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齋茶館後院的平房裡,麻桿點燃陶制小盆裡的木柴,用手抓起幾節木炭,小心架火苗上,拍拍手望向正點油燈的小茶壺,目光後停矮桌上裝滿銀元的布袋上,腦袋仍是暈乎乎的,像是做夢一樣。
一千一塊銀元,是麻桿從未見過的、想都不敢想過的巨額財富,可如今就放他眼前,屬於他所有了。
下午的一幕幕景象,已經深刻麻桿腦海裡,他脆弱的心靈,仍劇烈的震動之,要不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銀元就眼前觸手可及,打死他也不敢相信那塊只有杯口大、他認為多值三個銀元的玉珮,竟然讓自己的結義大哥小茶壺賣出一千一銀元的天價。
想起下午洋行裡大哥開出「兩千大洋」的瘋狂,麻桿忍不住又是一哆嗦,當時他的第一反應是大哥想錢想瘋了,估計要被洋人轟出去了,誰知後,竟然是這個匪夷所思的、讓他無比震撼的結局。
「冷茶,將就喝。」小茶壺端來兩碗茶水放到桌上:「還傻啊?要不晚上你抱著錢袋子睡算了。」
麻桿嘿嘿一笑:「小哥,你的腦子到底怎麼長的?以前你可沒這麼大膽。」
小茶壺喝下半碗冷茶水,把碗重重放到桌上,似笑非笑地凝望麻桿:「看不起我,是嗎?學著點兒,嘿嘿!老二,別的先不扯,估計你已經想好怎麼用這些錢了?」
麻桿頓時神采飛揚:「想好了,小哥你拿一半,娶婆娘買房子,怎麼幹那是你的事,我拿另一半去城南買座小院子,眼下城裡房子便宜,三四銀元就能鬧市買座兩進帶小院子的房子,買到房子後,我就讓土地廟裡的一群弟妹全部住進去,吃香的喝辣的隨意,再也不用挨餓受凍了……怎麼?小哥,你咋不高興?」
小茶壺搖搖頭,解開腦袋上的大辮子晃了晃:「我一錢也不要,但是我不同意你去買房子。」
「為什麼?」麻桿非常不解。
小茶壺用手指敲敲桌面:「你有沒有想過,買房子要先到成立的警局辦戶籍證明,找到保人之後,要到衙門交一成稅才能辦房契,還要到捐局交捐稅,沒個十天八天、上上下下走完四五個衙門,別想把事情辦下來。這些暫且不說,只說你我現的身份和地位,像你我這樣的人,連個落籍的證明都沒有,要是平白無故突然有筆巨款買房子,會惹來多大的麻煩?」
這話如同當頭一棒,麻桿終於冷靜下來,目瞪口呆之後,滿臉羞愧:「小哥說的是,我大意了,真要是糊里糊塗去買房子,就算沒人懷疑,恐怕也住不安穩,不知多少道上的人和當官的要打我們主意。」
小茶壺滿意地笑了:「能這麼想就對了,但也不用太過擔心,住的地方還是要解決的,不然的話,你那群弟妹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你記得北校場東面那個池塘嗎?就是你們現住的破廟東邊,緊挨著池塘有個院子,今早我和老三路過時,看到院子竹籬笆上掛著塊出租的牌子,我覺得那地方就挺不錯,寬敞清靜,靠近池塘還有一片菜地,別看那地方偏僻,可那裡安全啊!而且往東走幾步,就是德國領事館和熱熱鬧鬧的殊院市場,市場斜對面就是德國人的教堂,買東西什麼的非常方便,為何一定要到城南那片亂哄哄的地方去湊熱鬧?」
麻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聽你的,小哥你比我有心思,你決定的事準沒錯,不過錢你得分一半,我不想你住這間四處漏風的柴房裡,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沒事,我現有事情做,每月有五個銀元的工錢,夠花了,倒是你,不但沒個住處,還得照顧十幾個餓得嗷嗷叫的弟妹,別看眼前一千多塊銀元,可平均分攤到十幾個人身上就不多了,還要想著一大群人往後怎麼過日子,所以你得收起心性,不能亂花錢,也不能像從前那麼活著了。」小茶壺感歎不已,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氣。
麻桿心感動,但堅決不同意小茶壺不拿錢。
兩人爭論很久,後小茶壺說你的不就是我的,還爭什麼?大不了你租到房子後給我留一間,往後日子怎麼過還不得大家商量著辦?難道你喝酒吃肉的時候,能忍心看我餓著?幾句話就讓麻桿拋開愧疚,眉開眼笑,心無比溫暖。
第三天下午,麻桿老三、老四的幫忙下,滿懷喜悅地把十三個乞丐弟妹,安置到了租來的院子裡,上街一口氣購買十幾床被子、十幾套舊棉襖、五斤木炭、兩斤大米和油鹽醬醋等等,雇輛牛車裝得滿當當地搬了回去。
傍晚時分,小茶壺趕來,看到一群歡天喜地的孩子,兩張桌子上油乎乎、熱氣騰騰的紅辣椒火鍋,不由得心情大佳,麻桿幾兄弟的簇擁坐下,接過筷子,開心地放開腮幫猛吃。
吳三和羅德兩人已經知道事情的原委,對大哥小茶壺無比的佩服,等小茶壺吃了幾塊肉,便和麻桿一起爭相向小茶壺敬酒,一頓不精細卻很豐盛的晚宴,吃得熱熱鬧鬧。
兩碗水酒喝完,再夾起一節肥腸塞進嘴裡,麻桿滿足地放下筷子擦擦嘴,感觸萬分地歎道:「有個家就是好啊!」
兄弟幾個轟然大笑,小茶壺笑完,不緊不慢地說:「總算是安頓下來了,其他事情暫時不要急,等過完年商量好了再說。這幾天老二你出去走走,多買些年貨,再給十幾個小的每人買雙棉鞋,肥皂毛巾什麼的也要買一些,讓大家一起高高興興過個年。」
「小哥,這些二哥都想到了,明天我和三哥一起陪二哥去辦,放心,有我,保準能買到又好又便宜的東西。」羅德是商人的兒子,對這些事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理所當然地承擔下來。
麻桿想起了什麼:「小哥,近你不是要看書識字嗎?我們幾個商量好了,送你一套房四寶和幾套書,只是不知道你除了《三國》,還喜歡什麼書?」
小茶壺想了想也不客氣:「房四寶就免了,店裡有,掌櫃的昨晚查夜,看到我拿他的毛筆和墨水練字不但沒生氣,反而說以後用不著偷偷摸摸地,但是得自己買字帖買紙,所以你送我一刀普通信紙就行了。至於書嘛,也不用買的,老四你家離祠堂街近,有空幫我從舊書攤買幾本回來就行,好是這幾年出版的地圖和介紹洋人方面的書,其他什麼演義啊話本啊什麼的沒意思,我不需要。」
羅德立刻答應下來,完了感慨地說道:「小哥,小弟真服你,你受傷之後才開始學認字,現寫的字比小弟還好,要是你也從七歲開始學,恐怕學堂裡那些人都比不上你。以前我爸總想拚命賺錢,好讓我留洋,多學本事光耀祖宗,可我都聽不進去,現看來,我得多練練字看看書了。」
「這就對了!」小茶壺大聲讚揚:「老四,我們四兄弟,你的身體是差的,可你的腦子是好使的,特別是你算數和打算盤,我們誰也比不上你,我就不會算盤那玩意兒,要是你能再學點其他東西,肯定能成大事,說不定我們兄弟幾個今後就靠你了。」
「對頭!我也這麼看。」
麻桿隨聲附和,大字不識的吳三對能寫會算的四弟也很佩服。
羅德臉上滿是靦腆的笑容,心卻極為受用,暗暗下定決心,今後一定要多學點兒東西,不能讓大哥超過自己,自己打架不行,身體也不行,唯一能驕傲的就是腦子好用,能寫會算,要是這些本事也被大哥超越的話,做人就太失敗了。
吳三話不多,一直無憂無慮的,此刻酒有些上頭,古銅色的方臉成了醬色,膽子也大多了:「小哥,二哥今天對我說,如果我不願繼續待我哥他們的苦力行,就性搬過來住,和二哥一起幹,我也想過來,只是不懂以後要幹什麼小哥,你心裡有主意了?」
小茶壺看看麻桿,轉向吳三問道:「老三,你爸不管你了?」
「他管個屁我,從去年開始他就沒再管我了,還說明年夏天我滿十歲就得滾出去,像我大哥二哥那樣自立門戶,獨當一面,而且他過了年還要再娶個婆娘回來,害得我媽和大娘這幾天總是哭哭啼啼的,家裡如今天天吵得雞飛狗跳,煩都煩死了。」吳三氣餒不已,說完又端起酒碗。
「得,那就搬過來,遲早我們都要自立的,不能總像以前那樣窩窩囊囊地過日子。」小茶壺沒廢話,直接說出自己的打算:「這兩天我想了又想,終於想到個生意,這個生意如今成都城沒幾個人做,就是到招商局和警局辦手續有些繁瑣,不過不要緊,我打算求我姐出面幫辦下來,只要我姐出面,別人就不會疑心錢財的來路。」
「什麼生意?」兄弟三個幾乎同時詢問。
「買東洋車,開車行!那種兩個橡膠車輪的玩意兒,比兩個人抬的轎子要好倍,比天天要喂十幾斤精料的馬車好,既省力又方便,不用動腦子,有把力氣就行,而且不需要我們弟兄幾個自己去拉,雇苦力拉車就行。」小茶壺說完,笑看各人反應。
三個弟兄大吃一驚,老四羅德疑惑地說道:「小哥,這可是鮮玩意,全城也只有城南的陳老爺家買回五輛開了個車行,小弟聽說買一輛東洋車得要一七十塊銀元,而且還要先付定錢,過四十天才能取到貨,投入的本錢太大了,不划算啊!」
小茶壺無奈地解釋:「其實東洋車根本不值一多銀元,都是他娘的洋人坑我們,誰讓我們國家自己造不出來?還有洋人們騎上街的那種腳踏單車,簡簡單單的破玩意兒,竟然賣到兩五十銀元一輛,沒天理啊!可洋人們就是把它當成奢侈品賣,誰也沒辦法,所以我們只能咬牙忍了,這事我反覆盤算過,值得!」
「真值得?」麻桿問道。
小茶壺點點頭:「你們沒看到多少人搶著坐東洋車嗎?我們茶館的客人這幾天常說這事兒,坐過的都說舒服,快捷,而且能坐兩三個人,比起慢吞吞的轎子好多了,可見這玩意兒肯定會越來越多,所以,現我們不抓住機會快成立個車行,等那些有錢的大爺們醒悟過來就晚了,只要我們弟兄齊心合力,肯定能賺錢!老三,你得和老二一起管理車行,城裡黑白兩道都給你家老爺子面子,你出面別人不敢欺負,干的也安心些。」
「好,這事兒包我身上,不要僱人了,我來拉車,有的就是力氣!」吳三把胸膛拍得咚咚響。
小茶壺笑道:「我們先買三輛車,你一個人怎麼拉得過來?相信開張三個月之內,就能再買幾輛車,然後慢慢做大,爭取一年內做到五十輛,只有這樣才能成氣候。」
三個弟兄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都不相信一年之內能夠做大到五十輛車的地步,哪得多少錢啊?
小茶壺見狀嘿嘿一笑:「不信是?行,咱們走著瞧,我今天把話放這裡,只要我們弟兄幾個同心合力,就能做到一年五十輛車的規模,將來就能成為全城數一數二的大車行!至於怎麼弄錢買車,我來想辦法,做不到我給你們跪下請罪,可拉車賺錢的事情得你們負責,能做到嗎?」
三兄弟受此一激,一個個站起來:「說話算話?」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茶壺隨口就來。
麻桿咬著牙根:「好!小哥,既然你這麼說了,兄弟我沒啥說的,我信你,拼老命我也賭上一把!」
「還有我!小哥,我干定了!」吳三的聲音震得大家耳朵嗡嗡響。
老四羅德也不甘落後:「算賬的事我來,小哥,我們就等你買車回來了!」
小茶壺哈哈大笑,抓起酒罈,連續倒滿四碗酒:「喝完這碗,我得回去守夜,醜話說前頭,這碗酒一旦喝下去,我們誰也沒有退路,往後誰都不能說個不字,你們三個可要想好啊!現後悔還來得及。」
「小哥,你這不是廢話嗎?」
「囉嗦!」
「來!誰怕誰!」
四碗酒瞬間端起來,「乒乒乓乓」一碰,全都倒進嘴裡,完了各人喘著粗氣放下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齊聲大笑起來。