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值過了早朝和軍機廷議,永山帶著赫捨裡、班布爾兩家侍衛從景和門出來,鑽進乾清宮和毓慶宮之間的宿衛班房。
赫捨裡氏取漢姓為玉,班布爾氏取漢姓為查,兩家當朝入宮的藍翎侍衛年紀與永山相若,都二十七、八歲之間,算得是藍翎侍衛較為老成持重者。玉、查二人對以軍功而破格陞遷的任領班大臣也是畢恭畢敬,此番朝堂上站班時聽說「岫巖大捷」,又知漢將楊格與永山關係匪淺,故而一進門就拉了永山圍了火盆喝茶敘話。
永山看來,二人無非是閒極無聊,由朝堂上那班軍機們的唇槍舌劍起因,想打聽一下戰場上旗軍、淮軍之間的內幕消息而已。
紫禁城裡的形勢很緊張,帝、後之爭是暗地裡的主線,明面上卻是清流、湘系和皇親權貴們聯手打壓淮系。當然,並非所有的皇親權貴都跟李鴻章為敵,王爺、慶郡王等人都隱隱站天津金剛橋那邊。身為侍衛領班大臣的永山,平素裡必須得小心翼翼當好奴才、宿衛,不該說的話決計不說,該說的,自有聖上趁著深夜值班時召見密談。
總之,永山不懂政治傾軋,只懂天地君親師,把這個帝黨當定了,已經成為光緒皇帝身邊的第一號軍事參謀,填補了帝黨之清流魁翁同和、李鴻藻等人軍略不足。
耳聽兩名藍翎侍衛一旁誇誇其談,似乎日軍第三師團真的陷入絕境,很快就會被殲滅一般。永山很清楚,日軍完全可以不顧岫巖,打破軍級單位之間的建制隔閡,由第二軍以積極攻取蓋平、大石橋,打通從金州到海城的聯繫,如此,第三師團的補給危機自然而解。如此,楊格牽制日軍主力於遼東的目的也算達到了。反正一句話,想要殲滅日軍第三師團,其難比之登天還要難上三分!
永山給皇帝的意見是——不能指望淮軍蓋平的嵩武軍、拱衛軍諸部如武毅軍一般善戰。由於岫巖的收復,蓋平一線的情勢反而會變得加危急!如此,必須賦予楊格以軍事全權,從岫巖向貔子窩方向進擊,以牽制日第二軍打通海城一線的軍事行動。
幸運的是,今日廷議那些反對的意見少了,皇帝採納了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的意見,積極增援岫巖之武毅軍,順便帶把彈劾李鴻章的某人革職問罪。
矛盾就於此!朝氣蓬勃的皇帝想要統一天下之軍權,廷議卻支持李鴻章的淮系,央和地方的軍權矛盾進一步的凸顯出來,皇帝的大計距離實施之日越加遙遠。此時的永山非常矛盾,心裡糾纏著兩個問題:第一,支持出身淮系軍政集團的楊格取得分水嶺以東的軍事全權,如此,清日之間的戰爭會加地走向有利於大清的方向;第二,支持皇帝統一天下軍權,繼續實施以老湘軍打壓淮系實力的政策,以劉坤一代替李鴻章指揮清日之戰,如此,岫巖之武毅軍恐怕會永遠的成為孤軍!
朝廷上,李鴻章的強勢給永山留下深刻的印象,某個時候,侍衛領班大臣甚至生出掏槍崩了李某人的衝動。老佛爺不把皇帝當回事兒,那是姨娘和侄兒之間的事,你李鴻章不把皇帝當回事兒,那就是忠與奸的分野!
好年輕的皇帝腹有韜略,生生地承受了李某人跋扈,當廷下諭,破格授予楊格以四品銜記名參將,賞黃馬褂、三品頂戴並單眼花翎,統領分水嶺以東諸軍。
這些,傻乎乎的玉家、查家兄弟並不知情,還熱火朝天地議論著收復岫巖後的戰局。這還需議論嗎?天下的知情人都能看個一清二楚,何況日軍將帥呢?
不管怎麼說,必須立即修書一封給大哥壽山說明皇帝的苦衷和自己內心的矛盾。
「大人,大人!?」
走神了的永山玉、查二人的呼喚驚醒,問:「噢,啥事兒?」
赫捨裡家的玉瑞看看查家的夥伴,一臉不好意思的神色,諾諾道:「大人,我的意思是能否放我去武毅軍?」
永山想了想,失笑道:「這事兒,你得問內務府和直隸總督衙門,問不著我。」
玉瑞自恃有蔭昌的關係,拿到直隸總督衙門的委任狀只是一句話的事兒,關鍵於領班大臣放不放人?
「大人,內務府和直隸總督衙門無妨,只需您一句話。」
「兄弟,袁某給你說句老實話,戰陣之上,人命如草芥,袁某回京之前,已然看多了屍橫片野、血流成河。」
「大人多慮了,卑職去武毅軍就是要效命於疆場,哪能管的了生死?」
哼,到了那冰天雪地的戰場,有的你欲哭無淚之時!現,你一門心思要去,我若阻擋反而壞了人情,那放行!
「兄弟,我倒可以修書兩封,一封給家兄,鎮邊軍分統壽山,即便淮軍容不下兄弟你,你也可鎮邊軍效力;一封給楊格,若直隸總督衙門和宋祝帥那裡沒有問題的話,想必楊致之會收下你的。兄弟,去了遼東,別學那倭橫額給咱藍翎侍衛丟臉!」
玉瑞神情激動,抱拳低頭道:「多謝大人成全!」
永山能猜到玉瑞心所想。這些上三旗大家族的子弟們,如同女子們選秀入宮一般,男子也會入選藍翎侍衛,宮裡當幾年值再外放出去,一般就是牛錄佐領或者參領,打混個十數年,興許可以如倭橫額和自己一般混到統領。如果不是因為這場戰爭,恐怕永山一輩子當個統領也就到頭了。而今,漢軍旗人居然以戰功回到宮擔任侍衛領班大臣,這個活生生的例子讓很多侍衛兄弟的心思活泛起來,躍躍欲試的要去前線建功。
前線是那麼好混的?藍翎侍衛到槍林彈雨算個啥?反正永山是深有體會,自己除了會騎馬衝殺之外,楊格面前論及營制、軍學、戰術……幾乎與白癡無異。會騎馬、會射箭、會宮穿著旗軍盔甲威風凜凜的站班,除此之外,當今戰爭的技能,恐怕這赫捨裡家的兄弟是七竅通了竅,唯有一竅不通。
赫捨裡家聖祖時代可謂顯赫無比,尼是輔政大臣,兒子是聖祖寵臣,孫女是皇后……到得今天卻已見沒落!玉瑞去軍前效力,揣著的心思就是循侍衛領班大臣的成例,早早地尋個好的出身罷了。
「大人,您看卑職去到軍,應該給依帥、壽山統領和楊統領準備些啥才好?」
永山想了想,說:「玉瑞,我說你還是別麻煩了,就鎮邊軍!剛才朝堂之上那股子陣仗你也看到了,旗人要進淮軍領兵打仗,難吶!莫要因為你的事兒激化了聖上和北洋的矛盾。我……」
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永山打住話頭轉頭看向門口,小春子露出臉來,急急道:「永山大人,快,老佛爺要毓慶宮裡跟皇上說話!「
「走,站班!「永山起身略一整理衣裝,帶著眾兄弟出門。他腳步匆匆,心卻如明鏡一般——來了,來了,剛才的廷議已經驚動了西太后老佛爺!強硬主戰的皇上要跟倭寇繼續打下去,要重用李鴻章表奏的淮軍銳將領楊格,也要戰爭達到湘軍、淮軍力量的平衡,以便朝廷可以從此把握兩大漢族軍政集團。皇帝難做啊,內要應付對權位戀戀不捨、一直幕後操縱政局的老佛爺;外要應對西洋列強、東洋倭寇。手卻沒有一件可以憑借的東西!故而,清流帝師翁同和、軍機李鴻藻就出了提拔湘軍、打壓淮軍的主意。
老佛爺宮耳目通靈,焉能不知皇上的心思?淮軍是李鴻章的,李鴻章是後黨、是傾向於和談的,今日廷議上提出「竭力支持武毅軍再打一勝仗,而後挾勝和談」的言論。
矛盾吶,這些個矛盾有時候就像一團亂麻一般,塞永山的腦袋裡怎麼也解不開,性,不想、不解!但凡政治上的問題,咱跟著皇上走,為皇上效死力就是!
侍衛們拿出全副排場站班甫定,從毓慶宮正門處緩緩行來一群人,打頭的是恭恭敬敬攙扶著老佛爺的皇帝,見他微微側著身體行走的模樣,著實還是老佛爺那個孝順、乖巧的侄兒。
皇帝應答著有一句無一句的話,走過侍衛們把守的宮門。
「慢著!你就是永山?」
頂盔貫甲的永山連忙半跪應答:「輒,回太后老佛爺的話,奴才正是永山。」
「起。」
一行人入內,永山卻聽到那個權勢滔天的老女人的一句說話——「皇上,漢軍旗人啥時候配當領班侍衛了?」他頓時醒悟,帝后之爭興許不會從和、戰大計上開端,老佛爺明擺著是要借永山之題來揮。趕走永山,皇帝身邊沒有武力之人,又回到任人擺佈的境地;趕走永山,皇帝削弱後黨淮系,培植帝黨湘系和親旗軍,從而抓軍權的計劃只能半道夭折;趕走永山,皇帝找何人垂詢遼東戰事?又如何把控整個大局?
紫禁城,他娘的鬼地方!老子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