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徐皓月、英若蘭跟著孫庭運進到殿中,近侍入內通稟後,出來引三人進去。
進到內殿,這裡雖然所需要的物件一樣不少,宮娥近侍也有數十人之多,但巨大空蕩的軟榻上,周憲靜臥其上,此刻在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往日的秀麗,她面色枯黃,雙目凹陷,無神的只是看著屋頂。
宮娥們搬過屏風來遮住床榻,隔著屏風周憲的一隻玉手從屏風上的小孔伸了過來,孫庭運以絲帕蓋住自己的手輕輕搭在上面開始診脈,跟著輕聲說道:「皇后脈象虛滑無力,乃久病不愈之象,貧道和徐大將軍、英小姐乃是老相識,不知皇后可想知道二人近況?」
聞言屏風後的周憲略略回過神來,低聲道:「願聞其詳。」
孫庭運點頭道:「可讓左右稍退。」
周憲依言讓宮娥、近侍退下,英若蘭早已經雙眼通紅,走近前去低聲道:「周姐姐,我是若蘭啊,我來看你了。」
周憲啊了一聲,掙扎著想要起來,英若蘭急忙上前扶起她,周憲細看時卻認不出英若蘭的容貌,英若蘭情急之下便將臉上裝扮去掉,脫了道冠,周憲這才認出來,忍不住哇的一聲抱住英若蘭大聲哭了起來。
徐皓月也走上前來低聲道:「夫人,我是徐皓月,我和若蘭一道來探望你了。」
周憲忍不住低聲泣道:「我不是在做夢吧。你們不是在汴梁嗎?怎麼會到了金陵?」
英若蘭摟著周憲瘦弱的嬌軀柔聲道:「周姐姐。我們就是專程來看你的,你這是怎麼了?」
孫庭運緩緩道:「周皇后心中鬱結難舒,久病不愈以致藥石無靈,若能放下心中包袱,老道輔以艾炙針灸或能有轉機。」
周憲淒然的搖搖頭道:「生無可戀,不如早早解脫。」
此話一出,徐皓月和英若蘭對望一眼,都覺得周憲那空洞的眼中當真是毫無生機了。英若蘭柔聲問了幾句,周憲才緩緩將實情說了出來。
原來自從李煜當上南唐國主之後,他風流不羈的本性更加暴露無遺。縱情聲色,廢於政事,更加荒唐的是他在御苑群花之中建築一亭,罩以紅羅。名喚紅羅小亭,裝飾著玳瑁象牙,雕鏤得極其華麗,內置一榻,榻上鋪著鴛綺鶴綾,錦簇珠光,生輝煥彩。只是面積狹小,僅可容兩人休息。李煜遇到美貌的宮女,便引至亭內,任意臨幸。所以亭中都時時備有床榻、錦衾繡褥等床上用品。
這些事周憲都認了,裝作不知而已,但後來李煜愈加變本加厲起來,竟然對自己尚未開笈的妹妹周敏嘉也打起主意來。周憲很是生氣,加上這時候周憲和李煜的次子仲宣夭折,雙重打擊之下,周憲便一病不起。
周憲病倒之後,起初李煜倒是常來看望,但周憲自從產下二子,又病倒之後容顏已經遠不及原來清麗。漸漸的李煜也就很少過來,讓周憲更加的傷心欲絕。前些日子宮中竟然盛傳李煜和自己的妹妹在紅羅小亭私會,周憲聽聞之後病情更重,幾乎到了藥石無靈的地步。
聞言徐皓月大怒喝道:「什麼狗屁風流國主!他上不能安邦定國,下不能懸民解困。就連自己的髮妻也能棄之如蔽履,他的良心讓狗吃了!他忘了當年夫人你為了完成他一個心願。不惜甘冒奇險到大周去尋什麼琴譜?他忘了他在鍾山隱居避禍的時候,只有你一直陪在他身邊的麼?如此狼心狗肺的人,虧我徐皓月瞎了眼,還不忍帶兵南下攻打他,早知是如此,我便該狠狠的教訓他!」
周憲哭得更加厲害,英若蘭皺眉白了徐皓月一眼道:「周姐姐已經很傷心了,你別說了。」
徐皓月繃著臉只是走來走去,英若蘭安慰了周憲一番,幫著孫庭運先給周憲施了一次針灸。
針灸才施好,便聞殿外亂哄哄的,一名近侍面色惶急的進來稟報道:「啟稟皇后,殿外忽然來了很多兵馬,為首的是林仁肇將軍,說是有陛下旨意,要進來捉拿重要人物。」
眾人都是吃了一驚,徐皓月急問道:「適才是不是有誰來過?」
那近侍遲疑的道:「皇后的妹妹周小姐來過,只是沒到內殿,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就走了。」
周憲皺眉斥道:「她來了你們怎麼不通傳?」
那近侍委屈的低聲道:「周小姐到這兒來是從來不用通傳的。」
周憲長歎一聲,自己向來疼愛這個妹妹,就連到宮裡來都是不用那些繁文縟節的,卻想不到今日釀成大禍,想來一定是她聽到大家說話,去稟告了李煜。
當下周憲急道:「若蘭,徐公子,你們快走吧,陛下定是聽聞你們在此處,想要拿了你們要挾大周,徐公子你是大周平章軍國重事,位高權重,可不能在此有什麼損傷的。」她到此時尚不知徐皓月詐死退隱的事,說得急促了引得一陣咳嗽,削瘦的臉上漲得通紅起來。
徐皓月安慰道:「夫人放心,我和若蘭能進來便能安然出去的,待會兒請夫人讓近侍出去看看情形,我自有脫身之策。」
過了片刻後,近侍回來稟報說是皇甫繼勳已經帶兵趕到,徐皓月沉吟道:「請夫人召喚那林仁肇和皇甫繼勳單獨進來說話,林仁肇此番甚是莽撞,他想著拿了我便能要挾大周,卻沒想過李煜可不是一個敢作敢當的雄主,稍後若是有小人進言,林仁肇必定變成代罪羔羊。我敬重他是位忠臣,從前也曾並肩作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進我的話去。」皇甫繼勳既然帶兵前來,定然派人知會英仲高去了。在南唐和英家、徐家、大周交好的重臣不少。英仲高一定會動用這些人脈相救,而且聽聞大周使臣曹翰也到了金陵,徐皓月知道他的使命之一便是要除掉林仁肇這個南唐最後的支柱,有此機會林仁肇必定是凶多吉少。
但近侍出去傳話後,回來說林仁肇不願入內,還說是什麼擒賊先擒王之策。徐皓月暗暗苦笑,林虎子雖然忠勇,但智計卻是不足,看來他性命休矣。
果然等到黃昏時分,聖旨到來。林仁肇被李煜以謀反之罪拿下。當下徐皓月請周憲傳令讓皇甫繼勳和林仁肇進殿,他有幾句話想和林仁肇說。
當皇甫繼勳押著五花大綁的林仁肇進到殿中,只見殿上只有一個面色蠟黃的道士,林仁肇微微奇怪喝問道:「徐皓月何在?!」
那道士淡淡說道:「林將軍別來無恙。我在這裡。」
林仁肇虎吼一聲徑直撞了過去,皇甫繼勳制不住他,衝到近前,徐皓月輕輕側身一讓,跟著一推一送,將林仁肇摔倒一張椅子上。
林仁肇喘息著恨恨的看著徐皓月怒道:「徐皓月你這個叛將,我知道打不過你,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徐皓月哼了一聲問道:「當年白甲歸周是誰人所迫?是誰割讓淮上土地給大周求和?這麼多年我徐皓月又可向唐國興兵?林將軍你為何這般恨我?」
林仁肇怒道:「你是大周第一權將,大周興盛了,早晚會向大唐動手的!」
徐皓月搖搖頭道:「你不知道我已經退隱了麼?再說如今大唐江河日下。自掘墳墓的是你們自己,怪不得旁人!」
林仁肇默然片刻,恨恨的道:「都怪朝中那些奸佞小人!」
徐皓月嗤之以鼻道:「要怪只能怪你們的國主,要不現在我倆便是易地而處了。」
林仁肇怒視著徐皓月但卻說不出話來,徐皓月轉過身看了看皇甫繼勳,緩緩說道:「我雖在殿中沒有出去,但外面發生的事,也可猜到一二。早間你定是在澄心堂見李煜,剛好周後的妹妹周敏嘉去見李煜,告訴李煜我在皇后這邊出現。你聽了之後自然覺得是天賜良機。只要拿住我,便可要挾大周,或是割地、或是求錢糧,以我在大周的聲望,定然可以無求不應。李煜擔心事後被大週報復。所以你讓李煜不用寫下聖旨,只做通傳口諭。這樣將來就算事敗,你林虎子一力承擔。所以李煜才給了你調動神武軍的虎符令箭,是不是?」
林仁肇瞪大了眼睛,徐皓月一番推敲下來竟然絲毫不差,早間的確是自己回京述職,恰逢周敏嘉來告密,說在皇后宮中的道士裡有一個是徐皓月假扮的,還說了許多往事。李煜聽了之後自然有些心驚,林仁肇覺著是個好機會,便說了這個擒賊先擒王的計策,當時只有林仁肇在場,一番力勸之下,李煜便即答應了。
徐皓月接著說道:「我既然敢進宮來,自然是有所安排的,你一調動兵馬,我在外面的眼線自然知道你要對付我,所以將計就計給大周使臣曹翰、大唐重臣徐鉉等人帶了消息。曹翰、徐鉉等人就急忙入宮去見李煜。曹翰去見李煜只會說兩件事,那便是正式將我徐皓月於日前被刺客刺殺一事告知唐國,也就是說我徐皓月再也不是大周的平章軍國重事了,就算你拿住了我也是無用的。而另一件事就是當年你向李煜獻計趁大周北伐之時,突襲淮南之策,大周是要借李煜的手除掉你這個重臣!」
林仁肇默然無語,無力的閉上了眼睛,徐皓月又道:「徐鉉等人到李煜面前,也只會落井下石,除掉你這個主戰的政敵,大周如日中天,大破遼國三十萬兵馬,滅漢破蜀,唐國上至李煜下至群臣,誰又會在這個時候為你而得罪大周呢?當年李璟殺宋齊丘,今日李煜殺林仁肇,都是一樣的。所以唐國的墳墓是自己挖掘的,你又能怪誰去?」
林仁肇緩緩站起身來,長歎一聲道:「只怪我未遇明主,李煜當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
徐皓月上前一揖道:「林將軍忠勇,不若讓我救你脫困吧。」
林仁肇苦笑道:「不必了。我和你不一樣。當年你歸周是為勢所破,但如今我卻是帶兵入宮,行同造反,再要歸周,只會落個罵名而已,唯今我只有一死,將來才能保全忠義之名了。但你如今退隱便能逍遙了麼?我還是那句話,今朝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
徐皓月默默的點點頭,知道再勸也是無用。只得讓皇甫繼勳將林仁肇帶下去。
林仁肇被皇甫繼勳手下帶走後,當晚便被李煜派人鴆殺,只因李煜怕他說出實情而已,可憐一代名將便就這樣死於獄中。
林仁肇去了之後。皇甫繼勳上前道:「徐大哥,你行藏已露,這該怎麼辦?」
徐皓月苦笑道:「百密一疏,沒想到會有個小丫頭來壞事,如今我們只好出宮去了,孫道長會留下來給周後治病的。」
皇甫繼勳點頭道:「小弟這就去安排,大哥和嫂子委屈一下扮作我手下兵士出宮吧。」
徐皓月轉身回到內殿,將適才之事一一說了,周憲咳嗽著低聲歉然道:「若蘭,徐公子對不起。我妹妹不知輕重,胡言亂語,險些釀成大禍,你們千萬不要怪她。」
英若蘭氣道:「周姐姐,你這個妹妹都背著你做出這麼喪德敗行之事,你還這麼幫她?」
周憲搖搖頭苦笑道:「這是我的錯,當初就不該讓她進宮來陪我的。妹妹她不知道事情輕重,定是剛才聽到徐公子罵陛下,這才去告狀的,她還小真的不知道這麼多事的。」
徐皓月歎口氣道:「你安心養病吧。孫道長會留下來給你治病,只是我和若蘭得走了。」
周憲有些失望的嗯了一聲,互道珍重之後,徐皓月和英若蘭離殿而去,到了門口回頭望時。只見偌大空曠的清冷殿中,周憲孤零零的躺在大床上。清婉的咳嗽聲在殿上迴響,甚是淒涼。
英若蘭忍不住落下淚來,拉了拉徐皓月的手問道:「你知道後世的歷史,周姐姐能熬過這一關麼?」
徐皓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歷史上周憲便是被李煜和周敏嘉的事氣得病死的,現在看來歷史多半還是會像原來那樣發展,自己能做的只是安排了一個孫庭運在她身邊而已,當下怔怔的說道:「我不知道,歷史已經被我改得面目全非了,或許周後會沒事的。」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英若蘭了。
兩人出了大殿,換上皇甫繼勳送來的衣甲,扮作神衛軍兵士跟著皇甫繼勳悄然出宮。
回到碼頭,英仲高正憂急的在碼頭上走來走去,見兩人安然回來,甚是高興,便讓兩人上船。
徐皓月卻搖搖頭道:「仲高堂兄,我們倆不和船隊一起了,你給我們一艘小船,我們要自己到處遊歷去,跟著船隊不方便。」
英仲高勸了一會兒,徐皓月和英若蘭都是堅持要單獨行事,英仲高只得撥了一條小船給兩人。
徐皓月和英若蘭換了衣裳,去了裝扮後,上了小船,囑咐英仲高照顧英鐵毅,有機會兩人會再回英山的。
小船順江而下,徐皓月在後面掌舵,英若蘭在一旁憂心的說道:「你急著同仲高堂兄分開走,是不是擔心什麼?」
徐皓月點點頭歎道:「正是,我退隱之後,若是不露行藏,便不會影響到符後,但如今我居然在大唐的皇宮出現,勢必會危及符後和大周,她一定會派人解決掉我這個隱患的。所以我們只能單獨走,才不會牽累到英家。」
英若蘭嗯了一聲,揶揄的笑道:「那晚你不是單獨在宮中見她麼?她就不能念些舊情?」
徐皓月臉上一黑道:「你又在挖苦我,現在是我徐皓月會危及符後的信譽,她昭告天下說我被刺客刺殺,這邊我又在大唐出現,這算什麼事?她為了大週一定會派人殺我的。若蘭,你後悔和我一起嗎?沒能讓你享受榮華富貴,現在還要一起逃亡。」
英若蘭輕輕握住徐皓月的手微微一笑道:「不後悔,我只是後悔當年選婿的時候居然讓你難堪了。」
徐皓月輕輕摟住英若蘭笑道:「我也曾經讓你哭過,算是扯平了。」兩人相視一笑,相互偎依著,小船順江而下,在落日餘暉之中,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到了晚間,徐皓月將小船駛到岸邊停靠,和英若蘭吃了些乾糧,正休息之間,忽聞岸邊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徐皓月和英若蘭對望一眼,都是暗叫一聲不好,急忙跳上船去解開繩索要走。
卻見一騎飛馳到岸邊,馬上那人高聲喊道:「兩位慢走,在下只是前來送信,別無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