公子爭了,我的目的也達到了。可公子必竟對我有大恩,我卻做此歹毒之事,對大公子來說自是有功,可對公子來說則未免有過,我雖然成功卻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唯有一死方可上報大公子之德,下報公子之恩。我臨終之前,一絲良心未泯,便將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寫了下來,俾使公子可以明白真相,不至於為我這個反覆小人白白傷心流淚矣!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自認為此計做的天衣無縫,神鬼難知,但終究還是難逃良心的譴責,不免一死。這聰明固然是好事,但聰明過了頭,就不好了,所謂『過猶不及』就是這個意思,還請公子引以為戒。從此以後不要再刻意在人前賣弄本事了,多在魏公身邊克盡孝道,盡為人子的本份,如此而已,別再想著爭什麼世子了,你根本不是大公子的對手。楊修言盡於此,還望公子珍重。」
曹植怔怔的看著那信,淚水撲簌簌地滾下,只覺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了,可他卻對此亳不理會,心裡反覆尋思:「這不是真的,他昨晚還說要幫我的,怎麼這會竟這麼說,這不是真的,這一定不是真的」越想越覺得這事匪夷所思,忽地想到昨晚收到的那張神秘絹條,楊修便是看到這張絹條而變得古里古怪,回去之後便服毒自盡,一命嗚乎了。一想到此,忙轉身奔入書房,揮手令左右退下,搬動機括,進入密室,取出那張絹條一看,喃喃念道:「安於死而趙氏安,安於死而趙氏安,難道說只有德祖死了,我才能平安無事?這好像是一個典故,到底出自何處?」絞盡腦汁的想了良久,忽地心念一閃,打開暗門,大步衝了出去,在書架上來回翻找,將架上的簡書,一一取過,一目十行,匆匆覽罷,便隨手擲下,但見竹簡亂飛,絲帛亂飄,不片時地上便一片狼籍。曹植瀏覽了數十卷簡書,卻一無所獲,正焦急間,忽地看到一段文字,啊地叫出聲來,只見其上記載著這麼一件事:春秋末期,足以同楚國抗衡的北方大國晉國衰弱了,晉國國君失勢,朝政為趙、魏、韓、智、范、中行六家把持。那六家勢力大至相當,誰也奈何不了誰,六家為了防止某家大肆兼併,產生一家獨大的不利局面,便定了這麼一條矩規,哪家首先發難,其餘各家便可聯合起來找他麻煩,讓他死翹翹。自從有了這麼一條規定之後,各家之間亂搶地盤,拔刀火拚,人腦子打出狗腦子的情況得到了遏制,相互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在這種平衡的態勢下,各家雖互有嫌隙,倒也相安無事。
可是有一日趙氏的當家老大趙鞅因一件小事,斬了中行氏家的外甥,中行氏自然大為憤怒,便和范氏串通一氣,想要和趙氏為難,可是他們又都懼怕「始禍必誅」這條規定,於是便暫時忍氣吞聲,暗裡作著準備。
趙氏的謀臣董安於得知了兩家的逆謀,便來告訴趙鞅,讓他早作準備,否則一旦兩家準備充分,暴起發難,便難以制止了。趙鞅也害怕始禍之名,便對董安於說道:「晉國有令,始禍必誅,待其先發而後應之,可也。」董安於見勸說不通,只得回轉,自言自語道:「與其多害百姓,寧我獨死,若有事,我自當之。」當下便私具甲兵,暗作準備,以俟其變。范、中行二家聽聞董安於秘密訓練兵士,採購兵器,害怕他先發難,自己無法應付,便倉促起兵,連兵攻打趙家,虧得董安於有備,殺出一條血路保著趙鞅退到了晉陽。其時魏、韓、智三家本與范、中行不睦,怕二家勝了趙氏之後,更加難制,便以始禍之罪,連兵救趙,攻打二家。二家敗北,全家老小都被殺得精光,地盤也被四家均分了。
本來事情到此便算告一段落了,可是正好有一個小人和董安於有仇,便對智家之主荀躒說道范、中行二氏之亂,全由董安於激成,若論始禍,還應當是趙家。荀躒也看著趙鞅不順眼,正想搶他的地盤而苦於沒有機會,一聽之下,正中下懷,當即便將始禍之罪加到了趙鞅的頭上,欲聯合魏、韓二家起兵伐趙,趙鞅大為驚駭,忙和董安於商議,董安於道:「臣向者固以死自期矣,臣死而趙氏安,是死賢於生也。」說完便回家解下褲腰帶上吊了。趙鞅便將董安於屍身陳於鬧市,差人對荀躒說道:「此事全由董安於一手挑起,董安於已畏罪自盡矣!」董安於一死,荀躒想要發標卻也找不到由頭,只得作罷,和趙家結盟,發誓各不相害。趙鞅感激董安於救了全族的性命,便在家廟中立董安於的牌位,世世祭祀不絕。就這樣董安於用了自己一命救了趙氏,替他免了一場大禍,趙氏因此得以苟延殘喘。否則的話,趙氏便將不復存在,戰國時也就不會再有趙國,七雄少了一雄,打將起來未免有些不夠熱鬧,歷史也必當大大的亂套矣。
曹植讀到這裡,總算是明白了楊修的一番苦心,長歎一聲,道:「德祖為了救我,卻不惜自己一命,這份恩情我又怎能報答。」
將那竹簡擲於地下,又從袖中取出楊修的遺書來仔細觀看,默默垂淚,過了良久,忽然省悟,心道:「德祖說的沒錯,他太過聰明,恃才放曠,常愛在人前賣弄,這其他人也就罷了,可他竟常在爹爹跟前賣弄,如此豈不顯得爹爹不如他有本事,焉能不遭爹爹之忌,我跟德祖走得很近,爹爹又怎會喜歡我?德祖此時不死,遲早也是要被爹爹害死的,而且那時候死了,不但名聲狼籍,還極有可能身首異處,不得全屍,德祖這樣不只是在救我,等於也是在救他自己。」想通此節,心中豁然開朗,又想到:「德祖已經認識到自己錯誤所在,怕我再重蹈覆轍,便不惜以死進諫,讓我千萬別像他那樣,到頭來不得好死。德祖你如此處心積慮,都是為了我好,我又怎能辜負你的一番心意,我一定要振作起來,同大哥好好爭爭,不能讓你就這麼白白死去。」
便在這時,忽聽得月洞門前腳步聲響,抬頭一看,只見曹操鐵青著臉,領著十餘名近侍朝他走來。
曹植嚇了一跳,忙將那份遺書藏入袖中,迎上前去,跪倒磕頭道:「爹爹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孩兒好到門口去迎接。」
曹操低頭向他瞧了一眼,道:「那樣我還能看到什麼?」
曹植見曹操面色不善,低垂著頭,不敢答應,曹操問道:「楊修服毒自盡之事,你可知曉?」
曹植點了點頭,曹操又道:「我聽說他臨終之時曾寫了一封遺書交到你手裡,拿來我看。」說著大手向他伸去。
曹植搖頭道:「孩兒並沒有見到什麼遺書。」
曹操怒氣上衝,厲聲道:「我進來時你鬼鬼祟祟藏入袖中的是何物?還不快快拿出來!」
曹植連連搖頭,好似撥浪鼓一般,道:「孩兒的確沒有見到什麼遺書。」
曹操怒道:「都到這時候了,兀自還在抵賴。我讓你自己拿出來,是在給你機會,一會我讓人搜出來,到那時你可別怪我不講父子情面。」
曹植向曹操瞧了一眼,還是那一句:「孩兒沒有實在收到什麼遺書。」說這話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色,顯是在告訴曹操要遺書沒有,要命就有一條。
曹操歎了一口氣,大手一揮,一名男子從親兵身後轉了出來,道:「三公子還是拿出來吧,我都和魏公說了,公子將遺書藏起來也是無用。」正是那個來送遺書的家人。
曹植戟指罵道:「原來是你這個卑鄙小人!」
那人嘿嘿一笑,道:「這可怪不得小人,魏公問小人老爺曾有何遺言,小人只得據實上奏了。」
曹操厲聲道:「還不快快拿出來!」
曹植道:「既然爹爹這麼想看,我只好交出來了。」伸手入袖,掏出那遺書,雙手呈上。
曹操接過一看,一臉難以置信,大眼瞪著小眼,只覺自己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過了良久良久,方問道:「既是如此,這信你為什麼不早拿出來?」
曹植道:「這信對大哥十分不利,想來德祖狀告大哥不成,懷恨在心,故意寫了這封遺書,好讓爹爹生疑,我怕爹爹見到這信後牽怒於大哥,便將它藏了起來。」
曹操臉上現出了笑容,緩緩點點頭,側頭瞪了那家人一眼,喝道:「來人啊!將這個吃裡扒外的卑鄙小人拖出去斬了!」
原來那人早已被曹丕買通,楊修死時他便見到這信,由於封固甚緊他不知道其中內容,不過這信既然是寫給曹植的,自然涉及機密。他一見之下,認為自己大發橫財機會來了,不由得心花怒放,忙將那信送給曹植,跟著便跑到曹操那去出首,妄圖以此來邀功請賞,發一筆小財。他沒想到他的老爺楊修在死之前便已想到這個結果,便故意寫了這麼一封遺書,好讓曹操心疑,而他卻巴巴的跑去出首,實是將自己的腦袋往鬼頭刀下塞。
那人肚中的墨水有限,哪是楊修的對手,根本沒有料到這是個陷阱。其時他見曹操怒容滿臉瞪圓雙眼直盯著曹植,眼裡快要冒出火來,料想曹植今日必定在劫難逃,而自己則是扳到曹植的大功臣,不但曹操會有賞賜,就連曹丕也會大大的感激他,這好處難道還能少得了?一想到此便心花怒放,趾高氣昂地站在那裡,樂得個嘴歪歪,忽然聽到這麼一句,嚇了一大跳,雙膝一軟,跪了下來,道:「魏公饒命啊,小人對魏公可是忠心耿耿的啊!」
曹操嗤得一聲,道:「不知道你對誰忠心!」手一揮:「拖下去!」
邊上親兵轟然應諾,內中搶上兩人來,架著他向外便走。那人嚇得渾身發抖,不住喊道:「魏公饒命。」聲音漸漸遠去,過了良久,再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